第7章 坦蕩
「我會做的比他還要狠,收復失地,統一兵權,將來大梁的名臣柱石將會是我,而不是他。」
崔邵說完這話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他胸口一直有一處鬱結,那是他積壓了多年的不平。
「郡主,明日崔某便會帶兵去荊州。臣知道,郡主不記得前世與臣的一面之緣,更不記得臣的名字,但沒關係,等臣從荊州回來後會給郡主兩條路。第一條路是答應臣的求娶,如當年對待宋大人一般對待臣,做個傀儡郡主。第二條路是不答應臣的求娶,那臣會向陛下諫言,說世子爺勾結太子,想著謀害陛下提早繼位。」
他雖口口聲聲叫著郡主,但並無半分抬舉的意思。
周芙活了這麼多年,倒是頭一次被人這樣威逼。
「崔大人在威脅我?」
「是。」
「痴人說夢。」周芙被氣笑了,「張管事,叫兩個家丁過來,拖出去。」
張九著急忙慌地過來,聽了這話打量了這五品官一眼,見自家小郡主這麼好的脾氣的人都能被氣到嘴唇發白,也頓時惱了。
「你們兩個過來,把他架出去!」
淮南王府向來以自己的主子為先,誰管他是不是個五品官?兩個小廝前來摩肩擦掌一人扯住了崔邵的一條胳膊,崔邵倒也不以為意,直接撩開了兩個小廝的手,「本官會自己走。」
……
崔邵沒騙周芙,派去荊州燒那一把火的官兵第二日便啟程了。
前一夜,周芙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她總在想前幾日宋裕同她講的話。既然國祚不是一日衰微的,那淮南王府後來的連收十二郡又連失十二郡真的僅僅是因為換了個軍師么?那些如今在邊境浴血殺敵的將士們中就沒有祖籍荊州的么?
她想要將此事告知周徵。
可前世兄長確實跟太子聯手想過謀反要老皇帝的命,若是這一世,他已經再行動了,那怕是會被他牽扯進來。
屋子裡的暖爐發出「噼啪」的聲響,炭火燒得滾燙,周芙偏過頭去看暖爐里明亮且搖曳的火光,突然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
「郡主今日這是來為臣送行?」前往荊州的官兵天不亮便在宣武門集合,崔邵跟著長水校尉韓丁在城門前點卯,見周芙來了,倒像是昨日的種種沒有發生過一般,仍舊錶現出謙恭的笑意。
「我同你們一起去。」周芙平靜開口,盯著崔邵道,「崔大人昨日既然也說了自己的心思,那如若我要選前一天,也該看看大人是什麼為人才是。」
「郡主說的有理。」
「但此去荊州,路途迢迢。郡主來得突然,若要隨臣一起前往,臣總該做些防範才是。」
崔邵說著低頭與身旁的人絮語了幾句,他身旁的人驚愕地又畏懼地點了點頭,不一會兒顫顫巍巍拿了兩截繩子。
崔邵指了指那繩子,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周芙便猜到,他這是要捆自己。
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有的人的喜歡能照亮萬古長夜,有的人的喜歡則是牽機毒藥。
崔邵屬於後者。
官府里的人憑藉著路引和放行的腰牌能夠走一條比她更快到荊州的路,周芙原本也是可以自己去荊州的,但又怕比他們慢一步了沒趕上,這才不得不來跟著崔邵。
她已經做好了打算,只要她人到了荊州,也用法子染上痘症,皇帝顧忌著父親還在外頭提他打仗,必然不敢燒這一把火。
所以如今,只要崔邵能把她帶到荊州,捆也好,綁也好,她都能接受。
「郡主,您身上這股子不要命的勁兒可是越來越像宋大人了。」叫人捆她前,崔邵附在周芙的耳邊低笑道,「等他日您歸屬了臣,可得好好洗一洗。」
這話說得過於輕佻,周芙抬手直接給了崔邵一個耳光。
「一記耳光不足以讓崔大人慎言的話,我不介意再給崔大人一記。」
長水校尉韓丁站在一旁看得一脖子冷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又聽見這位永安郡主的聲音:
「捆吧。」
韓丁摸了摸後腦勺,正對上周芙沒什麼情緒的眸子,只好膽戰心驚地拿起繩子。
朝廷此行派了三隊人馬。
崔邵主事,顧而行在大軍的最前頭。周芙一個人被他客客氣氣地安排在了最後一隊馬車裡,吃的喝的倒是沒少她,可惜被捆住了手腳,碰也碰不到。
馬車顛簸,她昏昏沉沉地倚著車廂睡了一會兒,半夢半醒的時候,只感覺一雙手在替她解繩子。
猛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宋裕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指了指馬車後面那塊擋板,他是從那裡爬進來的。
周芙瞭然。
荊州之事,以宋裕的性子他是如何也不會不管的。前世的時候,大梁的國運到了宋裕回朝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他跟張階跟詹仕高竭盡心力才會大梁多續了幾年命,沒讓胡人直接打進宣武門。
這一世。
他過早地看到了大梁將來的命運,知道當初人心渙散后再抵禦外敵有多難,所以自然會來。
周芙想得明白,但這並不妨礙她收回自己的腿,然後無聲地提醒他,如今他們是雲泥之別,他不配碰她。
宋裕知道周芙在想什麼,只將手攤開在雙膝之前,表明此刻他是跪著的,手上也墊了帕子,並無半分逾矩。
周芙這才把腿重新送了出去。
腳腕和手腕上的繩子捆得緊,又過了整整一日,都是些青紫的紅印。宋裕低著頭給她揉腳腕上的紅痕,他正值最好的青年時期,雖是個文臣出身但在這寒冬臘月掌心仍舊是熱的。
前世,父親死後大兄一心收復冀北,父喪當晚就快馬加鞭回了蒼岐山。宗親們群龍無首再無壓制,那幾年鬧得厲害。周芙不是沒有見過風雨,但那幾年,只要宋裕在,她待的地方就永遠只有溫暖與安寧。
周芙曾經是貪戀他給的溫暖的,也相信這個人永遠不會離開自己,但後來,也是他,讓她在掖庭自困了八年。
「江齡雪當初一頭撞死在我的面前,你特別恨我對不對?」她突然開口。
「是。」
宋裕給她揉腳腕的掌心頓了頓,似是想開口解釋什麼,可最後又什麼都沒說。
他不欲否認那些傷害。
江齡雪死後,他對周芙的態度是從未有過的冷硬與絕情,這一點他自己是清楚的。
那是他人生中最後一個親人,她的死,讓他覺得他辜負了祖母辜負了姑父,辜負了很多用性命支撐他走下去的人。
所以後來,他任由周芙誤會他與江齡雪的關係,還對周芙說了很多混賬話,連「郡主若是覺得府里少了臣就空蕩蕩不自在,那改日臣會請陛下替郡主擇一位佳婿」這樣的話都口不擇言地說了出來。時至今日,宋裕仍記得那時周芙的神色。
先是不可置信,再之後立刻紅了眼。
那是那麼多年以來,他第一次見到周芙哭。
周芙這個人,溫柔卻堅韌,很少在人前落淚。他說完這話后心底其實就已經後悔了,但那時她已然轉過身什麼都沒有說走掉了。
再後來,大梁的命數變得越來越教人看不透,八年掖庭,那是他和皇帝商議后給她選的最好的一條路。
只是,那何嘗不又是一把傷人的刀。
宋裕不欲解釋,事實上也無須解釋,那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他是認的。認的心甘情願。
車轎內只放了一盞煤油燈,燈火搖曳,周芙聽到了這個並不出乎她意料的答案后,忍不住將目光游移到了宋裕的脊背上。
他沒有刻意伏低脊背,但這麼多年,他還是頭一次以這樣的姿態在她的面前,雖不是王府的家奴,卻要比他真的是王府家奴的時候看著更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