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3181天
梁暮把張晨星拉到自己身後,怒問楚源:「你他媽哪位啊?」
周茉的眼睛立馬亮了。之前總是跟梁暮拌嘴,有時覺得他討厭,但撒潑罵人倒是第一次見。她有點想看熱鬧,往後退了一步。
「張晨星你嫁這麼號人?」楚源不肯相信張晨星嫁給一個莽夫,上來就要動手。張晨星卻眉頭一皺,終於準備說楚源幾句。梁暮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你給我好好說話!你拉著我老婆幹什麼?」他氣人的功力開始發揮作用:「你自己沒有嗎?」
「嫁哪么號人管你屁事。」
「結婚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哪根蔥?」
「你那什麼表情?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兒的!」
楚源被梁暮激怒了,把大衣脫了上前要跟梁暮干一架,被聞聲出來的老人們拉住。梁暮嘴還不閑著,一邊拉著張晨星向外走一邊說:「我也不稀罕跟你打架,弱雞子一樣!」
一表人材的楚源在他口中成了弱雞子,都走到門口了還要回頭罵:「散德行!」
周茉強忍著不笑跟在他們身後,梁暮有時挺幼稚的,要說真打架他肯定不發怵,但他八成也猜到了楚源跟她們是舊相識,多少是收斂了脾氣。又覺得生氣,就要在嘴上找補。
一個挺可愛的幼稚鬼。平常也看不出他是這樣的人,除了醉酒後起來刮鬍子那次。
出了養老院上了車,梁暮坐在駕駛座上仰著下巴斜了張晨星一眼:「那孫子誰啊?」
「楚源。」
「楚源是誰?」
「你們北京人是不是叫發小?」周茉從座椅中間探過頭來:「是不是?」
「不是發小。」張晨星說:「認識而已。」
「認識而已他拉你胳膊?聽說你結婚了那表情好像我娶了他媳婦兒。」梁暮想起這個就生氣,他一向討厭不好好說話上來就跟女性拉扯的男人,說到這更生氣,罵了一句:「看他那操行!」
「什麼意思?」周茉不懂這句髒話,問他。
「自己查!」
梁暮看了不說話的張晨星一眼,發動引擎,不再提這件事。周茉在後面覺得遺憾,總以為梁暮該吃些驚天大醋,好好鬧一鬧,或者刨根問底一番,但他卻一句多餘的沒說。
有意思。
回到書店,趁張晨星去雜貨店的功夫,逮著梁暮問他:「就過去了?你沒跟張晨星生氣?」
「別人拉我媳婦我跟我媳婦生氣?你腦子不好使還是我腦子不好使啊?」
「那你也不問清楚?」
「問什麼?問張晨星跟那傻逼什麼關係嗎?不至於,張晨星是我老婆。我不幹讓我老婆不高興的事。」梁暮哼了聲:「就是這麼拎得清!」
「你這反應讓我覺得你不愛張晨星。」
「你偶像劇看多了吧?」
梁暮不太理解周茉的腦迴路,指指外面:「天黑了,你不回家?」
「我不回。晚上我要跟張晨星出去。」
「去哪?」
「你老婆沒告訴你?」周茉總算把剛剛那句腦子不好使還給梁暮了,頓感心情愉悅,哼著歌走了。逗梁暮的,沒準備晚上在張晨星家裡混。
在雜貨店門口碰到張晨星,對她說:「你老公真是個大傻子。」
張晨星點點頭:「是。」
周茉覺得張晨星也傻,兩個傻子碰到一起了。總覺得這兩個傻子之間欠缺那麼一點激烈的東西,她說不清。又或許這世上總有人是這樣的,感情不濃烈、輕描淡寫一樣,但禁得起細水長流,或許梁暮和張晨星就是這樣的。
周茉不一樣,她喜歡「鋒利」的感情,她喜歡一個人或者被人喜歡,要有很深刻的剮蹭感,最好在心口留下一道口子,時不時想起來還會覺得酸痛過癮。就今天這樣的場合,換做是周茉,她會覺得男朋友為了她痛扁楚源一頓,那才過癮。可有時又會羨慕張晨星,擁有梁暮這樣「恰到好處」的愛。
到了聚餐地點看到唐光稷竟然又來了。
這人倒挺逗,調到別的支行后時不時回來參與聚餐,好像他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周茉找了個離他最遠的地方坐,跟張晨星抱怨道:「我前夫又來了。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助理呢!官不大排場倒不小。」
周茉低頭玩手機,看都不看唐光稷。
「鑽戒呢?」唐光稷給她發消息。
「你忘了你把鑽戒扔了是吧?你腦子不靈光就去看醫生,別在我這沒完沒了地問。」
「我去找了,沒有。」
「那關我屁事啊?」
周茉煩死唐光稷,起身到外面透氣。聽到裡面的喧嘩聲,突然覺得煩躁。站在餐廳外用腳尖踢馬路的邊緣,一下一下,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還沒清凈一會兒,又被人拉回去吃飯。
這樣的聚餐難免喝酒,推杯換盞之間座位發生了變化,不知不覺間,唐光稷坐到周茉旁邊。他今天灑了男士香水,帶著秋日大地的氣息,有那麼一點好聞。人又一向乾淨儒雅,跟別人講話的時候那張臉真是能拿得出手。
周茉知道他是什麼德行,逮著空子就鑽,無恥勁頭在古城也是能排上一號的。心想唐光稷又來玩征服遊戲了,他就是要把他身邊的女性都征服了才罷休。新主任提杯的時候,周茉端酒杯,手背不小心擦到唐光稷的,看到他撇撇嘴,好像她故意的一樣。
又或者,桌下空間小,移動之間腿不小心碰那麼一下,唐光稷也不知道避讓。
好不容易吃完飯,走出餐廳,同事順路的三三兩兩走了,周茉一個人在路邊等計程車。唐光稷的車經過,他從後座上下來,走到她面前:「鑽戒呢?」
「問空氣去。」
「我就問你。」
周茉鬼使神差一句:「看你那操行!」說完自己噗一聲笑了,當玩笑說的。
唐光稷沒聽懂,問她:「什麼意思?」
「自己查去!」周茉撒腿跑上自己叫的車,把唐光稷甩在後面。因為跟梁暮學了一句罵人話並且用在唐光稷身上,心情大好。下車的時候哼著歌,走進清衣巷。
快到書店的時候聽到身後有匆忙腳步聲,就向牆側靠了靠,讓人通行。來人卻猛跑幾步扯住她將她按到牆上,手攔在她的背和牆之間,氣勢駭人,在黑夜裡惡狠狠說她:「你再罵我一句!」
周茉被唐光稷嚇住了,忘記了掙扎。像一隻受傷的小鳥,哆哆嗦嗦在他懷裡。她頭腦里冒出一個疑問:唐光稷不會打我一頓吧?
唐光稷終於找到周茉的軟肋了,原來你怕這個,我以為你不怕地不怕呢!眉頭一皺,神情更兇狠:「我鑽戒呢!」
「不還我我弄死你!」
「鑽戒我真不知道。」
「那你跟我道歉!」
「為什麼啊?」
唐光稷的手握住她細細的脖子,大有你不道歉我掐死你的意思。周茉終於回魂了,大喊:「張晨——!」
「星」字還未出口,唇齒間就被唐光稷微微的酒氣和身上的大地味道灌滿。手依然握著她脖子,迫她仰起頭,跟她吻地更深。
院子里整理舊書的張晨星聽到動靜問梁暮:「有人叫我?」
「對,周茉。」
梁暮現在有一點經驗了,在牆內聽到外面偶爾濡濕的吻聲還有周茉間或小聲的、不成句的罵聲:「唐光稷你個」他當然知道怎麼回事,不準備趟渾水,還來不及跟張晨星解釋,她已經跑了出去。
梁暮在身後追上她,欲握住她開鎖的手腕,張晨星動作之快讓他瞠目結舌,人已經出去了。
推開門的張晨星抄起一根棍子跑過去打在唐光稷肩膀上,正在激吻的唐光稷悶哼一聲,倒在周茉肩頭。也不敢回頭,怕來人再照他腦袋來那麼一下。
周茉卻抬起腿踢了他一腳,從他和牆之間跑出來,罵他一句:「活該!」
張晨星這才看清自己打的人是唐光稷,他正捂著命根子蹲在牆邊,疼的出了汗。
「你真下手?」抬頭看著周茉:「你不用了?」
周茉沒想到他竟說這樣的諢話,指著他的手指有點發抖:「你有毛病!我用你的幹什麼!」
「你少用了?」唐光稷緩過來一點,終於直起身來:「卸磨殺驢是吧?」
周茉沒想到這人一張白凈臉,說的話可是嚇人,跳上去捂他嘴,把他那句「你說這是你用過最好用的」捂回去。
這會兒有點冷,梁暮怕張晨星感冒,扯著她手回去,讓她遠離這場「用不用」的鬧劇。鎖門的時候看她一眼:「跟你說了不用管,你倒是動作快。」
「你這身手很可以,我算不用擔心我出差的時候有人能欺負你了。」
「你要出差?」張晨星問他。
「嗯。我要回一趟北京,然後去一下上海。剛剛蕭子鵬緊急跟我確定的行程。」
「哦。」
「我明天一早就走。」
「哦。」
「你別哦了。」梁暮拉住張晨星,額頭與她的相抵:「我不喜歡楚源,他看你的眼神好像你們有過什麼。」
「什麼都沒有。」
「你喜歡過他嗎?」梁暮問張晨星。
周茉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張晨星去開門,周茉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對張晨星說:「我歇會兒就走,外面太冷了。」
梁暮切了聲,回到卧室,把書店留給她們。
「你跟梁暮說楚源的事了?」周茉問張晨星。
「什麼事?」
「你們倆,差點結婚的事。」
「是楚源單方面要結。」
「但你沒拒絕。」
「那時我需要有一根救命稻草。」
那時她二十一歲,生活一直對她痛下殺手,她多希望有個人能陪著她。楚源辜負了她的信任。說起來好像很複雜,張晨星也不想再提。但她是那時看清楚源的,他不是壞人,也絕對稱不上好人。
「那你準備告訴梁暮嗎?」
「如果他想知道的話。」
「你總是這麼直接。」周茉想了想:「但我給你個建議啊,你得想好怎麼表達,別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張晨星不太明白周茉的意思,她不知道坦然一段幾乎可以說是不算過去的過去,為什麼會造成誤會。送走周茉回到房間,梁暮已經在收拾行李。剛剛的對話都沒再提起,而張晨星看著梁暮裝衣服,不知怎麼,有點不安。
兩個人結婚後還沒分開過,這突如其來的出差讓他們都有那麼一點不太適應。躺回床上的時候梁暮開始叮囑張晨星:
「要麼你別做飯了,去麵館吃面,我怕你忘記關火。」
「我這裡還有一千現金,放在抽屜里;銀行卡在你的那本書里夾著,密碼是結婚日期。」
「泡腳的藥包放在衣櫃最下面的抽屜里,每天要堅持泡腳。」
「記得塗護手霜、記得好好睡覺、記得…」
張晨星吻住梁暮。
那時楚源看起來痴心一片,對她說要娶她,要愛她一輩子,她從沒一刻是真正相信的。楚源說很多漂亮話,但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逼迫她,讓她跟他一起離開清衣巷。
而梁暮,他明明會說很多漂亮話,可在她面前卻是樸實的。樸實地說話、真切地做事,從不說一句大話,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實現。
「梁暮,你早點回來。」張晨星抱緊他:「太冷了。」
這麼冷的冬天,兩個人一起熬著。夜晚的梁暮像一個火爐,炙烤著張晨星身體,讓她由內而外生出暖意。如果他白天不出門,也會在沒人的時候抱著她,為她搓手。
他最心疼她的手,甚至希望她能在冬天放棄工作。可張晨星說:「書籍是人類的一片凈土。」
第二天一早梁暮出門,張晨星跟在他身後,堅持要送他到巷口。天還沒亮,人一出門就被濕冷的空氣慢慢蝕透。梁暮向回推張晨星幾次她都拒絕,最後找的借口是:「我去買塊豆腐。」
蕭子鵬看到薄霧晨曦里小兩口一前一後出來,搭眼一看不是很熟的樣子,仔細端詳,又能察覺到兩個人之間絲絲縷縷牽著,竟也有那麼一點痴纏。
梁暮從後視鏡里看到張晨星的身影越來越小,又回個大頭去看。蕭子鵬嘲笑他:「出息呢?」
「沒了。」
「如果不是你使勁捂著,你的愛要溢出來了。」蕭子鵬說。梁暮愛得剋制,但你看他,人都消失了,還要回頭看。
「祝我們出差順利。」
這一趟差是因為《清衣巷志》,他們在視頻平台上放了一個簡單的先導片,精美的畫面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吸引到一個大台的注意,主動約他們談一談。
談一談就談一談,梁暮和蕭子鵬都沒報什麼希望,畢竟他們沒有跟大台談的籌碼,又不想賣掉它,就真的只能當作「談一談」。
「所以梁暮出差了?」周茉幫張晨星打包二手書籍,順道問她。
「嗯。」
「想他嗎?」
「剛走不到五個小時。」
周茉笑了,把剛剛寫好的小黑板放出去。今天沒有特別書目推薦,今天的黑板上寫著全場不打折。
「不打折你還要昭告天下,笑死我了。」周茉覺得張晨星太過憨直,她討厭別人一直問她能不能打折,因為那需要她不停回答。二手書本來利潤空間就小,還要給人解釋為什麼不打折。
乾脆寫到黑板上,提前回答問題。
清衣巷的冬天有點破敗,周茉放好黑板回頭看到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從巷口進來,打頭的人正在認真比劃介紹,不是楚源是誰?
「楚源來了。」周茉進去對張晨星說:「沒想到動作這麼快。」
「不快不是他了。」
張晨星繼續低頭干她的活,不準備參與進去。但那群人走到書店門口竟然停了下來。張晨星聽到楚源說:「這家書店也算百年老店,到現在算是第四代。」
「期間經歷過幾次關店,但都重開了。」
「書店的幾代傳人都會修書,是修書匠人。他們也曾義務修復了一些館藏書籍。」
周茉對張晨星撇撇嘴,對楚源這套話術不認同不反對。但後面人說的話挺討厭:「可以當作酒店的一部分,當作酒店的賣點,也算有人文情懷。」
「張晨星你聞到外面什麼味了嗎?」周茉大聲問,不等張晨星回答自己先說:「銅臭味!」
楚源聽到了走進來,問張晨星:「方便帶人參觀一下嗎?」
「不方便。」
「但你今天沒關門,我今天帶著一些做文化研究的人,不排除會買你的書。」楚源彷彿忘記了昨天的插曲,表現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一個旅行團最低消費兩千。」周茉伸出兩根手指勒索楚源:「楚源哥,別為難我們。」
「沒問題。」楚源對周茉笑笑,轉身招呼身後的人:「請進吧。」
張晨星坐在那裡沒動,依舊認真做她的事情。她老僧入定,周茉耳朵卻立著。聽到兩個文化模樣的人說:「書店會迎來更強烈的倒閉潮,這樣的老書店因為缺乏實用價值,除了販賣情懷再沒有別的用處。」
「這話我不認同。」周茉走到他們面前,拿起一本書:「有人喜歡電子書,也會有人永遠喜歡紙質書;有人喜歡發簡訊,有人喜歡寫明信片。不是新的就一定是好的,不是老的就一定要被淘汰。」把張晨星曾經說的話複述給他們:「如果設備沒電了,你沒法看電子書。但只要有光,你就能拿起它讀。」
「沒光跟沒電一個道理,沒光你也不能讀書。」那看著像學者的人故意逗周茉。
「但太陽總會升起。」
張晨星放下手裡的書,抬頭看著他們。她沐浴在光里,像遊離在塵世以外的人。紅腫的手背尤為惹眼,她卻並未因此羞愧。
走到楚源面前對他說:「沒有兩千塊錢最低消費,這家書店永遠歡迎愛書的人,也接受任何批判。但它永遠不會成為酒店的展覽,去為別人「表演文化」。你說書店傳到現在第四代,也屢次關店,但最後它還在這裡。你看起來了解這裡,那你知道為什麼它還在這裡嗎?」
「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懂,書之於我們的意義。」
「不送。」
張晨星走到門口,看著滿屋子西裝革履的人,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悲哀。多年前她隨合唱團去到不同的地方表演,那時每一個地方都不一樣,慢慢的,那些城市都變得一樣。只有一兩條所謂的「文化街」告訴你它曾經可能的樣子。
她為自己感到悲哀。
她覺得她要被這個飛速發展的世界拋棄了。
此刻的她站在書店門口,真的變成一個跟世界沒有關係的人了。
那些人走向巷子後面,準備去看那座好看的橋。楚源跟別人說了幾句話又折返回來。
面前的張晨星一身風骨,無論二十六歲還是二十歲,她沒變過。
「張晨星。」楚源對她說:「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你最大的缺點是狹隘。你從來都是不聽別人把話說完就著急「送客」。無論是從前對我,還是今天對考察團。」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張晨星抬頭看著他,目光灼灼不卑不亢:「就是即使別人說了送客,你還要折返回來。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自以為是。」周茉補充道:「楚源哥,咱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年也一直聯繫。我說話你別生氣,你們以為把清衣巷變成一個破酒店就是對的,這就是自以為是。」
「世界就是被你們這些唯利是圖的人毀了。」
「我替張晨星說一句:送客!」周茉一張臉因為生氣漲紅了:「還有,我的好朋友,輪不到你來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