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161天
張晨星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冬眠期。
「公示」抽去了她身上的那根骨頭,讓她變得綿軟無力。第二天睜眼的時候甚至覺得天都是灰的。
梁暮看著悶頭喝粥的她,笑著問她:「你要不要看看我們初剪的內容?」
「最終叫什麼?」
「清衣巷志。」梁暮說:「工作室一起想了很多名字,但最終決定叫「清衣巷志」。」
「你還拍了蓑衣巷、良子巷。」
「都在故事裡。」握住張晨星的手:「我傍晚來接你。」
「好。」
白天修書的時候,張晨星看到了很久不見的朱蘭。她一個人來的,抱著一個手爐,進門之後四下環顧,而後坐在張晨星對面。
那個手爐張晨星認識,是祖上留下的,父親去世前一直在用著。後來張晨星有找過,卻沒有找到,不知怎麼落到了朱蘭手裡。
「晨星啊。」朱蘭竟然對她笑:「最近怎麼樣?」
「挺好。」
「挺好就好。」朱蘭從包里拿出一包南瓜子來,自顧自剝起來。她的態度很奇怪,但張晨星並不意外,一邊修書一邊等她表明來意,無非就是書店、奶奶、你媽出軌私奔之類的話。
「你奶奶去養老院了。」朱蘭說:「自己要求去的,你猜在養老院看見誰了?」
「你隔壁那兩位。」
「這人呢,年輕時別管多風光,老了都要去養老院。」朱蘭把手按在那本《花間集》上,對她說:「別修了。咱們說說巷子改建的事吧。」
「說。」
「我同意改建,可改建了書怎麼辦?嬸嬸找了個人,幫你把書賣了。」
張晨星看了朱蘭半晌,突然問她:「你為什麼抱著我爸爸的手爐?」
朱蘭神色微變,將那手爐移向自己身體:「你奶奶給我的。」
「這個手爐能賣不少錢。」張晨星說。
「我賣它幹什麼?」
「你什麼都想賣,唯獨這個手爐不賣?」張晨星看著朱蘭:「嬸嬸真奇怪。」
「你別說這些怪話,我想怎麼著怎麼著。我好好跟你說,這書店裡的書,你讓我賣我要賣,不讓我賣我也要賣。在改建前我來挑。」
「你算老幾?」梁暮從外面進來,輕蔑地看了朱蘭一眼:「這不是之前撒潑那個無賴嗎?我說怎麼要來做書店的主。」
朱蘭是記得梁暮的無賴模樣的,這會兒再見他扔心有餘悸,於是收斂了坐姿對張晨星說:「咱們的家事就不需要別人管了吧?」
「家事我才要管呢!」梁暮指指張晨星:「我老婆。」
「你們結婚了?什麼時候的事?」
「結婚了要跟你這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彙報嗎?」梁暮突然朝朱蘭面前的桌子打了一拳,那桌上的白瓷缸都跟著跳了一跳,朱蘭也慌忙跳起來,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莽夫。
梁暮收回手,他才見過朱蘭一次就知道她是吃軟怕硬的爛人,他生平最恨這種人,骨頭軟、嘴黑、心瞎。
「以後你再來書店,我不是今天這個態度。」又瞪眼舉拳嚇她,朱蘭拔腿就跑。
梁暮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坐在張晨星對面,從懷裡拿出一個戒指盒,打開來看,裡面是一副對戒。梁暮挑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請人打一副。結婚時倉促趕不及,但在日後補回來也不會有遺憾。
戴上對戒,別人可以叫她梁夫人,也可以叫他張女婿,怎麼叫都行,總之只要別人知道他們在一起就好。
那對戒是很好看的一對小鋼圈,看起來清清冷冷,在內圈裡刻著他們的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張晨星那一隻,有類似於紙張的的紋路。
拉過張晨星的手準備幫她戴上,她卻緩緩抽回手。
「我不喜歡戒指,梁暮。」
「為什麼?」
「因為戴起來累贅。」
梁暮從來沒有強迫張晨星做過任何一件事,於是他收起了戒指,雖然他很想張晨星戴上。周茉許願希望清衣巷永遠都在,因為清衣巷在張晨星就在。梁暮心裡的念頭是清衣巷在,張晨星就會跟他在一起。
梁暮沒有困惑過張晨星為什麼突然要跟他結婚,因為答案呼之欲出,張晨星太孤獨了,她需要一個親人,陪她待在她最愛的清衣巷。
在張晨星眼中,梁暮是親人,不是愛人。她對他沒有那樣無法言說的悸動,她甚至並不理解愛情。
「走吧,去看《清衣巷志》。」梁暮說:「看完了在工作室一起吃點東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好的。」
張晨星發現梁暮是一個具有高級審美的人。
《清衣巷志》的片頭像一個時光走廊,流淌的河流、穿梭的巷子,還有他們請人製作的背景音樂,一下就把人拉到了江南的古鎮中。
文人揮筆寫下「清衣巷」,而畫卷隨著筆墨展開,張晨星彷彿在畫面中看到她的童年時代、父親的爺爺的童年時代,還有祖祖輩輩的過去。
「怎麼樣?」梁暮問她。
「還原了真實的清衣巷,也有溫度。」張晨星說。
「感謝你為我讀巷志。」
梁暮和蕭子鵬,本來只是想記錄清衣巷,卻拍著拍著再一次決定孤注一擲。
「反正我們已經很窮了。」他們兩個彼此安慰。
「我能再看一遍嗎?」張晨星想再看一遍,也許再過幾年,人們只能從這個片子里看到現在的清衣巷了。還沒失去,就已經開始懷念。
「好。」
梁暮又點了播放,兩個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看。
「如果沒有清衣巷了,我們會去哪?」梁暮問她。
「我不知道。」張晨星答道:「我不知道。」
「來吃飯!」蕭子鵬招呼他們。今天后期要加班,他們煮了麵條,一人一碗,連湯帶面,熱熱乎乎。看起來艱苦,其實是他們的常態。
因為張晨星在,大家都有那麼一點拘謹。
她自己也察覺到了,可她不知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只好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想離開工作區讓他們自在一點。
梁暮的員工們只是知道導演的妻子是一個匠人,也接觸過幾次,但對她談不上特別喜歡。總覺得這個人在的時候,氣場就會很奇怪。私下討論的時候也會說:「一直不知道梁導喜歡什麼類型的姑娘,但總感覺不是這種。」
梁暮看張晨星回了房間,也迅速結束跟過去,問她:「是不是不自在?那咱們現在走。」
「我自己走。」張晨星穿上外套:「你不用跟著我。」
「天黑了,路遠。」梁暮把她按在椅子上:「你等我一會兒,我看完今天的片子就走,好嗎?」
「好。」
外面的人隱約聽到這段對話,又覺得梁導從來說一不二,對妻子卻是這樣的。更加想不通。
梁暮直到十點才結束工作,扯著張晨星的手一起走進夜色里。跟張晨星說起郭儒森那個系列的內容準備開始放出去了,問張晨星的想法。
「儘快吧。」張晨星沒別的想法,郭儒森奶奶前幾天因為感冒發展為肺炎,現在情況不太好。
「賬號建好了,明天就上。」
「嗯。」
梁暮察覺到張晨星的低落,握住她的手。另一手從路邊的樹上扯下一片葉子放到她頭頂,小聲說:「你發芽了。」拿出手機拍給她看,葉子埋在她頭髮里,露出小小一個尖兒,真的像發芽了。
「你不開心。因為昨天的公示嗎?」
「嗯。還有別的。」
「朱蘭?」
「很多事。」
梁暮捧著張晨星的臉讓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張晨星,有我呢。」
張晨星看著梁暮明亮的眼睛,好像走進了一片光亮之中。
「梁暮,你後來喜歡過別人嗎?」張晨星問他:「你後悔跟我結婚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回答我。」
「沒有。」
「這麼無趣的婚姻、我這麼沉悶的人,你從來沒後悔過嗎?你喜歡的是少年時無憂無慮的快樂的少女,但我後來不是那樣了,你也還喜歡。你有什麼執念嗎?」張晨星對梁暮說:「你是不是愛上了你的想象?」
「我分得清想象和現實。」梁暮蹙眉道,張晨星讓他解釋愛,而愛最難解釋。
「你應該拒絕我的。」
「你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任由我牽著你鼻子走。」
張晨星覺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的情緒糟糕、性格糟糕、家世糟糕,一切都很糟糕。梁暮那滿腔的才華與坦蕩、熱忱與濃烈,如果碰到另一個姑娘,一個「非張晨星式」的姑娘,那他一定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二十多歲。
她不止一次在別人的眼睛里看到這樣的疑惑,她從不活在別人的目光里,因為梁暮,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自我懷疑。
「你要休夫嗎?」梁暮問她:「你是不是要休夫?」
「我告訴你啊,沒門。」
梁暮敲敲她腦門:「什麼是更好的人?你要替我決定什麼人更好嗎?」
「不是。」
「噓,別說話了。你想氣死我。」梁暮傾身觸了觸張晨星的唇:「用它說點好聽的話好不好?」
「或者,做點有趣的事。」
「比如在夜色中接吻。」
梁暮吻住張晨星微涼的嘴唇,頭微微一側,舌探進去。張晨星不喜歡在人前親密,哪怕這條街上空無一人。手掌攔在他們身體之間,用力推梁暮。卻被梁暮扯過去禁錮在她身後。又用力把她拽進懷裡。
迫她仰頭承受他滾燙的親吻,而掙扎變成了摩擦,每一次後退都造就再一次親密。直到再無縫隙。
蜿蜒的街上偶有車輛駛過,看到路邊擁在一起的人,誤以為誰家的少男少女在進行難捨的深夜分別。
梁暮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猛獸,他告訴自己不能由著張晨星胡來。由著她她會親手毀掉他們的婚姻,慢慢蠶食他的快樂。
張晨星耳後的肌膚無比細膩,舌舔上去滑過來、牙齒順勢咬住她耳垂,聽到她急急的呼吸,就又把她摟得更緊了些。
「回家,梁暮。」張晨星在他耳邊說道:「現在就回家。」
濕冷的冬夜裡,張晨星覺得自己好像被丟進一個池塘里,到處都是濕的。水流聲汩汩,還有颶風掀起的駭浪。梁暮跟從前不一樣,他帶著一些暴烈的情緒,將張晨星狠狠扣在那裡,不許她再說一句傻話。
細瘦的張晨星像一個易碎品,從前梁暮怕她碎了,從不敢過於用力。他拘束自己,好像他生來就沒有更大的力氣。這一晚卻好像要毀掉她。張晨星卻意外喜歡,後仰的脖頸滿是梁暮留下的吻痕,而他的臉頰貼上她修長的脖頸,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荒原。
一望無際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