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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3043天

  梁暮的氣很快消了。

  蕭子朋火上澆油的本領真是強,在一邊繼續說風涼話:「人家說了,讓你離開遠點,懶得應付你。你以後別去了,咱們就接受老胡的好意,去西藏拍那個網紅本子吧?」

  「不拍。」

  「為什麼不拍?老胡說得對,咱們不能一條道跑到黑,咱們得懂得變通。以咱們的水平拍一部賺點錢…」

  「不拍。」梁暮站下來,問蕭子朋:「你跟她說什麼了?」

  「我就替你抱不平。」

  「你如果不說重話,張晨星也不會說出那些話。她只是不愛說話,不代表她不好好說話。」梁暮頓了頓:「這點我相信她。」

  「行行行!」蕭子朋被梁暮氣到了,手指指著他:「你為了張晨星跟我吵架!你…你偏心!」

  說完這話,手一收,嚴肅不過三秒,笑出來了:「得了得了,你願意受虐我不管,隨你吧!這麼多年了,你什麼德行我知道。」蕭子朋拿出手機打開網上銀行給梁暮看:「你看啊,這是咱倆賬上的錢,現在這部片子如果賺不到錢,這些錢,省吃儉用夠咱倆過半年。半年後,咱倆抽籤,抽中的人去賣/身。」

  梁暮仔細看了眼餘額,滿意地點頭:「比我想象的多點,不錯,繼續努力。」用力拍拍蕭子朋肩膀。

  「光我努力不行啊,我沒有努力方向啊。」

  「咱們的相機也用用,拍點寫真吧。」梁暮大學時獲得過攝影比賽大獎,在這件事上亦是拿得出手的。

  「你只要肯屈尊,我就敢幹!」

  「那就拍吧,多賺點錢。」

  晚上跟蕭子朋吃飯的時候,收到方老師的電話。方老師82歲,身體明顯不如從前。如今已不再帶著合唱團的孩子們滿世界跑了,時常感到孤獨。

  有時會給幾個他喜歡的合唱團的學生打電話,隨便聊些什麼。方老師問梁暮在哪兒?梁暮說古城。

  方老師在電話那頭想了想,說:「古城啊…老師在古城有一個萍水相逢的老友。」

  「那個老朋友是修書的,開了一家書店。」方老師年紀大了,不記得那年陪他一起去書店的是梁暮,但卻記得這麼個朋友:「這個朋友呢,幫我修了十一年書。我書櫃里的那些孤本都是他幫忙修的。」

  「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匠人啊。」梁暮屏住呼吸又聽方老師說道:「可惜了,那位朋友英年早逝。」

  方老師無比尊敬那位修書先生,在後來的排練中,他甚至用「修書先生」來教育大家:「唱歌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成就嗎?那你們不應該參加合唱團,應該去學習獨唱。」

  「在合唱團里唱歌,也像修書一樣,要耐得住寂寞。」

  「修一本書,跟咱們磨一首歌,道理是一樣的。一點點、用點心、慢慢磨,才能將一本書復原。」

  「那位修書先生我記得,方老師還記得他是哪一年去世嗎?」

  「等我看看啊。」

  方老師需要拿老花鏡,去他書架上找書。「修書先生」修過的書被方老師放在一起,他一本一本翻,呼吸沉重,過了很久才答道:「2002年,他給我寄了最後一本修好的書。」

  「也在贈言里跟我告別。」方老師突然有點哽咽,他對此感到抱歉:「老師年紀大了,你別介意。」

  梁暮心裡很難過。

  他依稀瞥見了當年一角。

  2002年他是見過張晨星的,他記得清楚,那一年是在廈門,亞洲合唱交流,兩個團作為一南一北的代表,共同參加了那次活動。

  那次的張晨星看起來並不開心,梁暮曾在酒店外的公共電話亭看到她打電話。電話中的她不停點頭,梁暮依稀聽見她問:「爸爸好點了嗎?」

  聚餐時梁暮問張晨星:「你爸爸生病了嗎?」

  張晨星點點頭:「是的,但我媽媽說爸爸好多了,應該快出院了。」

  「那真好。」

  回到當下,梁暮覺得無形之中有那麼一道繩索牽著他,把他從北京帶來這裡,讓他去尋求真正的答案。張晨星執著於尋找母親,梁暮執著於尋找答案,他們都是執拗的人。

  梁暮真的沒去打擾張晨星,因為他要先糊口。

  劉淼不是個笨人,真想認真搞一個方案出來,也就幾天的事。這幾天拉著梁暮沒日沒夜的遠程會議,把梁暮那幾個報告吃透,又開始研究各平台的流量分佈、用戶畫像,很快新方案有了雛形。

  對應新的方案,梁暮和蕭子朋要做更多後期安排:片子結構、敘事方式、預告小片兒,全都要重新準備。

  劉淼擔心梁暮犯渾不同意,跟老胡先報備,老胡卻大手一揮:「你真是不了解梁暮,梁暮是那種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你讓他全部推翻重做的人都行。」

  「你記住,有兩種導演最好把控:只要錢的和只要理想的。只要錢的,你多給他本子,大爛本他也會拍,溝通成本低;只要理想的,你就跟他談理想,他為了理想能死。」

  老胡作為圈內有名的大製片,之所以願意順帶著做「梁暮」,也是看重這點。梁暮這胚子差不了。他心裡這樣想,表現出來的卻還是弔兒郎當不上心,怕梁暮跟他拿喬。

  梁暮和蕭子朋分工合作,蕭子朋去處理接單客戶,梁暮在工作室里跟後期重新磨剪輯。

  這一磨就是一個多星期,人間蒸發了一樣。

  周茉往巷口看了很多次,終於忍不住問張晨星:「那個殺千刀的梁暮呢?他怎麼好幾天沒來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周茉睜大眼睛:「你怎麼能不知道呢…依照他那死纏爛打的樣子,消失了要跟你報備的吧?」

  張晨星踩著三步梯打掃書架上面的灰塵,順手抽出一本書坐在步梯上讀。周茉站在她旁邊戳戳她肩膀,張晨重抬頭看她:「怎麼了?」

  「你記得我那個主任吧?」

  「記得。花花公子那個。」

  「他…你說他這人怪不怪,昨天晚上突然問我要不要跟他結婚。他這樣多少有點毛病吧?我問他為哪般啊?他說他懶得相親。我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說他看我腦子不太靈光,嫁給別人也是被騙,不如嫁給他。他至少把話都說明面上。」周茉嘶了一聲:「你說他,不會是…gay吧?」

  張晨星對周茉那個主任的印象並不太好,看起來的確是不夠認真:「你怎麼想?」

  「我當然拒絕他了。他算老幾呀?他想結婚我就要嫁給他?」

  「那就好。」

  「你也不喜歡他對不對?」周茉戳張晨星肩膀:「我就知道!跟我不喜歡梁暮一樣!」

  周茉其實不討厭梁暮。

  梁暮總來的時候她擔心梁暮欺騙張晨星,現在梁暮不來了,她又覺得缺點什麼。算來也沒幾天,就覺得梁暮也算這書店不可或缺的會員之一了。

  「他不會出事了吧?」

  「不會。」

  「那他…」周茉見張晨星眉頭皺了,忙舉手投降:「不問了不問了,你們倆奇奇怪怪,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事這麼神秘。」

  「當年我們彼此喜歡。」

  張晨星突如其來這一句讓周茉住了嘴,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又用指關節敲腦門,想把梁暮這個人從記憶深處挖出來。看看當年他們之間可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然後呢?」

  「沒有然後。」

  「現在呢?」

  「現在,就是你看到的樣子。」

  「不是,我是說你現在還喜歡他嗎?」周茉突然興奮起來,抓著張晨星肩膀:「還喜歡他嗎?快說!」

  「不喜歡。」

  張晨星塞給周茉一塊兒抹布:「你幫我擦一下窗台上的浮灰。然後…別再提梁暮了。是過去的事,不重要。」

  外面乒乓作響,兩個人探出頭去,看到幾個工人在敲管道。

  「這是做什麼呀?」周茉問。

  「檢測。」

  「檢測幹什麼?」

  「說要改酒店。」

  「改什麼酒店?」周茉眼睛睜大:「都說不許亂改了,又誰出的餿主意?」

  之前也有過一次,好多人來到巷子里,勘測的勘測、拍照的拍照,說是這裡要造酒店。有的人家高興,有的人家不高興。高興是因為這樣的改造會有住房安置,還能拿到一大筆錢;不高興在於住了很久的地方,不太捨得搬走。

  周茉屬於不高興的。

  指著那拿著棍子的人說:「輕點敲!你知道這多少年頭了呀?敲爛了你賠不賠呀?你們來勘測都不貼公示的,誰讓你們胡來的?」

  張晨星沒講話,把周茉拉進書店,拿出手機打惠民熱線。這種事跟幹活的人是吵不出什麼的,只有聯繫相關部門管用。上一次要造酒店的時候,有人專門來跟張晨星談過,說要給她的書店一筆額外補貼,希望張晨星能在改建書上簽字。

  張晨星只是問他們:「那這裡的書呢?」

  「書?」那些人面面相覷,並沒想過這些書應該怎麼辦:「酒店大堂做書吧,你也可以把這些書賣給酒店。」

  有一個人自詡腦子轉得快,出了這麼一個主意。

  張晨星態度非常堅決:「我不同意。」

  馬爺爺緩步溜達到書店,也站那看了會兒,嘆了口氣。這陣仗他亦是見過很多次,對張晨星說:「古城改造的計劃要冷靜啊。」

  大家住了多少年的巷子了,風裡雨里,一代人又一代人在這裡長大、離開,也有人守在這。

  張晨星的電話又響了,是她不認識的電話號碼。

  她接起,「你好」一聲,對方不講話,再過一會兒,電話掛斷。張晨星一顆心跳得緊,等她再打過去,電話已經關機了。

  」誰呀?」周茉問她。

  「我不知道。」

  「惡作劇吧?」

  「也許。」張晨星拿起車鑰匙:「我出去一趟。」

  她得買票去一趟西安。

  騎著車出去,看到馬路邊男男女女站在那說話,那個側臉她認出來了,梁暮。腳下的自行車騎得快了些,不太想跟他打照面,可對著馬路方向的蕭子朋眼睛卻好使,朝張晨星方向吹了個口哨,梁暮回頭看了眼又速速轉回去。

  「連看都不敢看了?」蕭子朋嘲笑他。

  梁暮一張臉憋得通紅,來了一句:「我他媽沒刮鬍子!」

  大家都笑出聲,有人說:「梁導沒刮鬍子也很帥,糙帥糙帥。」

  梁暮對這種誇獎不甚在意,問他們:「晚上想吃什麼?」瞟了眼張晨星的背影又速速撤回來,小小動作被蕭子朋抓了個正著,後者眉一挑,一副「我什麼都知道」的欠揍模樣。

  蕭子朋這種挑釁態度一直持續到飯局酣處,摟著梁暮肩膀說:「兄弟,放棄抵抗吧,我當年對孫妮也是你這種反應!」

  「換句話說,你丫又要被拋棄一次了。」

  「你這樣不行,你得來硬的。」

  「孫妮剛開始對我也跟張晨星對你似的,結果怎麼著?哥們硬起來了!」

  「你沒談過戀愛你不懂,你老順著她她不珍惜呢。」

  梁暮只喝了一小杯酒,卻被蕭子朋說得上頭,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拿起酒杯灌蕭子朋酒:「謬論!」

  「你敢說你不喜歡現在的張晨星?」蕭子朋逼著梁暮給他一個答案。

  「不確定。」梁暮說:「我只是想跟她聊會兒天,多跟她待會兒。」手指撥拉玻璃杯口,讓它東倒西歪:「前兩天打盹的時候,我夢到少年的她。」

  「我分不清我對她這樣,是不是因為執念。」梁暮說著話掏出手機,問蕭子朋:「那個鋼琴老師姓什麼來著?」

  「幹嘛?」

  「談戀愛。我今天晚上就要談戀愛。」

  「那您請,要不你再多喝幾杯?」

  「行!」

  梁暮從來不喝大酒,這一天被蕭子朋一杯又一杯灌酒。本來酒量不好的人,很快就意識模糊,再後來發生什麼,他記不清了。

  第一天他是被陽光曬醒的。

  古城夏末陽光熱烈,梁暮捂著眼睛,翻身的時候察覺到身下堅硬,顯然不是床。緩慢睜眼,看到有三個人正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像看一個怪物。

  這三個人他認識:馬爺爺、周茉、張晨星。梁暮眼睛動了動,視線可及的書架和那扇他每次站在那說話的窗,終於反應過來:他躺在書店的地上。

  我怎麼會在書店裡?

  騰地坐起來,手摸到自己臉上的連鬢須,心裡罵了一句:我他媽沒刮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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