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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3030天

  她的臉看向窗外,淚水洶湧而無聲,悄悄伸手抹掉,仍有幾滴落在黑色t恤上,氤氳一小塊衣襟。

  梁暮聽到她的呼吸變得慢,偏過頭去看到身子側著看向窗外的張晨星,以及她被打濕一點的黑色t恤。鼻腔堵了,她吸了一下。張晨星在偷偷哭。

  梁暮並未預見到這場哭泣,禮貌和慈悲令他轉回頭去,假裝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停下車,對她說:「稍等我一下,我去開個尿。」把獨立空間留給她,不想戳破她堅硬的外殼,讓她的惶恐和自尊無所遁形。也不準備問她為什麼哭。

  張晨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那首歌她很多年沒有聽過了,而她也很久沒哭過了。情緒洶湧而來,用了很久才平復。

  梁暮真的去找了個衛生間上,順道買了兩罐酸奶回來,上了車也不看張晨星,把酸奶給她:「開開胃。」

  張晨星並不伸手拿,梁暮用吸管戳破紙蓋,放到她交疊在膝蓋上的手中。

  「待會兒你請我吃什麼?」梁暮啟動車:「我看你們巷子里有家麵條店,說是開了很多年,上次去就想吃。」

  「我沒說請你吃飯。」

  「卸磨殺驢啊?不是你能幹出來的事。就那家麵館吧!」梁暮看了眼張晨星,她還是微微側著身子,並不想說太多話,就也安靜下來。等他們到了巷子口,張晨星去雜貨店借小推車,兩個人又把書向書店折騰。而蕭子鵬已先他們一步到了,正在書店裡跟周茉大眼瞪小眼。

  看那情形似乎是互看不順眼,已經發生過一次碰撞。

  「我琢磨著那汽車好歹是四個輪子吧?怎麼就跑不過2輪自行車了?你倆幹嘛去了?」蕭子鵬追在梁暮身後問。

  「我尿急,去衛生間了。」

  「年紀輕輕腎不好了?得看看。」又指著自己屁股:「我感覺我屁股被燙掉一塊皮,你安慰安慰我。」

  梁暮嘴角一提,當作笑了,又指指外面:「幫忙幫到底,不然晚上你就餓著吧!」

  「那可不行。我餓壞了我老婆會心疼。」蕭子鵬英年早婚,怕老婆,跟梁暮出來創業拍著胸脯跟老婆保證過會好好吃飯。說完跑出去幫忙,邊幹活邊問張晨星:「掌柜的,請吃什麼啊?」

  「麵條。」梁暮搶答:「你干這點活只能吃一碗素澆頭。」

  周茉坐在旁邊笑了一聲:「你也知道。」

  「別拌嘴了,到點給我老婆發吃飯照片了。」蕭子鵬催促:「走走走。」

  張晨星看出他真餓了,就放下手裡的書帶他們吃麵條。她走在前面,梁暮和蕭子鵬跟在她身後。蕭子鵬對張晨星好奇,不免盯著她的背影多看。t恤短褲帆布鞋,簡單隨性。小聲問梁暮:「你怕不怕她?」

  「?」

  「她看著脾氣不好。」

  「又來。對你發火了嗎?」

  「沒有。」

  「那你是被害妄想?」

  蕭子鵬撇撇嘴,打開帘子,跟張晨星一起進了麵館。是一家破舊麵館,開了幾十年。從張晨星記事起就開著。店主從原來的奶奶換成奶奶的兒子。木桌木椅木筷子,破了邊兒的白瓷碗,澆頭碼成兩排,上面懸著木牌菜名。素澆頭六塊錢、肉澆頭八塊錢到十塊錢不等。還有南方清口小菜,今天是拌青筍。

  「你們挑吧。」

  「沒來過,你推薦吧?」梁暮問她。

  張晨星點點頭,對老闆說:「一碗豬排面、一碗羊肉面、一碗素麵、一盤小菜、單加兩份肉澆頭。」

  麵館老闆點點頭,在盛肉澆頭的時候手抖了抖:「哎呀,多了!算了!你別單加了!」

  梁暮站在後面,看熱氣騰騰的麵湯鍋前的老闆,心裡突然一暖。

  宇宙那麼大,世界上那麼多人,大多數人都知道歸途是死亡,卻仍舊願意在有限的光陰里做一個好人。一個願意體恤別人的好人。

  張晨星只是點點頭說謝謝,坐在椅子上。

  麵館里人不多,喝酒的老人就著茴香豆閑聊,說的是當地方言,梁蕭二人只能聽詞達意,有時仍舊猜不出來。蕭子鵬忍不住問張晨星:「泡煞句什麼意思?」

  「燙死鬼。」張晨星回頭看了眼說話的老人:「那個奶奶的意思是讓爺爺慢點喝湯。」

  「那咱們也慢點喝湯,別泡煞句了。」蕭子鵬努力活躍氣氛,但另兩人非常有默契的沉默,麵條上來了就埋頭吃面,都不肯多說一句話。

  老城的麵條重醬油,深色麵湯,喝一口下去不至於太咸,有別樣的口感。

  蕭子鵬問張晨星:「你吃了很多年了吧?」

  「從小。」

  「吃不膩?」

  「不膩。」

  張晨星終於抬頭看他一眼,問他:「你能吃飽嗎?」

  「我身強體壯」蕭子鵬話沒說完,梁暮在桌底下踢他一腳,他止住話頭:「但我飯量小。全靠光合作用長到今天這麼偉岸。」

  張晨星破天荒咧了咧嘴,回頭對煮麵的叔叔說:「叔叔,再加兩碗。」她自己飯量不算太大,每天花銷也不多,亦沒有多餘應酬。像今天這樣勉強稱得上「應酬」的請客,已經幾年沒有過。但張晨星秉承一個原則,既然請客,就要讓對方吃飽。

  就像十二歲的她坐在北京音樂廳的門口吃桂花香糕,被經過的梁暮搶了一塊,索性把整個餐盒遞過來:「你吃吧,我媽媽還會給我做,而且我們河邊那家也很好吃。」總要讓人吃飽。

  梁暮還記得那淺褐黃色的桂花香糕,入口清甜的桂花香氣,他倒是不客氣,吃掉一整盒。

  「你不是要減肥?」梁暮看蕭子鵬真是不舍力氣地吃,開口揶揄他。

  蕭子鵬終於意識到梁暮的意思,不許他甩開腮幫子吃,讓他吃完這碗就拍拍肚皮作罷。難得不想跟梁暮拌嘴,幾乎跟梁暮同時放下碗筷。

  「吃飽了?」張晨星問他們。

  「吃飽了,吃飽了。」蕭子鵬邀功似的對梁暮笑笑。三個人出了麵館向回走,牆頭跳著一隻雀子,見到人「吱」了一聲,惹人抬頭看。

  「是不是向後走就能到河邊?」梁暮問張晨星。小城依河而建,巷子入口是層樓屋舍,出口是小橋流水人家。他其實知道,沒話找話罷了,把說話當成飯後消化手段。

  「對。」

  「那我們去後面走走。」

  「有橋。」

  「什麼?」梁暮問張晨星,微微偏頭到她跟前。西晒的光打到他臉上,睫毛很長,目光清冽專註。

  「後面一座很好看的橋,你如果喜歡拍照,這個時間取景最好。」張晨星解釋:「去吧。」

  轉身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你的老朋友性格太古怪了。」蕭子鵬看著張晨星背影若有所思:「總感覺受過什麼大苦似的。」

  梁暮說:「有的人,哪怕就這樣普普通通活著,已經很辛苦了。」他有一雙會觀察的眼睛,書店從前修書的「先生」不見了,張晨星那個天仙一樣的母親沒有出現過,見她幾次,身上是那兩件t恤輪換著穿。很多事情根本不必開口問,細枝末節早就寫滿了答案。

  所以連吃她請客的面都捨不得吃飽。

  「她很辛苦,而我們距離破產只有一步之遙,我們都在掙扎。」

  「破產吧!」梁暮丟下這一句,走進夕陽里。

  母親程予秋不止一次問他,這座小城哪裡吸引你?他說是河邊的夕陽。斑駁的白牆滿是歲月的塗鴉,濕滑的青石板路上總有除不凈的青苔,無數條逼仄的巷子盡頭,就是夕陽倒影水中,烏篷船搖櫓而去,水墨畫一樣的、讓人捨不得離開的人間。

  梁暮跟蕭子鵬在河邊走,果然有張晨星用「好看」二字概括的橋。橋下有一個糕點鋪子,梁暮經過的時候聞到桂花香。駐足望去,那糕點鋪子最外面擺著的正是晶黃白糯的桂花香糕。蕭子鵬嚷著要吃,還痛斥梁暮見色忘義不讓他吃飽飯。梁暮買了幾塊,順道問老闆:「今天就賣完了?」

  「半個小時后還有最後一鍋,新出的才好吃,但得排隊。」老闆應他。

  梁暮點點頭,把牛皮紙包著的桂花香糕遞給蕭子鵬,順手捏了一塊塞進嘴裡,香甜軟糯,好像回到年少時候,那一口從張晨星手裡搶來的第一塊桂花香糕。兩個人走了會兒,蕭子鵬喊累,梁暮看看錶:「你先回去。」

  「你體力好,你接著走,我要回去補覺了。」

  梁暮沿河小跑,趕回那家點心鋪子,新出鍋的桂花香糕,老闆剛放到櫃檯上,軟蓬蓬跳了一下,他站在幾個老人身後,買走八塊香糕,讓老闆裝進透明食盒裡,一根麻繩系了蝴蝶結,一隻手牢牢提著,雖疾行而手穩,在依次亮起的河燈下穿行,最終消失在巷口。

  書店已經關門,隔窗看到後院亮著燈,張晨星的身影從後門一閃而過,終於消失不見。

  周茉從馬爺爺家院子里拿一個梯子放到牆下,踩到第二格的時候看到站在書店窗前的梁暮,大喝一聲:「你幹嘛呢?」

  「你做賊呢?」梁暮走到梯子下面,作勢要踢,周茉哎呦呦一聲:「停停停。你壞心眼兒也太多了。」下了梯子問他:「有什麼事啊?」

  梁暮拎起食盒,周茉眼睛亮了:「橋下那家?」

  「嗯哼。」

  周茉作勢要搶,梁暮將手臂抬高:「你讓張晨星出來。」

  周茉為了一盒桂花糕折腰,翻牆進去把張晨星從書店正門推了出來,而她趴在門后。

  梁暮把桂花香糕食盒放在窗台上:「你從前說過的,是這家嗎?」

  「是。」

  「那送給你,祝你今天愉快。」

  梁暮雙手插兜走了,張晨星拿過那個食盒,看到裡面軟糯的桂花香糕。周茉臉湊上去,嘿嘿笑了一聲。

  桂花香糕很好吃,在媽媽離開的第3030個夜晚,張晨星破天荒夢回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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