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027天
梁暮在郵局門口碰到了張晨星。
說來也怪,城市不大,他來了一年多,像一個街溜子到處走,卻從來沒遇到過張晨星。現在卻能偶遇了。
這家郵局他12歲那年跟方老師第一次經過,如今雖已翻修過,卻還像老人換新衣,搭眼看是年輕人,走近能看出臉上溝壑脈絡。
梁暮頂替員工架了個相機延時攝影拍素材,坐在一把斜靠椅上,弔兒郎當模樣。張晨星目不斜視騎車經過,梁暮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張晨星腳支在地上從車上下來,把一摞書從自行車後座拎下來。力氣之大,換一桶桶裝水應當也是眉頭不皺一下。
「體格真好。」梁暮出聲誇她,手插在短褲口袋裡走到她面前,爵士帽帽檐擋住陽光,也將他的眼睛罩在陰影里。
張晨星抬頭看他一眼,又彎身拎起那摞捆好的書。是她上次淘到的舊書,簡單修復後放到網上賣了出去,今天統一郵寄。
「真巧,來寄書?」梁暮明知故問,也知道張晨星不願說話,徑直伸出手:「幫你啊。」
「不用。謝謝。」張晨星轉身向里走,手中力道銳減,側過頭看到梁暮半彎著身體握住捆書的繩結,再一用力,從張晨星手中接過。
「日行一善。」梁暮自嘲,轉過頭招呼站在那的張晨星:「走啊!」
張晨星由他去,跟在他身後,看他用力一提,再把那些書輕輕放到資料桌上。
走到櫃檯前跟負責郵寄的阿姨點點頭,阿姨也不多說話,遞給她一沓單子:「填寫一下啊。」
「好的,謝謝。」張晨星從斜挎帆布包里拿出一個本子,帆布包應該是背了有年頭,針腳接連的地方有幾根線頭,跟t恤上沾著的墨水遙相呼應,明顯的「張式風格」。梁暮只掃了一眼就迅速移開目光,猛然想起2000年,10歲的張晨星垂首看母親縫製的演出服。
張晨星低頭寫郵寄單,一筆一劃,落筆鏗鏘,像她的短髮有遮不住的性格。寫一張單子,就拿出最上面那本書,夾在書頁里放在另一邊。為了節省時間,提前在家裡整理好,捆書的順序和郵寄順序一致,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找書上。寄書的時候梁暮聽到郵局的阿姨為張晨星算賬,這才知道這便宜的二手書竟然還要包郵。
這麼有良心的書店主人不多見了。
張晨星還行,至少她賣書包郵。
從郵局出來,外面的日頭被雲遮住一半,空氣悶熱,兩個人都膩出一身汗來。梁暮從路邊阿姨那裡買了兩瓶汽水,遞到準備推車走的張晨星面前。
「還是這個味道吧?」他問張晨星。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10歲的張晨星請他喝的那個牌子的汽水。年紀輕輕,一把好記性。
一冷一熱,玻璃瓶身凝結出水珠,由小變大,最終滾落到地面。梁暮手又伸了伸,張晨星終於接過,牙齒咬住瓶蓋,嘭一聲,冷氣冒出來。世界突然之間變得清涼。
她成年後不太喝汽水,總覺得太甜了。但這樣的天氣,冰涼的汽水一口灌進去,從口腔到腸胃,蜿蜒下去,透心涼。
兩個人沉默著對著馬路喝汽水,梁暮的相機架在那,拍盡了雲捲雲舒,老城溫度。
「後來回過繁星合唱團嗎?我前段時間去過一次。還看到你們的朱老師。」梁暮對張晨星說:「你們朱老師還記得我們團,還給我看當時的通信和紀念品。」
「嗯。」
張晨星三口灌了一瓶汽水,把玻璃瓶放回阿姨腳下的汽水箱里,對梁暮倒了聲謝就騎車走了。
梁暮手裡的汽水還剩半瓶,看著張晨星風一樣的背影,笑了。
賣汽水的阿姨笑了:「這要打嗝的。」
張晨星騎出三百米打了一個汽水嗝,接二連三,一直嗝到店裡,喝了幾口水才壓下去。轉頭看到罕見沒有跟她打招呼的馬爺爺,坐在窗前神思恍惚。她走時書翻到哪頁,此時還在哪頁。
張晨星走過去,把書抽到面前,問馬爺爺:「結果出來了?」
這幾年馬爺爺總是念叨膝蓋疼,前幾天拗不過兒子去醫院檢查,這幾天應該會出結果。
「出了。」
「怎麼說?」
「說我年紀大中用,得換零件了。」馬爺爺說:「先換一個膝蓋零件,下一年換另一個。你馬爺爺七十多歲,能不能下了手術台都不一定。」
「醫學那麼發達,換個零件就像門換把鎖,別擔心。」
馬爺爺點點頭,嘆了口氣,背著手走了。
張晨星大概知道馬爺爺難受什麼。老人家坐不住,每天早晚在河邊走一遭,這老城的街巷他比誰都熟悉。其餘的時間泡在書店裡招呼顧客,儼然一個是書店主人。這樣的老人是不怕死在手術台的,用馬爺爺的話說:「眼睛一閉過去了,也沒時間後悔。最怕手術做不好,以後不能走了。」
梁暮進門的時候,張晨星正在跟周茉說這件事。二人看到進來不速之客都住了嘴。
梁暮在外面接電話的時候聽個七七八八,就直接說:「給你馬爺爺造個移動圖書館。」
「你誰啊?」周茉想不起書店什麼時候來過這麼一號人,覺得梁暮多少有點自來熟的意思。
「張晨星的朋友。」
「張晨星就我一個朋友,你哪冒出來的呢?」周茉嘴皮子利索,講話像機關槍。看到有人自詡張晨星朋友有點來氣,也有一點好奇。
梁暮聳聳肩不答她,去書架前找書。透過書架的縫隙看到周茉指著他對張晨星瞪眼,張晨星則來一句:「我跟他只見過幾次。」
「算起來咱們有十幾年的交情。」梁暮不怕死似的補充一句,故意氣周茉:「也沒有你說得那麼不熟。」
看到周茉跺腳,張晨星對她搖頭,梁暮笑了。
周茉孩子氣的哼一聲,坐在張晨星對面氣哼哼挖西瓜,梁暮找到書後就坐在窗邊。他今天帶了一個電腦,一邊看書一邊不時在電腦上上打字。周茉啃西瓜的時候偷偷回頭看他,看了幾次才想起來,這人不是前幾天老在巷子里晃悠那「小偷」嗎?
周茉媽媽發現的,說有個年輕人最近沒事兒來這附近晃悠。周茉當時特地瞅了眼。
感情這「小偷」不是來踩點的,是來找張晨星的,找的還挺虔誠。孩子們周末放假,撒丫子出去玩,不到傍晚家長是找不回來的。馬爺爺去河邊找人下棋,四點多才來,看到屋子坐著互不干擾的三個人。
馬爺爺對梁暮沒什麼印象,背著手問周茉:「新會員?」
「對,新會員。」
「新會員好,新會員好。」馬爺爺背著手在書店溜達兩圈,又到梁暮的桌前:「讀書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你辦的月卡還是年卡?」
「季卡。」
「續個年卡,養成讀書習慣。趁年輕,多讀書。」馬爺爺說:「這樣老了跟人吵架都能拽出幾句詩詞來。」
正在啃西瓜的周茉「噗」一聲笑出來,回頭看著梁暮。
梁暮也沒想到馬上要換膝蓋的「馬爺爺」居然還要慫恿別人辦卡,張晨星的書店果然慘淡至此。
「別猶豫了小夥子,錢花在書上比花在酒上強。」馬爺爺拉開抽屜拿出收據,有那麼一點強買強賣的意思了。老人懂得看臉色,進門的時候覺得這仨人有一點奇怪,一時玩興起,逗起了梁暮。
「辦年卡沒有優惠,店主也不會發生日消息送生日禮物,沒用啊。」梁暮故意逗馬爺爺,瞟了眼事不關己一樣的張晨星:「而且我看店主不留人,擔心生意做不久。」
「這個你多慮了,這家書店開了幾十年了。從前店主爸爸坐那修書,現在女承父業。」
梁暮突然明白對書店那種要命的「熟悉感」來自於哪裡了。他曾來過這裡,在他12歲那年,跟方老師一起在這家書店看那個店主修書。方老師稱呼店主為先生,因為他說「耐得住寂寞的匠人」都是先生。
而那先生,是張晨星的爸爸。時空交錯,張晨星的人影依稀變成那戴金絲眼鏡、講話溫柔的修書「先生」,那位寫「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的妙人。
「證明你和張晨星十幾年友情的時候到了。」周茉朝梁暮眨眨眼。
梁暮被周茉逗笑了。這個姑娘真是一根筋,生怕別人傷害張晨星一樣,要攔在她面前,對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加以為難。
「我看店主本人無所謂。」梁暮把皮球踢給張晨星,想讓她主動跟自己說句話。
周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顯然被梁暮氣著了。這才說幾句話,就發現張晨星這位「點頭之交」脾氣奇怪,陰陽怪氣、氣人至極。
馬爺爺偶爾也有好奇心,坐在梁暮對面,問他:「小夥子,叫什麼?」
「梁暮。」
「雖然你跟張晨星不是朋友,但名字卻很像好朋友,一晨一昏。」周茉咂摸自己的話,又點點頭:「是了,名字很像好朋友。這裡你暫且贏了。」
一晨一昏。
梁暮也是第一次從他們的名字中聽聞這樣的解讀,點點頭,張晨星的好朋友多少帶有一點浪漫主義在身上的,讓「張晨星的故事」變得柔和。
「既然是好朋友,就辦張卡。」
「既然是好朋友,看書就免費。」梁暮不會輕易辦卡,除非張晨星開口。可張晨星頭浸在書上,沒有抬起的意思。
「這個人奇怪哦!」周茉偷看梁暮兩眼,眉頭一皺:「怎麼認識的?」
「原來合唱團比賽認識的。」
「沒了?」
「沒了。」
「我不信。」周茉撇撇嘴,端著自己的茶缸走到梁暮對面坐下,托腮看他,指尖在輪番在桌面上敲,一派審視模樣。梁暮正在看米蘭昆德拉的《笑忘錄》,愛和玩笑在生活中都有其意義。
「我們晨星吶,只有我一個朋友。」
「你的佔有慾有點奇怪。」梁暮對她笑了笑,他本身也不太愛與人攀談,身上頗有那麼一點傲慢清高。只是在張晨星這裡算是小小意外,因為如果他不說話,他們之間將無話可說。周茉一直在強調張晨星只有她一個朋友,而梁暮並不想搶她的朋友。
「你為什麼自稱是晨星的朋友?」周茉問他:「你好像對此很自信。」
「因為張晨星沒趕我走。」
「你辦卡了。」
「也對。」梁暮點點頭,並不准備多說。在他心裡,他跟張晨星之間的相逢不過佔據著六千個晨昏之中的幾個,他們不算太熟悉、亦不算太陌生。只是人總是對少年時代的若干清澈記憶深刻,在後來的記憶中不斷放大、加工,以至於那個人變得獨特起來。
馬爺爺當然看懂了年輕人之間的「唇槍舌戰」,捏著白瓷缸的把手在一邊看好戲。周茉滿臉不服,梁暮怡然自得,張晨星覺得這一切跟她關係不大,正在縫手裡的線裝書。每當她的長針穿過一個針孔,就有沙沙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