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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3014天

  梁暮和蕭子鵬從酒坊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臨河之處白牆灰瓦倒映水中,與天邊赤色霞雲一同鋪在河面上。一輛自行車由遠及近顛簸,是靜謐河面上唯一的動態風景。

  古河不寬,兩人站在這邊望河面,又欲抬頭笑那騎車人。

  梁暮話至嘴邊猛然頓住,小聲念出一個名字:「張晨星。」

  「誰?」

  「張晨星!」他在對岸伸手大喊:「張晨星!張晨星!」

  「瘋了吧!站台看見那個?」蕭子鵬斥他一句,也跟他跳著腳喊:「張晨星!」

  對面人像沒聽見一樣,拐進了小巷。

  「得。沒看見也沒聽見,或者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像在月台那次似的。人家真認識你?」蕭子鵬在一邊落井下石,梁暮卻不做聲,眼望著對面那條小巷說道:「你自己回去吧!晚上你自己給老胡打電話。」

  「導演是你!」

  「愛誰誰!」梁暮丟下一句狠話抬腿走了。一路沿河岸小跑,上了那座橋,一眨眼到了河對岸,消失在自行車拐進的小巷裡。

  巷子里散落店鋪,從這頭走過去,麵館、咖啡館、水果店,倒也齊全。梁暮來這座城市一年有餘,走街串巷,獨獨沒進過這裡。再向前走,看到一家牌匾破敗的書店,一台自行車靠牆立著,梁暮停下腳步。

  他走得急,這會兒略微氣喘,雙手叉腰站在窗前休憩,與窗內望天的張晨星眼眸對上。

  重逢略顯狼狽,在七月的南方古城裡大汗淋漓。最氣人的是張晨星,看見他跟沒看似的,收回眼睛。梁暮向前一步,身子微微探進窗,看到她正低頭擺弄手裡的書,沒有一點故人重逢的喜悅。

  而張晨星坐在那裡的姿態、書店裡的光影、書本的味道,與2000年的古城重合在一起。一切都很好,除了不理人的張晨星。

  梁暮的目光落在張晨星的短髮上,跟她僵持很久,她都沒抬頭。

  梁暮在張晨星的書店門口站了會兒,進門的時候要偏著頭才不會撞到門框。書店裡散坐著三兩人,沒有交談、沒有響動。

  也沒有張晨星熱情的招呼。張晨星坐在書桌前,還在擺弄那本舊書,短髮隨風而動,像不羈的少年。

  「好久不見啊,張晨星。」梁暮停在張晨星的書桌前,垂眸看她正在打磨的舊書。職業使然,目光迅速在張晨星周圍找到很好的入境角度。張晨星很適合他的鏡頭語言:「我剛剛喊了你半天,你沒聽見?」

  「沒聽見。」張晨星小心收起那本書,仰頭看著他:「有事嗎?」

  「你還知道我是誰嗎?」梁暮兀自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身體自在的靠在椅背上,長腿伸出去,一隻胳膊自在的搭在桌子上,看起來像來找茬。

  「梁暮。」

  「你記得我啊?」梁暮滿意點點頭:「行,你還記得我。」

  他有心給張晨星幾句重話,比如你看看你辦的什麼事兒啊?玩失蹤呢?卸磨殺驢呢?欺騙一個無知少年的感情呢?可喜悅又從心底冒出來,順著他心臟過咽喉到顱頂,最終從他的眼底冒出來。

  「我那天在站台看到你,非常驚訝。」梁暮指指張晨星:「你的頭髮,比分開時長了。」

  張晨星起身走到巷子上,留給店內閱讀之人一方安寧,細瘦單薄的身體浸在夕陽薄霧之中,將世俗摒棄在光暈之外。

  梁暮跟過去站在她對面,在騎行車騎過的時候拉著她衣角后移一步,張晨星側身躲掉他的手:「說話就行,別動手。」

  梁暮竟是不知一別八載,張晨星變成了一個不好惹的角色。誰好惹呢?梁暮也不好惹:「我問你,黃浦江邊一別,是不是說好要給對方寫信?你信呢?」

  「不想寫。」

  「不想寫你隨便答應什麼?」

  「逗你玩。」

  「真行。」梁暮微微笑了。他看起來不是十分隨和的人,一張臉刀鋒筆走,也有十分的性格:「那我直說了。」

  張晨星透過玻璃窗向內看去,李奶奶正踮腳找書。書架很高,她伸直手臂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你等一下。」張晨星打斷梁暮,快步走進去,微微踮腳,指著那本線裝《桃花扇》:「是這本嗎?」

  「對,晨星,你幫奶奶拿下來。」

  「好。」

  張晨星把書遞給李奶奶。這本書曾經有破角,她用做舊紙張翻新,現如今書還是那一本,卻也完整乾淨。幾個孩子跑進來,在靠窗的桌邊攤開筆記本。張晨星把他們父母留下的便條各自轉交,這才又走出去。

  梁暮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看手機、也沒有東張西望,只是透過窗看裡面發生的一切。張晨星面無表情招待別人,好像跟任何人不熟,又好像有一點不甚明顯的默契。

  「說吧。」與人不熟的張晨星又回到梁暮面前:「說什麼?」

  「說話不算話,氣人。」梁暮原本準備放狠話,但話到嘴邊偃旗息鼓,這句氣人說完自己都覺得像在撒嬌:「得了,我知道你在哪兒就行了。」他猶記得最後一面,他們是在上海。黃浦江邊晚風習習,她的光頭和他的光頭並排閃亮。現在想想或許在張晨星心裡,少年時代的友情不過是爾爾,不值得回憶或者重敘。

  張晨星的眸子在落日餘暉下散著一層冷光,與梁暮對視的時候不帶感情。終於留下一句:「不送。」繞開他,走進屋裡,將店門關上,把梁暮隔絕在店外,下了一道態度鮮明的逐客令。

  梁暮這次真生了氣,身子探進窗:「張晨星你怎麼回事!我招你了?」

  「你打擾我了。」張晨星對他說:「也打擾到別人看書了。」

  梁暮被張晨星氣得心梗。

  他在書店外的巷子里走了一會兒。

  城市變化很大,現如今規劃清晰,一半是老城區、一半是新城區。新城區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老城區破敗古韻、人間煙火。梁暮少時因為合唱團比賽,來過這個城市幾次。他們住老城區,但比賽和排練的地方在新老城區交界。合唱團的老師們組織他們坐大巴在城市裡穿行。

  從前梁暮覺得張晨星長大後會像她媽媽。

  他對張晨星的母親有依稀印象,比賽時候一些家長會來觀看。張晨星的媽媽是一個典型的江南美人,總是穿一件合身的絲綢裙,用木簪挽髮髻,戴珍珠耳飾。少年時代的張晨星綵排時穿寬鬆校服與他人無異,正式演出時的服裝卻是她母親親手做的。梁暮猶記得眾人圍著張晨星欣賞她身上那件裙擺處綉著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風景,不破壞整體,又有克制的美。一次梁暮媽媽抽空跟合唱團一起來看比賽,還對梁暮說:「南方的媽媽手真巧。」

  那些年梁暮隨合唱團去過很多地方比賽、表演,印象最深的卻是這座南方小城。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後來他去讀書,國內國外,真依了母親的想法,愛上了藝術。畢業后開工作室,父母希望他留在身邊,梁暮卻選擇了這裡。

  巷子里的石板路政府修過一次,不比從前坑窪,牆角卻仍然有薄薄一層青苔。正值梅雨季,連天細雨下個不停,難得雨後初霽,空氣卻潮濕憋悶。

  張晨星成年後不像她媽,像個炮筒。

  梁暮從巷頭走到巷尾,氣消了,最終又站在張晨星的書店門口。遇到出來關門的張晨星,對他視而不見,從門上開了那把舊鎖。

  「張晨星,等等。」

  「還有事?」

  「我辦卡。」

  「100一個月。」

  「我辦3個月。」

  「那你進來,我給你寫檔案。」

  「你先給我介紹介紹會員套餐。」梁暮跟在張晨星身後,順手按開了燈。張晨星節省,店裡沒人的時候只開書桌上那盞閱讀燈。日子就是這樣,收入不豐厚,這裡省一毛、那裡省一塊,也能磕磕絆絆過下去。

  「每個月100,可以隨時來看書。有免費的茶葉和開水。」

  「一天三塊三,挺划算。」梁暮認真算賬,又環顧店內,滿滿當當的書,沒有一處額外裝飾。真心愛書的人會沒有任何雜念的喜歡這裡,在這裡,你只需要跟書交流就好了。這種感覺他多年前有過。

  張晨星說了必要的話后就停止了交談,拉開抽屜拿出一支鋼筆和一個手冊推給梁暮:「登記。」

  梁暮很多年沒用過鋼筆,握筆姿勢都顯生硬,手一滑,指關節就被筆尖染了墨水。神情一頓,終於還是扯了張紙先擦手。梁暮有輕微潔癖,沒法要求別人,只要求自己乾淨。擦了手又去寫檔案:姓名、電話、有效期,沒了。沒有身份證號,因為不重要;沒有生日備註,因為店主肯定不會在生日這天給祝福。成年後的張晨星就是這個德行,雖然才交談幾句,但梁暮就是知道。

  梁暮交了錢,等張晨星的收據,張晨星搖搖頭:「沒有,登記了就算。」

  「那□□呢?」

  「每個月統一開一次。」

  「行。」

  「關門,不送。」

  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客套,將會員梁暮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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