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時箋最後還是沒有收陸譯年的禮物,他看起來有些失落,但還是尊重她的意願。
「禮物不收,讓我請你聽一場音樂會總可以吧?」
280元一張的門票,肖邦鋼琴獨奏,他早就訂好了票。時箋鬆一口氣,笑起來,乖乖點頭。
陸譯年無奈地看她一眼,沒再說什麼。音樂會地點在□□附近,中山音樂堂,飯點正堵車,陸譯年叫了專車送他們過去,險險搶在五分鐘前到場。
時箋的古典音樂鑒賞水平的培養全虧了陸譯年,他很早就考完國內鋼琴十級,是藝術團鍵盤隊的骨幹成員,每年專場都是壓軸出場,有時候他在琴房練琴,時箋就在一旁安靜寫作業。
陸譯年鍾愛肖邦,這次音樂會側重演奏了肖邦幾曲小眾的瑪祖卡舞曲遺作,他因此而興奮。時箋不太明白這背後創作的隱情,無法完全與他感同身受,但是美好的音樂還是會讓人心神沉靜,極度放鬆享受。
時箋實習報道前,陸譯年說他父母近日恰好會來北京。
「他們一直很想見你,請你吃頓飯,方便的話就見一見,好嗎?」他這樣請問她。
他們談了大半年的戀愛,關係很融洽。這種不算正式的與家長的會面,倒也不會太倉促。陸譯年的父母很少會來北京看他,時箋能看出他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時箋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應該認真考慮,但是他那樣放鬆地問了,她也就答應了。
會面選擇在北京一家高端私人會所,是時箋從未接觸過的環境,中午陸譯年帶著她先過去,她左顧右盼打量周圍高雅而陌生的裝飾物,心下不由得有些拘謹。
兩人在安靜寬敞的包廂里坐了一會兒,很快便有侍應來敲門。宛如電影那種慢鏡頭,頭頂吊燈撒下些微眩暈的光圈,時箋看到兩位衣著矜貴的中年男女緩步進門。
他們比時箋想象中更加年輕,人靠衣裝,哪怕一句話都不說也散發著強悍磁場,精英氣質顯露無疑。
和想象中有些不同,陸譯年的父母打量時箋,既未帶偏見,又不夠親近熱情。
只是很客氣。
「時箋對吧?聽譯年提起你好久了。幸會。」
時箋是第一次應對這樣的局面,她後悔沒能在前一天晚上跟「海」交代自己的處境,如今孤立無援,手心裡都緊張得出了汗。
陸譯年在一旁試圖遞來安撫的眼神,但她沒能順利接收到。
上位者的壓迫氣息太過嚴重,哪怕偌大的圓桌將四人分隔開來也沒能削減一星半點。時箋覺得自己回到第一次踏入清大校園,文藝部面試時候的模樣,僵硬地吞吐字眼。
她的局促和不安難以自抑,在形容端莊雍容的女人拋出那個溫和問題時達到頂峰。
「你是哪裡人?你家裡都是做什麼的?」
這時候陸譯年出聲打斷:「媽,不是說好就吃一頓飯?」他的笑容同樣也有些緊繃,「菜要涼了。」
女人這才停下話頭,但視線卻移向時箋領口的蝴蝶結。明明是很禮貌的注視,時箋的睫毛垂落下來,生出一種很強烈的無所遁形的感覺。
她穿了件一百多元的碎花裙,款式大方好看,時箋本來想著長輩會喜歡,可現在只覺得自己今天的衣服不夠上檔次。
他們閑聊時很多辭彙她都聽不懂,什麼拍賣、藝術鑒賞、ipo、外匯管理。陸譯年試圖將時箋拉入談話,可效果不大好,好幾次她出言便弄巧成拙。也許太緊張了,影響發揮,可不管怎麼說,沒有人會在乎實際原因——他們只看結果。
侍者給每個人都上了一碗糊得看不清原狀的東西,一團軟滑的泡狀肉躺在金黃色的高湯里。
「河豚」——時箋聽說那種魚類毒性很強,不知竟還可以吃。她也不敢問,只是小心地觀察模仿旁人用餐的方式,用刀叉和勺協助舀起來一點點吃掉。
陸譯年朝時箋望過來,眼神泛起沉默的自責。
局面超出他的想象。
他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以為自己能夠掌控。事實上他們都太年輕。
雪崩前每一片雪花的墜落都是無聲而靜默的。
不需要明面上審視,不需要出聲羞辱,時箋也知自己不夠格。
又憶起那個悶熱潮濕的小城,室友和她的騎士在餐桌前居高臨下的模樣,男孩的玩笑連同嘈雜的電扇軸動聲一同傳來:「嘖,掉價。」
相形見絀。
陸譯年為她精心打造的玻璃花房在這一瞬間坍塌,她不是闖出小城搖身一變褪去土氣的公主,廉價的布料緊貼著皮膚,濃切的自卑深涌過來,牆壁上懸挂的現代藝術畫,男人手裡的燙金煙斗,女人脖頸圍著的光潔絲巾,周圍陣陣鈴蘭香氣,滿桌子昂貴佳肴,它們旋轉、扭曲變形,將時箋牢牢地釘在原位。
這頓飯像是一張顫顫巍巍的表皮,為了體面仍舊貼得四角到位,但時箋知道其實它內里早已千瘡百孔,每一秒鐘的流逝都如此煎熬。
她的低微出身,她破碎的原生家庭,她狹隘的眼界和視野,他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無法遮掩。
——無從遮掩。
他們是何等精明老到的人。
賓士suv將時箋和陸譯年送回學校。時箋強撐著精神對叔叔阿姨道謝,提唇笑著說再見,陸譯年的父母坐在車內,朝她客氣地點頭致意,又吩咐司機到後備箱去拿送給時箋的禮物。
一條名牌裙子,一個奢侈品包包。以時箋的見地已經估量不出價值,連拒絕的話都沒醞釀出口,兩人已經接通車內視頻,準備連線開會。
「譯年你拿著,我送人去機場了。」司機將大包小包塞到了陸譯年的手裡,賓士疾馳而去。
後來陸譯年送時箋回寢室。兩人望著彼此,基本上沒有出聲,一反常態的安靜,到最後上樓前互相抱了一下,陸譯年提著東西走了。
他為了維護她的自尊,沒有戳破那層窗戶紙,自然也就找不到解釋和安慰的立場。
時箋有些不在狀態,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縮在寢室座椅里發了好一陣的呆了。
這個時候只有找「海」。
她的海。
見識過她最狼狽時候的模樣,唯一會溫柔地傾聽、包容她的存在。
時箋直接給他打了電話,鈴聲響了一段時間通了,時箋什麼話也沒說,趴在桌上靜靜擦眼淚。
窸窸窣窣的,聽上去反而像只小花貓在偷吃東西。
他嘆息一聲:「是哪裡的小愛哭鬼迷路了?」
久違的低沉嗓音。時箋吸了吸鼻子:「我……」
才剛說了一個字居然就想打嗝,是河豚吃多了。赧意衝上雙頰成了暈紅,時箋聽到男人在那頭低低笑起來。
「有沒有水?」他的聲線中總有一絲耐心的磁啞,「憋住氣,勻速連喝七口水,這樣就好了。」
為什麼是七口?時箋暈乎乎,像只小金魚一樣,奉他話為圭臬,按照指示執行。
放下水杯,她覺得好一點,正想緩口氣的時候,舊疾複發。
這頑強的嗝。
如同雪崩效應,引發了她心底強壓著的那陣委屈,時箋一邊自暴自棄地打嗝一邊抽噎:「……我不開心。」
她太天真。
她怎麼會誤以為金錢觀上的差異是小問題。陸譯年在同齡人中再怎麼成熟,也只不過是個還沒踏入社會的學生,有些事情他也沒有能力控制,就如同今天。
時箋已經可以預料到,他們會遇到很多險阻。
陸譯年的父母不會祝福他們。
他們也是真的不適合彼此。
「阿午,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海」及時制止了她往更衰處聯想,他溫聲說,「很多時候事情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壞。」
也許吧。可她現在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無法靜心思考。
他提議:「一會兒有空嗎?」
時箋嗓間還夾著哽音,悶悶地:「嗯?」
「看部電影?」他說,「我知道有一個片子,你也許會喜歡。」
他說她會喜歡,她不需要仔細詢問就相信。時箋點點頭,小聲回應:「好。」
原來是《你的名字》。
時箋沒想到「海」會願意陪她看這樣的電影,她咕噥著提醒:「是動畫片哦?」
「動畫片也可以有深刻的寓意。」他笑。
於是他們就這麼連線看起來。正值休息日,下午寢室里沒有人,細碎的陽光印在窗沿,時箋抱著雙膝撐下巴,聚精會神地看他送的那台粉紅可聯網dvd機,慢慢愈發入戲。
三葉原住在鄉下小鎮糸守町,而瀧則在東京這樣的大都市,彗星造訪后的磁場改變將兩人跨越時空聯繫在了一起,能夠互換身體。
這個女生不是和她很像嗎?時箋這樣想。
也是出身於小地方,對於繁華的城市充滿嚮往。內心柔軟,偶爾會怯懦,但其實很堅韌,很有勇氣。
時箋的努力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因為起點低,所以要花費比其他人多出百倍千倍的時間,最終將學業功課完成得很好。
像她這樣的孩子是野草,卻也是塵埃里的花朵。
而陸譯年的性格和瀧也有部分相似之處,開朗,自信,善良,和身邊的人相處得也很融洽。
跨越時空的交流並不容易,後來他們忘記了彼此,但心中卻仍保留著那一份念想,最終在人海中宿命般相遇。
所以怪不得「海」說她會喜歡這部電影了,他對她的了解比她自己以為的還要多。電影是皆大歡喜的happye
di
g結局,他是想用這個來安慰她嗎?
「就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一定會把對你的感覺深深印在腦海里,然後在洶湧的人潮里,一眼認出你;無論你在這個世界的哪裡,我都一定會去找你。」
時箋喃喃著念出這句台詞,噙著淚感動道:「真浪漫呀。」
「嗯。」那頭傳來「海」低沉而悠長的氣息聲。
電影到尾聲,外面恰好將要日落。
時箋問:「再聊一會兒好嗎?我不想掛電話。」
有點像是稚童似的撒嬌,他溫緩應聲:「好。想聊什麼?」
「嗯……」時箋鼻尖還有些紅,遲疑地問,「你那裡,天氣好嗎?」
「挺好的。」「海」說,「我這裡有扇窗,視野很開闊。平日里看出去都是藍天白雲,還有幾截綠枝樹榦,鬱鬱蔥蔥,看了心情會變好。」
「北京也是藍天白雲。」時箋看向窗外,心裡忽然有些隱秘的願望。她頓了下,模稜兩可地問,「你在的城市離北京的距離,不遠吧?」
「怎樣算遠?」他輕笑。
「我不知道。」時箋抱膝,故作一本正經,「就比如,從北京到紐約,肯定算遠。」
「其他的就叫近?」他又笑。
「嗯。」時箋理所當然地點頭。
夕陽落下來的那一瞬間,電話里他的聲音也被溫柔放大了,耳畔好似真的有沙岸沉緩拍拂而來的低沉海潮聲:「那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