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沈輕稚開開心心和蕭成煜打了個招呼,然後便繞過怪石嶙峋的假山,順著崎嶇的樓梯上了倦勤齋的二層閣樓。
蕭成煜今日確實是過來散心的,他之前那一回想開了,覺得沒必要把自己逼的那麼緊,便想趁著病剛好這段時光,看一看宮裡的風景,想一想其他的閑事。
故而沈輕稚一上月台,就見到他正在看長桌上的字畫。
沈輕稚以前見過的蕭成煜,不是在批奏摺,就是在去批奏摺的路上,一天到晚的沒有閑暇時光,現在猛地見到他居然在賞畫,難免有些驚訝。
這可真是大年初一翻皇曆——頭一遭啊。1
蕭成煜聽到她的腳步聲,先說了一句「免禮」,然後才對她招手:「過來瞧瞧。」
沈輕稚便快步來到蕭成煜的面前,剛想同他打趣兩句,可眼波流轉之間,立即便被這幅畫吸引了全部心神。
這畫是前朝盛極一時的盛京夜遊圖。
前朝最後雖被巫蠱之禍所害,但也曾鼎盛輝煌過,當年最鼎盛時,盛京夜裡夜如白晝,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這一副盛京夜遊圖,畫的就是當時的情景。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2
當年的盛京夜裡沒有宵禁,到了夜裡,朱雀大街熱鬧非凡,除了不能行關撲和人戲,其餘所有娛樂都可公開售賣。
柴米油鹽醬醋茶,金銀珠寶夜琳琅,可謂是應有盡有。
沈輕稚即便是大夏人,也曾聽過盛京曾經的輝煌,聽過前朝曾經的鼎盛。
這幅圖也極有名氣,坊間尋遍不著,卻原來一直藏在長信宮中。
沈輕稚一下子便被圖上的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吸引,不由道:「陛下,他們這是在踩水車?」
她指著其中一處問。
蕭成煜順著看了過來,便道:「正是如此,這應該是碾米水磨坊,只靠兩人並排踩水車,水車靠著人力帶動水力驅動,以此來碾米,現如今盛京也有這樣的水磨坊,聽說生意極好,一日可出千斤。」
沈輕稚原在大夏時,因父親位高權重,大夏官場又亂,她平日里也只能在大夏國都雁澤走動,沒有看過大夏的山水草原,後來她死而復生,直接便托生在了長信宮中,眼前所見只有這朱紅宮牆。
這朱紅宮牆困住了她的人,卻困不住她的心。
見了這樣的熱鬧繁華,聽了蕭成煜說著繁華背後的人間,她心裡莫名生起一些向往來。
沈輕稚想了想,便問:「這水磨坊可賺錢?」
蕭成煜不愧近些年最勤勉的帝王,對百姓生計十分了解:「自然是賺錢的,秋收時節,他們每日都可磨超過一千斤米糧,每斤收費兩個銅子,一日就可賺兩貫錢,一月就是五六十兩銀子。」
「當然這是旺季,旺季過後生意就少了,但也能維持生計。」
「這水車是他們自家修建的,自家人上去踩水車,並不很勞累,一個小作坊可以養活一家十來口人。」
豐收時節能賺這麼多,農閑即便要折半成三四成,一家吃喝都不愁,已經足夠了。
沈輕稚仔細看著這夜遊圖,又問:「這是賣什麼的?陛下可知道?」蕭成煜看了一眼,便能立即答出:「之前國子監的博士曾經特地研究過這幅圖,每一家戶售賣什麼,如何生活都做了明確的解讀,這一戶應當是在賣牙粉。」
沈輕稚立即便明白:「那生意應當很不錯。」
兩人又看了看,還看到有當街賃驢馬,給人當行腳的,也有挑著扁擔沿街叫賣的貨郎,還有頂著一個大托盤,到處送飯食的送飯娘。
形形色色,芸芸眾生,栩栩如生。
沈輕稚看得頗為入迷。
蕭成煜本想同她說一說閑話,見她這麼認真,不由也笑了:「你原是京郊雨花淀人,難道少時沒進過京?即便少時沒進來過,後來入宮選宮女,也是要去京南驛站小住幾日的。」
沈輕稚微微一頓,她反應極快,隨即便道:「那時候年紀那麼小,又有管事公公教導,誰也不敢到處亂跑的,即便上了馬車,也只敢偷偷看上一眼,可這麼多年過去,臣妾已經忘記的差不多了。」
她進宮這些年,跟付思悅不是同一宮,但兩人休假時經常在一起,她旁敲側擊,問了問雨花淀的情形。
這些情形她努力背誦下來,如今隨口就可以說出一篇文章。
「不過臣妾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家鄉時,每逢春末夏初,隨著一場又一場的夏雨落下,雨花淀里的藕花就開成了片,粉白的大朵藕花在荷塘里沉沉浮浮,下面碧綠的荷葉田田悠悠,晃進每個人心裡去。」
方才是沈輕稚認真聽蕭成煜說話,現在則是蕭成煜認真聽沈輕稚回憶。
沈輕稚靠在琉璃窗邊的雕花台上,一手托著粉腮,一手輕輕打著團扇,眼眸里有著淺淺的惆悵和回憶。
細碎的光兒鑽進窗楞里,落在美人卷翹的睫毛上。
沈輕稚唇邊有不甚明顯的梨渦,此刻她唇角微揚,讓那光影恰好打在梨渦上。
蕭成煜看著她,突然明白明眸善睞是什麼意思。
沈輕稚沖他笑,道:「我家鄉的粉藕最好吃了,拿它跟四粒紅一起燉小排,燉出來的排骨湯紅彤彤,還有一絲甜味。」
沈輕稚如此說著,眸色微閃,臉上又揚起一抹難以忘懷。
「可是臣妾哪裡有這整日里吃排骨湯的命呢,也就是離開榮恩堂那一日,嬤嬤念著到底養了我們十幾年,自己掏錢做了一大鍋。」
沈輕稚垂下眼眸,似乎是不想讓蕭成煜看到自己眼眸中的落寞和懷念。
「所以盛京的車水馬龍臣妾都沒怎麼記住,只那一鍋蓮藕花生排骨湯,後來翻來覆去同一起入宮的姐妹念叨,至今還很懷念這個味。」
沈輕稚的聲音好輕,猶如剛剛飄落的羽毛,落在蕭成煜心上。
蕭成煜看著她,突然道:「御膳房又不是不能做。」
沈輕稚抬頭,看著蕭成煜,沖他眨了眨眼。
「陛下,可到底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
她說完,又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太過沉重,忙展露其笑顏來,對蕭成煜道:「陛下,當年博士們寫的名錄,可否讓臣妾看看?」
蕭成煜嗯了一聲,這才回過神,道:「這畫宮廷造辦處仿過兩次,其中一幅剛剛畫完,比這真品還清晰一些,回頭讓造辦處送去你宮裡,放到對面的東側殿收好,你若想看,就配著名錄看,這圖能看上一兩個月。」
對於閑暇時光充足的沈娘娘來說,一兩個月可太好了。
沈輕稚眼睛一亮,仰頭看向蕭成煜:「陛下真好,當真要賞我?」
蕭成煜難得覺得臉上一紅,他輕咳一聲:「仿品罷了。」
這一幅圖展開足有一丈,又是極為精細的工筆畫,即便是造辦處的大家,模仿起來也要一年半載,蕭成煜之所以會讓臨摹,就是怕這古畫褪色,即便保存精細,也難免時間的鞭撻。
沈輕稚喜笑顏開,眼裡那點傷感也不復存在:「那臣妾就厚顏笑納了,這圖臣妾當真喜愛。」
見她又同往日一般高興起來,蕭成煜不知為何,竟是鬆了口氣。
他道:「今日去看望柔佳,如何?」
沈輕稚這才想起政事,她陪著蕭成煜在月台前落座,俯瞰著梅林和游心池,看著翠竹和青柏,心中逐漸平靜下來。
她細細同蕭成煜降了柔佳公主和賢太妃那邊的境況,待說到柔佳公主竟會撒嬌賣乖的時候,蕭成煜不由笑出聲來。
他那雙冷酷的鳳眸也跟著柔和下來,眉眼微彎,唇角輕揚,好似冬雪融化,春回大地。
沈輕稚很是滿足地欣賞了一番美人笑顏,才輕咳一聲道:「陛下怎麼還要笑話公主,她還是孩子呢。」
蕭成煜笑著說:「這丫頭小時候就可聰明,經常從父皇那裡要這要那,現如今倒是變本加厲,會談條件了。」
這麼聽來,兩兄妹的感情倒是不錯。
沈輕稚道:「公主想要有玩伴,陪她一起讀書,陪她一起騎馬射箭,她一個人在壽康宮到底是寂寞了。」
蕭成煜點頭:「朕知道了,等九月末回來,再讓她去讀書。」
思及此,蕭成煜突然又笑了。
「小丫頭還是太單純,不知道上書房是什麼地方,」蕭成煜笑道,「她去了可就知道,確實是好玩的,但也確實要努力刻苦,否則就要每天被先生點名。」
宮裡的孩子都要強,自來也都要臉,他們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也要代表母親的尊榮,代表母族的地位。
若是不好好學習,整日里被先生點名,再鬧到皇帝跟前,實在很是丟人。
沈輕稚倒是沒有過這種經驗,她從家裡時就是最好的,先生對她從來都只有誇獎,她成了別人學習的榜樣。
聽到蕭成煜這話,沈輕稚忍不住逗他:「那陛下呢?陛下可被點過名兒?」
蕭成煜掃他一眼,突然伸手捏了一下她滑嫩嫩的臉蛋。
「怎麼會,」蕭成煜非常冷傲,「朕是什麼人,怎麼會被點名,朕當年可是被所有太傅一起誇讚的。」
沈輕稚見他那得意眉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哄他:「好好好,陛下最厲害了。」
兩人玩笑了一會兒,沈輕稚才說:「陛下,淑太妃娘娘倒是給臣妾講了個新聞,臣妾便隨口說給陛下一聽。」
蕭成煜頷首:「你說吧。」
沈輕稚便把淑太妃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道:「娘娘是覺得此事有些複雜,又有些不太好的苗頭,正巧我去了,便說給我聽,好讓陛下知道這些坊間的故事。」
蕭成煜此時卻垂下眼眸,認真看向沈輕稚。他眉眼裡有些探究,也有些說不出的意味:「那你呢?」
沈輕稚沒聽懂:「什麼?」
蕭成煜只看著她,問:「你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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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稚原只是同蕭成煜訴說此事,告訴他宮外的消息,後續一切事由,皆應由蕭成煜這個皇帝定奪。
但他現在卻古古怪怪問她:你如何想?
她如何想?她想的是若是來了新人,宮裡定會熱鬧許多,平日里她們就是打馬兒戲,估計也很快就能湊齊人。只是東西六宮的宮室要擁擠起來,雖說一定會夠住,卻不知要如何安排宮室。
當然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若是直白說出來,似乎顯得太過淡漠。
一個合格的寵妃是不能讓皇帝覺得自己被淡漠了的。
沈輕稚微微一頓,隨即便勾起紅唇,巧笑倩兮看向蕭成煜。
「陛下怎麼會問臣妾這個?臣妾也不過是替淑太妃娘娘給陛下稟報宮外事罷了,臣妾哪裡能干預陛下的決定呢?」
蕭成煜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眸很深,似有一潭幽深湖水。
不過他也只轉瞬便挪開視線,然後道:「朕只是問你覺得此事應當如何應對,畢竟以後的宮室要你來操心。」
這倒是在理,畢竟蕭成煜也不知後宮如今是什麼模樣,後宮的事他沒空操心,可吃苦受累的肯定是沈輕稚,故而問一問她才好定奪。
沈輕稚略一思索,才道:「陛下,其實如今宮裡人確實是少了一些,比之先帝在時根本不能比,咱們若是開宮宴,上上下下加起來都坐不滿一桌,還得把太妃們湊上才行。上面的四位嬪娘娘,和嬪娘娘禁足了,庄嬪娘娘一直病著,綠頭牌就從來都沒拿出來過,主位上便只剩下端嬪娘娘、麗嬪娘娘以及我這個半吊子主位。」
沈輕稚如此說著,還逗趣地笑了一下。
但蕭成煜沒笑,他在很認真聽沈輕稚的話,目光里也沒有人笑意。
沈輕稚抿了抿嘴唇,覺得口有些干,端起茶杯吃了一口。
入口是有些酸澀的苦味,可苦味如一縷青煙,稍縱即逝,很快,一股馥郁的香氣便翻湧上來,在這香氣里氤氳著甘甜。
沈輕稚眼睛一亮:「好茶。」
茶湯盛放在燈影白瓷碗里,薄如蟬翼的小茶碗中是淺碧的茶湯,很是漂亮。
蕭成煜倒是沒成想沈輕稚突然誇起茶來,頓了頓才道:「這是撫州剛進貢的碧螺春雨,你若是吃著好,一會兒讓年九福給你包幾兩拿回去吃。」
沈輕稚立即便高興起來:「謝陛下賞賜,這是極好的茶,我很喜歡。」
得了好茶,沈輕稚不由坐直身體,對待正事就多了幾分認真,說出來的話也更端肅。
「陛下,宮裡面如今人丁不豐,陛下膝下也無子嗣,確實是瞧著太冷清了一些,臣妾以為,若是這些世家當真要送人進宮,不管因為什麼,陛下若是覺得可平衡前朝,倒是可以送進來三五姑娘。」
蕭成煜看向她,不知為何心裡不太舒服。
這是他納妃,明明應該是喜事,為何沈輕稚一點都沒有生氣,反而他自己不痛快了?
蕭成煜想不明白,卻也無暇去多想。
但這淤塞不過轉瞬之間,蕭成煜便立即把前朝後宮的形勢推算一遍,心裡大抵有了些成算。
不過,他從來不肯同人妥協,若想要得到好處,就得付出多得多的代價,就看這些世家能付出什麼了。
如此想著,蕭成煜總覺得有些不對,但無論怎麼思忖,他都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不對。
算了,他想,以後再說吧。
說不定到了那一天,他會突然福至心靈,想明白這一切。
蕭成煜放下心來,看向沈輕稚:「五人太多,宮裡不需要那麼多人,況且要給世家眼睛能看見的好處,可不是往宮裡納位宮妃這一條路,前朝之中,利益多得是,他們若是好好為國效力,自然會榮華富貴,家族繁榮興旺,又何嘗需要走姻親關係呢?」
「只看他們聰不聰明了。」
蕭成煜看向沈輕稚:「不過,宮裡人多,你會不會覺得累?」
雖說沈輕稚如今只是昭儀,還沒有明面上管宮裡事,但宮中大大小小的事沈輕稚是都過心的,為何把錢三喜派去伺候她,就是因為錢三喜能辦好差事。
宮裡這三瓜兩棗的,沈輕稚對付起來並不困難,大楚後宮比以前在大夏的時候少了幾十號人,根本不用如何費心。
除了像上回那樣,由太妃出面撕破臉不管不顧要害人,沈輕稚還真不怕宮裡的人和事。
沈輕稚看著蕭成煜笑了。
「陛下,就這幾日臣妾連筆筒都做了三個,書看了十幾本了,陛下以為呢?」
言下之意,就是臣妾很閑,宮裡這點活小意思。
蕭成煜:「……」
也是,沈輕稚如此能幹,就連母后都是誇獎過的。
蕭成煜想了想,卻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沈輕稚眼眸微微一亮,她輕輕眨了眨眼睛,笑意盈盈看向蕭成煜:「臣妾如此辛苦,又擔著這麼重的責任,陛下怎麼也得給臣妾些賞賜,好歹得能有對應的身份管人。」
這皇宮裡,一個人的身份、位置、體面象徵著一切。
沈輕稚野心不算大,只要兩三年之後能當上貴妃,她就覺得很滿足了。
慢悠悠一日日過,不用如何費心爭取,她也相信自己能做上這個貴妃。
因為整個宮裡,只有她能得蕭成煜的信賴。
再不濟,還有太後娘娘呢,不過就半年光景,太後娘娘便要回宮,有了她,那沈輕稚還不如虎添翼,一飛衝天?
這麼想著,沈輕稚便忍不住笑出聲。
蕭成煜:「……」
後宮要進新人,作為寵妃的沈昭儀這麼高興,像話嗎?
蕭成煜無奈地問:「你這麼喜歡熱鬧?」
沈輕稚奇怪地看他一眼:「是人都喜歡熱鬧,宮裡熱熱鬧鬧的才好,現如今我就是想打牌九,都湊不齊那麼多人呢。」
「不過臣妾也不是為這高興,」沈輕稚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勾了勾蕭成煜的手,「方才陛下雖未立即回答,但看陛下的面色,臣妾升位是遲早的事,臣妾如何能不高興?」
「這代表臣妾的努力陛下看在眼裡呢。」
沈輕稚在他面前從不做作,她心裡如何想就如何說,說到這裡,又忍不住笑了一聲。
「哎呀,到時候臣妾也是嬪位,我看他蔣蓮清還敢不敢拿捏臣妾。」
蔣家害她一次,還險些要了迎紅的命,沈輕稚這個人護短,敢動她的人,只禁足三個月沈輕稚都嫌少。
蕭成煜見她越想越高興,眼裡眉梢都是喜意,被世家聯合起來對付的不悅倒是漸漸衝散,他輕咳一聲,用很低沉的嗓音給了沈輕稚一個承諾:「以後叫她給你磕頭,磕不好就不讓她起來。」
沈輕稚一下子便笑了,她以為蕭成煜也是在說笑,可一對上他的眼眸,沈輕稚就眨了眨眼睛。
「陛下,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蕭成煜定定看著她,倒是口出承諾。
沈輕稚頓時覺得舒坦極了,還是給這娘倆辦事爽快,你努力了,人家就給你回報,不虧啊。
心情一好,昭儀娘娘便更高興。
她跟蕭成煜在月台上賞景,把四周的幾處園子一一點評過來,然後才感嘆:「臣妾也沒去過江南水鄉,不知道江南水鄉是什麼樣子。」
蕭成煜道:「長信宮西北處,有早年修建的清洲園,祖父在時還偶爾過去過冬,到了父皇時候,因父皇身體不康,故而就從未離開過長信宮。」
「父皇一向儉省,園子既然不去住,就不叫如何興師動眾翻修,每年一季打掃一次,以防宮室壞損,如今倒是能住的。」
宮裡很少說清洲園的事,先帝在位二十四載都沒去過,新進來的宮人也不熟悉,漸漸就被眾人遺忘了。
但蕭成煜不一樣,他腦子裡是裝著整個大楚堪輿圖的人,盛京及左近的順天府他最熟悉,尤其是盛京,年輕時可以出宮,他是走遍了盛京大街小巷的。
沈輕稚一聽到這個園子,眼睛立即一亮。
這一處園子旁人沒聽說過,沈輕稚是聽說過的,畢竟前世她過世時已經年過三十,她少時還是蕭成煜祖父在位時,清洲園的美名自然是聽說過的。
清洲園建於大楚先祖景皇帝時,長信宮沿用的是前朝舊皇宮,只略作修整,這就住了進來。
但住進來后才發現由於前朝的習俗,前面的前朝倒是宏大壯麗,後面的後宮就顯得尤為逼仄,而且宮裡全是四四方方的宮室和狹長的宮巷,沒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甚至連鳥語花香,綠樹成蔭都沒有,好歹有個御花園,還小氣得不行,只有巴掌大的游心池,不用說泛舟了,錦鯉都不敢多養兩條。
這皇宮住著,皇帝如何會甘心?各宮娘娘們又怎麼住得舒服?
即便是一宮主位,邊上的配殿也有其他宮妃住,那麼小的院子住十幾號人,哪裡住的開。
而且長信宮由於宮巷狹長,故而夏日裡不透風很悶熱,冬日裡又冷得不行,只能靠地龍火盆度日。
如此一來,到了景帝時國力昌盛,景帝便想著修個小園子,好歹冬日裡不冷得凍掉耳朵。
當年的景帝不想興師動眾,也不想弄得民不聊生,雖有這個想法,卻並未實行,只是讓皇家營造司出了圖紙和燙樣,做了大約有後宮大小的一處小園子。
如此兩年過去,長河水患,無數流民無家可歸,景帝便開了私庫,讓流民進京營造清洲園。
這園子並不大,以山川草木為多,景帝這個人又有點摳門,就連假山都不讓去南地運,直接在順天府左近選的差不多的造景,宮殿也都以小巧舒適為主,不太費木料,平星野的楠木最適用。
如此一來,不僅造成了極富野趣又宜居住的園子,且並未如何勞民傷財,大興土木,竟是就這麼平順地住了過去。
後面歷代帝王都住過清洲園,只有弘治帝沒住過,他不去住,蕭成煜自然也不能去住了。
但是放著適合居住的清洲園不住,非要在宮裡擠著,也不是蕭成煜的性格。
他之前的打算便是在宮裡再住一年,待到明年年末秋日時,提前把清洲園修葺一番,便領著沈輕稚搬去清洲園住,現在聽了沈輕稚這麼一說,他自然便提了一句。
蕭成煜看沈輕稚眼睛亮晶晶的,他也跟著高興並期待起來。
「等到明年母后回宮,到了秋日咱們就搬過去住,」蕭成煜對她許諾,「朕會帶著你去的。」
沈輕稚笑彎了眉眼:「陛下真好。」
蕭成煜一本正經點頭:「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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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都來了御花園,自然不能只坐下來聊天賞景,待到傍晚時分,宮人們仔細把夜遊圖收好,便陸續開始上菜。
今日他們要在御花園裡涮鍋子。
秋日的傍晚,天氣已經涼爽下來,晚風那麼一吹,若是穿的單薄都能覺察出些許冷意。
並不凍人,卻也吹散了白日的熱氣。
熱鍋子用的是銅鍋,四周一圈湯鍋,中心一個高聳的煙囪,能很快讓湯鍋里的高湯咕嘟起來。
他們兩人吃的就是沈輕稚下午剛說過的蓮藕花生排骨鍋。
只是這裡麵湯比肉多,方便涮菜。
沈輕稚一見這奶紅的湯汁,便對年九福笑道:「有勞大伴了。」
年九福可不敢居功,忙道:「這都是陛下吩咐的。」
沈輕稚又看著蕭成煜笑:「那就多謝陛下,還記得臣妾隨口一言。」
蕭成煜淡淡道:「你下午說時那般繪聲繪色,惹得朕也有些食慾,擇日不如撞日,正好可拿來涮鍋。」
御花園離御茶膳房和御膳房都很遠,若是吃平日里的熱碟冷碟,送來御花園時就會冷了,錯過最好的口感,在御花園吃涮鍋、炙肉是最得宜的,火候都是自己掌握的,且還多了些野趣。
配著銅鍋,御茶膳房片了鮮嫩的小羔羊肉卷和牛肉卷,牛羊肉最好吃的就是脖頸處的上腦,肥瘦適中,口感鮮嫩,片成薄薄一片,往鍋里走那麼一遭就熟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入口即化。
除了牛羊肉,還有各種菌菇、粉面、海鮮、蔬菜等等,林林總總擺了得有三四十樣,為了讓桌上顯得規整,每一樣都只做了碗口大小,如同一幅美麗的畫卷在銅鍋邊蔓延開來。
色彩繽紛,豐富多姿。
倦勤齋的膳桌不大,是可以隨意支取來用的,故而他們兩個人也只上了一個銅鍋,喜吃的菜碼放在桌上,不常吃的就放在邊上的方几上,正正好。
沈輕稚對吃是很認真的,她也不用銀鈴伺候她,自己取了一個琺琅粉瓷碗,親自去調了蘸料。
她是北地人,最愛吃的自然是麻醬蘸料。
麻醬料用玫瑰滷汁、醋、焦香辣椒油調出鮮味,再加花生芝麻碎、香菜做提味,一碗靈魂芝麻醬料便調製而成。
蕭成煜跟她的口味大同小異,只不過辣椒油放得多一些,口味更重一點。
兩個人調好了醬料,高湯已開,沈輕稚看向蕭成煜,蕭成煜便主動夾起一片羊肉放入鍋中。
「昭儀娘娘,請。」
沈輕稚笑道:「陛下,請。」
蕭成煜最不喜歡吃酒,他討厭所有會讓自己失去理智的東西,故而即便是吃熱鍋子,他也沒讓上酒,只讓上了兩瓶葡萄汁。
熱騰騰的鍋子配上酸甜可口的葡萄汁,這一頓飯可謂之賓主盡歡,沈輕稚不僅愛吃裡面的牛羊肉,還愛吃鴨血、百葉、香菇和焦脆豆腐皮,等到都吃完了,再把雜麵和菠菜葉子下進去,拌著碗里最後剩下的麻醬,能吃得乾乾淨淨,一點都不剩。
吃鍋子是要比平時的御膳要慢一些,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說話,大多都是沈輕稚在說,蕭成煜偶爾點評一句,配上不遠處御花園陸續點燃的宮燈,當真有種萬家燈火的閑適。
吃到最後,兩人漸漸放了筷子,蕭成煜捧著消食茶,穿過熱鍋子蒸騰而起的煙火,看著下面寂靜的御花園。
人總需要有悠閑時光,即便就這麼捧著茶發獃,都能讓心中的焦急和煩躁慢慢消散在風裡。
被世家們當成年輕不經事的少年擺布,被他們隨意控制後宮,即便蕭成煜不會讓他們成功,卻也到底不痛快。
但這不痛快卻隨著沈輕稚的勸慰和這一頓熱氣騰騰的鍋子漸漸消散。
他們不讓他好過,那他就讓他們也不好過。
他的怒氣並不需要當即就發作出來,要選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對所有朝臣狠狠震懾。
幸運的是,他的耐心足夠好,不急於一時半刻。
沈輕稚陪著他看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心裡安靜許多。
晚風吹拂,梅林中的魚燈搖曳,好似在深海里游曳,暢快又自在。
蕭成煜穿得極為單薄,這一陣風吹來,他都覺得有些冷了,待回過神來往身邊看去,才發現沈輕稚的臉頰已經有些泛紅。
冷風吹紅了她的臉,卻吹起了她眼眸中的點點星光。
那些魚燈不僅游在深海,也游在她眼眸深處。
沈輕稚感受到蕭成煜的目光,偏過頭來看他,眉眼之間皆是吃飽喝足的幸福。
「陛下,天色晚了,回去吧。」
這一瞬間,蕭成煜竟生出些許不舍來。
這半日的忙裡偷閒實在珍貴,以致他這般喜歡政事的人,都有些捨不得了。
可再不舍,美好的日子也總是短暫的。
蕭成煜心中微嘆,還是道:「冷了,是該回了。」
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宮人們便上來撤掉膳桌,沈輕稚洗手凈面,陪著蕭成煜下了倦勤齋。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御花園中因為皇帝和寵妃的到來,難得點起了晚燈,兩人順著鵝卵石小路往外行去,諧趣可愛的宮燈照亮腳下路。
沈輕稚好奇看著那些葫蘆等、魚燈、走馬燈、荷花燈等,道:「這還是我第一次晚上來御花園,此處的燈倒是別緻,同外面的琉璃宮燈不同。」
她挽著蕭成煜的臂彎,兩個人並肩而行,就好似許多平凡人家的夫妻,飯後說著所見所聞。「這是父皇為柔佳特別做的,柔佳是宮裡唯一的公主,小時候經常來御花園玩,父皇就讓御花園的宮燈都改改樣子,柔佳很喜歡,至今也沒有變。」
沈輕稚感嘆道:「先帝真是慈父心腸。」
蕭成煜神情不變,他依舊穩穩往前走,走出十來步,他才低低答了一聲。
「是啊。」
那聲音太輕了,一縷風就送回天上去,沈輕稚沒有聽清,她也沒有多問。
兩人出了御花園,沈輕稚上了自己的暖轎,搖搖晃晃跟在蕭成煜的身後。
一前一後的儀仗在宮巷裡鋪陳開來,待來到景玉宮旁的路口,前面的步輦便停了下來,沈輕稚的暖轎往前趕了趕,待微微錯後步輦時,沈輕稚便點開轎簾。
「陛下,臣妾告退。」
蕭成煜擺了擺手,步輦便繼續前行,沈輕稚則回了景玉宮。
今夜裡吃得多了些,沈輕稚覺得有些撐得慌,回了宮就喝了一碗茶,然後吃了半顆山楂丸,才覺得舒服一些。
趁著天色還不算晚,戚小秋便道:「娘娘,不如在院子里踢會兒毽子,動一動就舒坦了。」
沈輕稚一想也是,便道:「好呀,你把用過晚食的小丫頭都叫出來,咱們踢一會兒。」
於是一群人便圍在景玉宮的後院里,你一腳我一腳踢起毽子來。
沈輕稚踢了一會兒就出了汗,但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她喘著氣的工夫問:「這毽子哪裡來的?怎麼覺得有點滯澀?」
戚小秋跟銀鈴是回了景玉宮用的晚食,這會兒都沒跟著踢,戚小秋不知道這些瑣事,倒是銀鈴知道:「娘娘,這應當是尚宮局統一送來的玩意,不是特地找手藝師傅做的,娘娘先湊合踢,明日里奴婢尋了造辦處再做幾個好毽子來。」
沈輕稚搖搖頭,笑著說:「哪裡要那麼麻煩,這事好辦,我知道如何做,明日再說吧。」
毽子是有點滯澀,但也不是不能踢,沈輕稚跟小宮女們一起踢了兩刻,出了些薄汗,又消了食,終於舒坦了。
晚上沐浴更衣之後,沈輕稚早早便睡下了。
今日是銀鈴伺候她值夜,這會兒正坐在床邊點鵝梨帳中香。
她一邊點一邊拿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看沈輕稚,沈輕稚都被她逗笑了:「怎麼了?」
銀鈴這才道:「娘娘可給奴婢說說怎麼做毽子?這事要是不知道,奴婢今夜可要睡不著了。」
沈輕稚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這丫頭,還怪認真的。」
銀鈴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是好奇,好毽子跟不好的毽子有什麼不同。」
沈輕稚笑了:「聽說是大不相同的。」
沈輕稚所幸坐起身來,自己取了團扇輕輕搖著:「我也是聽鄉里老人家說的,明日你去尚宮局要材料,材料齊了再讓尚宮局派個手巧的小黃門,仔細做好,回來咱們試試到底好不好。」
這做毽子的手藝自然是原來在沈家時,家中的老嬤嬤教的。
沈輕稚帶著回憶,慢慢道:「做毽子是用鴨毛,其他位置的毛都不好,唯獨鴨子脊背往下,尾巴尖上那根尾毛是最好的,而且要用熱毛,你一說尚宮局就知道。」
銀鈴睜大眼睛,聽得可認真了。「這尾羽又長又硬,下面的絨毛散開好似雞毛撣子,特別蓬鬆。」
沈輕稚又說:「兩三根尾羽便夠了,另外要選兩枚銅錢,一枚大,一枚小,大的做底托,上面的小銅錢做束孔,用細皮條緊緊把尾羽束在小銅錢上,然後跟大銅錢合二為一,尚宮局的熟手應該知道選什麼樣的銅錢,你說了他們也知道。」3
「只有重量恰當,尾羽挺立的毽子,踢起來才很好,壓腳卻又有重量,一踢能飛老高,踢一刻都不帶停的。」
沈輕稚這麼說了一大串的話,銀鈴倒是都記在了心裡,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便很高興。
「娘娘放心,明日我一定辦妥,尚宮局有小造辦處,他們能辦好差事。」
沈輕稚見她這可愛樣子,又有點手癢,捏了一下她的臉:「這下安心了?」
銀鈴不好意思笑笑,伺候她躺下來,這才熄了四周的宮燈,退出雅室睡在羅漢床上。
沈輕稚一貫睡得好,自是一覺到天明,待辰時醒來,她躺了一會兒,便起床到院子里打五禽戲。
等一套五禽戲打完,她才洗漱更衣,換了一身碧藍的衫裙。
這身衣裳很素凈優雅,頭上沒有盤髮髻,只戴了一頂白玉冠,倒是襯得她眉清目秀,頗有些儒雅風範。
今日要去瞧看病人,倒是不用仔細打扮。
用過了早食,看著時候差不多了,她便道:「讓人去通傳一聲,告訴庄嬪娘娘我兩刻後到。」
兩刻之後,沈輕稚來到庄嬪的長春宮。
她的姑姑凡真正站在門口,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她無論看誰,都是一個模樣。
「娘娘,難得您還能來看望我們娘娘,謝娘娘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