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沈輕稚心中輕嘆,看來德太妃這次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不過她今日離宮前,已經安排好迎紅留在宮中哪裡都不能去,沒想到德太妃還是敢入她宮抓人。
沈輕稚抬起眼眸,這一次她臉上不再有端方模樣,反而帶了些凌厲。
「太妃娘娘,長信宮規,無召不得入后妃宮中捉拿宮人,」沈輕稚一字一頓,「第一,臣妾未被定罪,尚無任何罪責,第二,迎紅自也沒有犯錯。第三,迎紅應該就在臣妾宮中,今日並無外出差事。」
「臣妾想問德太妃娘娘,是從哪裡尋到的迎紅?」
德太妃如今只是協助管理後宮事,陛下並無皇后或者貴妃,因此掌管後宮事的依舊是太后。
只是如今太后不在宮中,便由德太妃等四位太妃暫管宮事。
但她們畢竟是太妃,同當年四妃時到底不同,在宮中行事,必要師出有名,也要有詔可循。
若是太后命人拿人,宮中上下自不敢有二話,但德太妃不是太后,她從來都不是這後宮的女主人。
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
德太妃沒想到沈輕稚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強硬,心中略有些怒氣,但面上卻依舊掛著淺淡笑意。
她到底在這宮裡沉浮二十載,什麼場面都看過,沈輕稚這般頂撞,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權當孩子年輕不懂事。
德太妃如此想著,面上不由露出幾分慈愛來:「你們還是年輕,本宮命尚宮局捉拿宮人,自是有罪證,證據確鑿。」
「沈昭儀,你宮中這名叫迎紅的宮人,可是背著你做了許多事。」
「你還不知道吧?」
沈輕稚面上淡淡,她似在思索德太妃的話,一時間竟忘了反駁。
德太妃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她道:「把迎紅帶上來。」
話音落下,兩個高壯的管事嬤嬤便架著瘦小單薄的迎紅進瞭望月宮明間。
迎紅低垂著頭,瘦小的身軀好似風中的柳葉,被管事嬤嬤肆意拽動,毫無反抗之意。
待管事嬤嬤們進了明間,便把迎紅一把扔到地上,迎紅便頹喪地跪爬在那,整個人顫抖起來。
德太妃臉上依舊端著慈祥笑容。
她道:「你叫迎紅?你可知尚宮局為何捉拿你?」
她眼裡皆是志得意滿,待得此時,即便有違宮規,即便得罪張保順,即便日後會被太后報復,她也一定要把沈輕稚踩下去。
迎紅緩緩抬起頭,她頭髮凌亂,巴掌大的臉上只有一雙驚恐的眼眸。
她一瞬便看到了德太妃。
作為三等宮女,她是從來都未見過德太妃的,但她畢竟在宮中多年,一路上又被管事嬤嬤教訓,一下子便知道主位坐著的美婦人是誰。
迎紅的目光瞬間從德太妃身上挪開,她下意識在殿中尋找,直到看到沈輕稚那雙熟悉的繡花鞋,她才鬆了口氣。
迎紅強撐著跪坐起身,沖德太妃磕了幾個頭:「給娘娘們請安。」
倒是很知道規矩。
德太妃越發滿意了,她的目光同其中一名管事嬤嬤碰了碰,然後便看向身邊的蔣虹:「虹姑姑,你來問。」
蔣虹恭敬答是,然後便看向迎紅:「你叫迎紅,是沈昭儀身邊的三等宮女,可對?」
迎紅小聲答:「是。」
蔣虹見那管事嬤嬤對自己點頭,心中略定,便繼續問。
「迎紅,你入宮也有兩年,因勤勉謹慎,才被尚宮局選中送入景玉宮,你應該懂宮中規矩,自也明白要如何行事。」
「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家人,你萬不能撒謊瞞騙,包庇罪魁禍首,你可明白?」
迎紅哆嗦了一下,卻根本不抬頭看沈輕稚,她只沉默地給德太妃磕了個頭。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實話實說。」
蔣虹那張冷酷的面容也漸漸有了笑意:「好,那你說,這月你為何兩次去尚宮局領紙,尚宮局的吳姑姑問你,你是否回答說是沈昭儀要做紙人。」
她話音落下,迎紅突然直起身,露出張帶著驚訝的倉白面容。
「姑姑,奴婢不曾說過。」
蔣虹剛剛勾起的唇角瞬間便掉了下來:「你仔細想想,仔細回憶,然後再開口。」
迎紅彎下腰,給德太妃又磕了個頭。
「回稟德太妃娘娘,奴婢確實曾兩次去尚宮局領紙,」迎紅頓了頓,才道,「第二次時吳姑姑確實問過奴婢為何這個月多領一次,奴婢當時說的是,我們娘娘要做紙樣。」
迎紅深吸口氣,堅定道:「方才太妃娘娘教導過奴婢,奴婢自不敢撒謊,以上皆是實話實說。」
沈輕稚垂眸看著自己交握在膝上的雙手,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
瑞瀾的眼光就好,選的人都是最好的。
迎紅的話跟沈輕稚的話嚴絲合縫對上,要麼是這主僕兩人撒謊,要麼是尚宮局的姑姑和宮女撒謊,這一場大戲,無論怎麼看都不能隨意收場了。
德太妃面色微沉,她狠狠瞪了一眼那個管事嬤嬤,管事嬤嬤也有些慌了。
驚慌之下,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人在場,抬腳就往迎紅背上踢了一腳。
「小賤人,你莫要撒謊,來時路上你是怎麼同我說的?現在竟敢當著這麼多娘娘的面翻口供。」
迎紅被她一角踹爬到地上,單薄瘦小的身軀趴伏在地上微微顫抖,可她咬緊牙冠,一聲痛都沒呼。
明間里安靜極了,此刻沒人敢開口。
倒是張順寶看了一眼那瘦小的宮女,終於抬頭看向了德太妃:「德太妃娘娘,如此各執一詞,必定有人撒謊,不如就按德太妃娘娘的意思,讓此三人下慎刑司招供吧。」
德太妃的臉沉了下來。
這個迎紅竟是個硬骨頭,管事嬤嬤拿著她的把柄威逼利誘,她都沒能供出沈輕稚,去了慎刑司只怕也不會開口。
反觀那個林盼……一看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怕是還沒用刑就要招供。
德太妃面沉如水,這一刻她也顧不上什麼尊榮體統,直接沖蔣虹點頭。
蔣虹眸色一沉,道:「迎紅,你莫要忘了自己都做了什麼,無論如何,你也要想想家人,想想你的母親。」
沈輕稚心中微嘆,原來德太妃等人竟是拿著迎紅這個把柄,可她們實在太過急切,沒有問清前因後果便貿然行事。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們一樣冷血。
迎紅掙扎這爬起來,輕咳兩聲,然後才啞著嗓子道:「回稟娘娘,奴婢正是因惦記母親,才實話實說,不會被人叮囑便改口污衊昭儀娘娘。」
她低著頭,看不到所有人的表情。
迎紅繼續道:「奴婢就是京郊人士,家中父親早亡,寡母一人養育奴婢和幺妹,因操勞過度,母親重病,奴婢這才賣身入宮。」
迎紅的聲音低低啞啞,如泣如訴,聽得人心中難受至極。
這明間里坐著的都是娘娘們,可站著的哪一個不是宮女,入宮之前,她們皆有父母兄弟,迎紅的訴說讓他們也想起了自己的親人。
「奴婢不過只是三等宮女,月銀只得一錢銀子,但尚宮局的姑姑憐惜,貴人娘娘們頗為仁慈,逢年過節都有封賞,故而奴婢每年都能往家裡稍上一兩銀子,能讓母親妹妹不至於被餓死。」
迎紅聲音很平靜,她沒有委屈,沒有忐忑,更沒有害怕。
她只是平靜訴說自己的人生。
「後來奴婢運氣好,被姑姑選入景玉宮,剛一進景玉宮,奴婢便發現這裡同尚宮局不一樣。」
迎紅頓了頓,沒怎麼去特別誇讚奉承沈輕稚,她道:「昭儀娘娘頗為仁慈,特地問了每個人的情形,也提前說了,若是誰家中有難處,可直接找她,萬萬不能做違背宮規的醜事。」
「娘娘說,能分到景玉宮,是咱們的緣分,她很珍惜這段緣分。」
迎紅如此說著,眾人的目光便不自覺落到沈輕稚身上。
「上個月,奴婢的妹妹託人捎信進宮,奴婢才知道母親已經重病多日,一直不見好,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待到這個月,奴婢年僅十歲的妹妹已經無以為繼,不知要如何活下去,才求了經常出宮辦差的小黃門,告訴奴婢這事,讓奴婢想想辦法。」
迎紅微微仰起頭,此刻眾人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
「奴婢命賤,奴婢一家也命賤,但奴婢不想失去親人,所以……所以奴婢便去求了昭儀娘娘。」
往常宮裡有了這種事,小宮女們大多都是自己偷偷解決,要麼是同人借錢,要麼便是做些手段,偷偷取用宮中布匹綵線出宮倒賣,總歸年年都有這樣的瑣事。
被發現了,大多就是被打一頓,運氣好能挨過,運氣不好便就丟進亂葬崗,一輩子就結束了。
沈輕稚提前詢問了每個宮人的家境,若有困難,讓宮人務必要同她說,她能幫的一定儘力,如此一來,便避免了宮人犯錯。
自然,也避免了宮人被其他人拿住把柄,以此威脅景玉宮。
迎紅輕輕擦了擦臉上的淚,道:「奴婢這月往家裡送了兩回東西,一回是銀子,一回是葯,都是昭儀娘娘賞賜給奴婢的,娘娘賞賜給奴婢東西時景玉宮上下宮人都瞧見,東西一樣樣擺在眼前,絕對錯不了。」
人證物證俱在,旁人自然說不出話來。
迎紅沒有犯錯,自也不怕人威脅,她漸漸直起腰背,臉上的淚水也乾涸:「太妃娘娘,奴婢未犯宮規,並無過錯,昭儀娘娘也未行厭勝之術,為何這位闖入景玉宮,把奴婢押送來望月宮的管事嬤嬤,一路上都在說奴婢私拿宮物,補貼私家,讓奴婢一定記得聽德太妃娘娘的訓誡,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讓奴婢自己掂量。」
迎紅別看年紀小,膽子是真大。若是沒有沈輕稚給的銀子和葯,她母親撐不過這個夏日,而她十歲的妹妹也即將流離失所,即將能進榮恩堂,又有幾個可以平順成長。
昭儀娘娘沒有讓她家破人亡,她就死也不能讓人欺辱昭儀娘娘。
迎紅如此說著,沖德太妃磕了個頭,她磕得很用力,那一聲悶響好似暮鼓,在明間內回蕩。
迎紅整個人跪趴在地,她說:「奴婢人微言輕,年輕不經事,但奴婢所言皆為真話,如有謊言天打雷劈。」
「太妃娘娘,奴婢願同尚宮局的幾位姑姑和這位管事嬤嬤一起去慎刑司,奴婢說的是真話,奴婢不怕審問。」
德太妃的臉色難看至極。
此事辦得倉促,實在是沒想到蕭成煜會陪同太后一起離宮,前後也不過三五日光景,故而德太妃沒時間仔細籌謀。
景玉宮又幾乎是滴水不漏,他們只能抓住這個名叫迎紅的小宮女一點疏漏,以此來要挾她。
誰能想到,這小宮女不過十六,卻是不卑不亢,一點都不被形勢所迫。
但那又如何?
德太妃垂下眼眸,聲音透著冰冷:「這麼說來,沈昭儀對你有大恩,所以她讓你做什麼你都願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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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案子至此已經很清晰了,要麼是吳姑姑得了誰的命令污衊沈輕稚,要麼就是沈輕稚這邊行厭勝之術,卻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口供證據皆無法直接定罪。
德太妃自不肯甘心。
她在此時出手,已經同蘇家撕破了臉,此舉也會得罪新帝,但那又如何?
前朝勢力盤根錯節,不光他們蔣氏,還有那麼多門閥、世家、勛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趁著皇帝年輕,趁著他在朝堂還站不穩,趁著後宮未定,必然要鉚足勁行事。
畢竟,龍椅是蕭家的,坐在龍椅上的人卻可以換。
宮裡那麼多郡王,不知只有蕭成煜一個人能當皇帝。
他們蔣氏也有皇子。
這也是為何最初時蘇瑤華並不想出宮。
她很清楚,她一離開長信宮,蕭成煜的處境就會異常艱難,以他的個性雖不會妥協,卻會比她在時要難得多。
所有的問題,都需要他自己去解決。
但為了她的身體,蕭成煜還是決定送她出宮養病。
光憑這一點,蕭成煜對這個養母當真是孝順至極的,德太妃此番動沈輕稚,就是打蘇氏的臉,蕭成煜自不會善罷甘休。
但也未必。
畢竟他此時還要靠幾方勢力相互牽制,才能穩坐龍椅,他不一定會全然偏袒誰。
思及此,德太妃看向沈輕稚:「沈昭儀,既然你的宮女願意去慎刑司,今日的案子便暫且放過你,什麼時候她招供,本宮再來唯你是問。」
「做了壞事的人,永遠都無法安心生活。」
沈輕稚卻輕輕蹙起眉頭,她不想讓迎紅進慎刑司,亦或者說,她不願意任何人欺辱她景玉宮的人。
「娘娘,張大伴,既然是吳姑姑、林盼和這位嬤嬤誣告在先,自當先審訊她們三人,若是她們三人供出真相,還我一個清白,那便不用審訊迎紅。」
「畢竟事情由她們所起,自也要由他們而終,臣妾作為被誣告的苦主,本就是弱者,若是連自己的宮人都保不住,以後還如何在宮裡立足。」
德太妃手裡端著的茶杯微微一頓,片刻之後,她隨意揚手,把那茶碗甩道羊絨地毯上。
「沈昭儀,你好大的膽子,」德太妃聲音冷厲,「你是在質疑本宮的決定?」
沈輕稚垂下眼眸,不卑不亢:「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如實稟報,臣妾今日莫名被誣告,還要把宮女送出去被人折磨拷打,臣妾自不願意。」
「若娘娘執意要如此行事,那臣妾便請求張大伴,可否上報給太後娘娘和陛下,請太後娘娘和陛下裁奪。」
本來是德太妃全勝的局面,樁樁件件都考慮得很清楚,人證物證俱在,就連景玉宮中也尋好了背叛者,但事情卻偏就不按她們所安排的那樣進行,若是以她們安排,現在的沈輕稚已經進了慎刑司。
可她如今還好好坐在這,咬死是被誣告,在沒有其她證據的情況下,確實無法給她定罪。
張保順此刻才開口:「德太妃娘娘,老臣以為沈昭儀所言甚是,此案已經詢問清晰,大約就是這些宮人禍亂宮廷,欺瞞德太妃娘娘,妄圖栽贓陷害沈昭儀,如此,只審問這幾位宮人便可。」
張保順面上帶笑,聲音依舊和緩:「本就是小事一樁,不值得德太妃娘娘大動干戈,畢竟陛下過兩日便要回宮,若是回來得知此事,必定會引起不愉。」
「倒是得不償失。」
張保順這一句,其實是給了德太妃台階下,把事情定成是這幾個宮人故意禍亂宮闈,如此一來同德太妃和蔣蓮清都無干係。
她們也是被人蒙蔽,也是一心為了陛下,自然不會被牽連。
但張保順這台階,德太妃不想要。
她這輩子從來不需要別人給台階下。
德太妃此刻已經全然不顧臉面和尊榮了,她沉聲道:「王仲,本宮說的話不管用了?太後娘娘出宮養病,你們還要拿這些小事去驚擾太後娘娘,存的是什麼心思?張大伴,你不會不知太后的身體如何吧?」
張保順無奈笑笑,終是嘆了口氣。
他頓了頓,看著德太妃道:「娘娘,如今宮中太妃一共有四位,太後娘娘和陛下離宮之前,把協理後宮的差事分給了您四位,讓您四位一起商量行事。」
「若娘娘您擔憂太後娘娘的鳳體,不想打擾太後娘娘修養,倒是可以請其他三位娘娘過來一起商議此事。」
「如此倒也算是眾人一起裁定,不會有失公允。」
德太妃不接他的台階,張保順也不用給德太妃留情面了。
德太妃冷笑一聲,她先是冷冷看了一眼王仲,然後才開口:「柔佳公主病了,賢太妃也無心管其他事,淑太妃一貫自掃門前雪,此番想必也不會出頭,至於貴太妃……」
德太妃臉上皆是不屑:「她以前沒管過宮事,也沒學過這些,大字不識一個,想必不懂這些。」
德太妃微微往後靠,臉上皆是自得意滿:「這事擺來擺去,還不是要聽我一人定奪。」
她擺明了想拿迎紅,想要屈打成招,想要把沈輕稚拖下水,此番誰來都不頂用了。
這宮裡,淑太妃一貫不摻和這些事,從來都是彌勒佛,不發一言。賢太妃如今沒工夫搭理這些瑣事,她若是來,定也是站在她這一邊。
剩下一個貴太妃,如今還在承仁宮裡關著,空有個貴太妃的頭銜卻毫無權利,一個宮女出身的破落戶,懂什麼宮規。
再說,那女人整日里咒罵皇帝,同新帝關係極差,瞧著不是母子,更是仇人。
即便她來了,也不會幫沈輕稚。
德太妃雖未查清迎紅的底細,卻早就把宮裡這些老夥伴看得一清二楚,故而才有了今日之事。
證據不足不要緊,慎刑司走一遭,就是鐵漢金剛也扛不住。
到時候這小宮女還不是要供出她的恩人?
德太妃眉頭緩緩鬆開,細長的眉眼微微一挑,面上笑容頗為冷傲。
「王仲,還不讓你的人把這四名宮人都帶下去,能用的手段都用上,明日本宮就要知道結果。」
王仲聽到這裡,大約已經明白如何行事,他不敢看張保順的面容,對身後的黃門們招手:「都愣著做什麼,還讓德太妃娘娘再說一遍?」
等在殿門外的黃門們聽了這一句,立即便要進入明間拿人。
德太妃端起新的茶盞,淡淡笑了:「你們都還年輕,不懂宮裡頭的許多事,如今正巧得了空,我便給你們都講一講。」
「這宮裡,有時候要看證據,有時候也要看位置。」
「沒有絕對的公平,也沒有絕對的安穩。」
「聽懂了嗎?」
回答她的,不是下面垂首不語的年輕宮妃,而是一道妖妖嬈嬈的嗓音。
「本宮沒聽懂啊。」
這聲音聽起來並不遠,不過只一個院落的距離,隨著聲音飄來,一道娉婷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來者身穿青竹色的衫裙,頭上只戴一朵銀簪,面上粉黛未施,卻顯得頗為嬌俏年輕。
若非她身上穿著素服,旁人指不定會以為是新入宮的宮妃。
來者自然是當今皇帝陛下的生母,貴太妃娘娘。
她當真是美若天仙,艷若桃李,無人能及。
原本眾人覺得德太妃娘娘氣勢恢宏,氣度斐然,也是極美的。現在看來,倒是被這位太妃娘娘狠狠壓了一頭。
難怪她憑藉宮女出身,又一直在宮裡各種興風作浪,卻依舊聖寵不衰,如今看了其人,倒是明白為何能一直恩寵不斷。
能美成這樣,也是老天爺賞飯吃,給了她一條富貴路。
聽聞在大行皇帝靈前,貴太妃因為太過悲傷以至口不擇言,故而一直在承仁宮裡養病,就連陛下登基大典她也並未到場。
一晃兩個月過去,這位貴太妃娘娘才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
倒是一如既往的美麗。
貴太妃窈窕行來,面上端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她一進明間,便看到了站在門口處的張保順。
「張大伴,許久未見,你如今可好?」
此刻明間里的眾人已經起身,皆束手靜立,貴太妃可比德太妃得寵得多,她經常侍奉先帝,同張保順便多了幾分熟稔。
「謝娘娘關心,老臣尚且安好,還能侍奉陛下。」
貴太妃聽到陛下兩個字,眉眼之間轉瞬便洋溢出些許慈愛:「是了,如今太後娘娘不在,陛下孤零零的,還是要你們這些老人好生伺候。」
貴太妃一步步往主位前走,一邊走,一邊笑著說:「都坐下吧,還沒同你們好好見見,今日倒是借了德太妃的東風,咱們娘幾個好坐在一起閑話家常。」
她如此說著,正巧來到了蔣蓮清面前,蔣蓮清已經僵硬挪開,給她讓出了位置。
從她進入望月宮,德太妃便一言不發,她沒有起身,沒有笑臉相迎,也沒有看她哪怕一眼。
但貴太妃似乎全不在意。
她抖了抖精緻的衣裙,娉婷在主位上落座,然後才道:「聽聞今日吃的是鳳岐,那我要嘗一嘗,畢竟這可是高貴的門閥世家才能吃的茶。」
她話音落下,蔣敏就立即上了茶。
貴太妃卻看都不看她,她回過頭來,看向德太妃:「德太妃娘娘,方才你說宮裡事不用我插手,是因我不懂?」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貴太妃面上笑容不墜,她道,「你不仔細給我說說,怎知我不懂?就比如今日這個案子。」
她同蕭成煜有三分像的眉眼微微一挑,目光便落到沈輕稚身上。
「今日這個案子,依我看便是這些宮人從中搞鬼,想要破壞你同太後娘娘的姐妹情深,」貴太妃言辭懇切,「德太妃,依我看就按張大伴說的,只審這幾人便是。」
「至於沈昭儀,她瞧著這麼單純憐弱,又怎麼會有害人之心呢?一看就是被人陷害。」
「如此,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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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太妃如何覺得?德太妃覺得自己心口疼。
以前這馮覓兒雖生了大皇子,又是宜妃娘娘,但她到底比不過德妃,在四妃之中,以德、淑、宜、賢來分尊卑,在宮中並無貴妃的情形之下,德妃就是四妃之首。
但現在不同了。
先帝殯天,新帝登基,如今馮覓兒即便沒成為太后,卻也是貴太妃。
無論新帝跟貴太妃關係多冷硬,兩人依舊是親母子,貴太妃也依舊是貴太妃。
德太妃把一切都籌謀得清清楚楚,以為貴太妃依舊無法從承仁宮出來,那麼她就是宮裡品級最高的人,她的命令無人能反抗。
可她到底漏算了貴太妃,也漏算了蘇瑤華的後手。
她人是離開了長信宮,卻把馮覓兒放了出來,馮覓兒這人毫無章法,肆意妄為,萬事不通,她這一出來,宮裡定要攪風攪雨,沒有寧日。
就比如眼下這情形,眾人都以為貴太妃同陛下母子緣分淡薄,怎麼也不會幫他辦事,可事實正相反。
德太妃想要謀害沈輕稚,貴太妃就偏要保她。
兩人鬥了將近二十年,彼此都很熟悉,德太妃大抵也明白貴太妃是打的什麼算盤。
德太妃虛著眼看她,見她臉上是志得意滿的笑容,心裡的想法毫不掩飾,就這麼大大咧咧袒露出來。
「你就是想讓我不痛快。」德太妃冷哼一聲。
貴太妃眼波流轉,笑顏如花:「怎麼會呢?我是為了妹妹著想,才特地出來主持這件事,皇兒是什麼脾氣,宮裡人盡皆知,妹妹莫要為了一點小事斷了親情。」
德太妃幾乎要氣笑了。
「你也知道親情?」她道,「你若是知道,當日在……你就不會被迫養病。」兩位太妃在主位上你一言我一語,話里話外皆是冰渣,使勁往對方心口裡刺,下面坐著的年輕宮妃都不敢吭聲,只能安靜聽講。
果然,一聽到這話,貴太妃努力維持的端莊面容一瞬便破碎了。
她沉下臉來,聲音也不再拿腔作勢,冰冷冷的往德太妃臉上壓:「難怪你們姓蔣的不得聖心,你們家就是送進來一百個姑娘,也得不到陛下寵愛。」
「女人得有女人的樣兒,你們做著高貴模樣,給誰看?」
都是千年的狐狸,彼此唱什麼戲一清二楚。
德太妃深吸口氣,見她翻臉比翻書還快,也不欲同她糾纏,只道:「今日這事耽誤時久,既然貴太妃來了,便按貴太妃的意思辦吧。」
馮覓兒一來,德太妃就知道這事辦不成。
既然辦不成,她也沒必要同個瘋子講話,本就心情不愉,再跟她多說一句話,回去怕不是要氣病。
然而德太妃想隨便了事,貴太妃卻不答應了。
馮覓兒眉峰一挑,眼波流轉,道:「既然德太妃這麼說,王仲,立即把這三名宮人帶下去,嚴刑拷打,看看究竟是誰指使她們禍亂宮闈,謀害宮妃。」
她直接給這案子定了性。
德太妃面色陰霾,她淡淡掃了一眼王仲,隨即便起身,帶著蔣虹往外走。
「你是貴太妃,你說了算。」德太妃道。
德太妃的裙擺在她身後拖曳出一片蜿蜒的花,就在此時,一隻細長的手攥住了她的衣擺。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出乎沈輕稚的意料,此刻求德太妃的不是林盼,而是從頭到尾都很淡定的吳姑姑。
德太妃垂眸看了她一眼,聲音比冬日的極夜還冷。
「你們自己若沒做虧心事,就不怕慎刑司的刑訊,若能當真身正影不斜,本宮給你們醫治。」
如此說完,德太妃輕輕一拽長裙,昂著頭快步離去。
她都走了,今日這齣戲就算徹底終結。
王仲這會兒才笑嘻嘻上了前來,道:「貴太妃娘娘,那臣便把這幾個宮人帶走了?臣一定儘力,明日便給娘娘呈上結果。」
貴太妃今日算是大獲全勝,臉上卻並無喜色,她道:「帶下去吧。」
於是幾個黃門便魚貫而入,兩人架一個,一個束手,一個捂嘴,乾脆利落就把地上跪著的三個宮人架走了。
林盼一直沒有吭聲,直到路過沈輕稚的時候,她才抬頭看了沈輕稚一眼。
在她眼中,沈輕稚看到了極致的怨恨。
這一走,林盼的路就斷了,亦或者她的命也要斷送在這裡。
但這條路卻是她自己選的。
她不能怪任何人。
沈輕稚垂下眼眸,不再去看被帶走的三人,她心神微動,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瞧她。
沈輕稚抬起頭,便看到貴太妃的目光。
她的眼睛生得極美,眼波流轉之間是極致的嫵媚風流,可她此刻看向沈輕稚,卻是平靜而淡然的。
沈輕稚微微一頓,好似有些驚慌,瞬間便低下了頭。
貴太妃看著殿中這些朝氣蓬勃的花骨朵兒,突然笑了:「你們都還年輕,一個個比春花還嬌嫩,以後要多多努力,為皇兒開枝散葉,讓這宮裡能熱鬧一些。」
她如此說著,甚是還慈愛地看向臉色慘白的蔣蓮清:「和嬪,今日這場早宴,耽擱的時候有些長了,不如就散了吧。」
「以後多得是這般機緣。」
蔣蓮清忙起身道:「是,是。」
此刻的蔣蓮清已經沒有方才的志得意滿,她如同受驚的兔子,紅著眼顫抖著身軀。
她害怕了。
她怕那些宮人把她供出來。
貴太妃看她慌張的模樣,唇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她扶著姑姑盼夏的手站起身,窈窕往外行去。
待行至門邊時,她方才回頭看了一眼沈輕稚。
「沈昭儀,你來送一送本宮。」
沈輕稚立即便沖她行福禮,然後同蔣蓮清等人道別,低著頭跟在了貴太妃身後。
等兩人都走了,望月宮一下子便安靜下來。
蔣蓮清六神無主坐在主位上,還是蔣敏看眾人面上都很沉寂,忙道:「端嬪娘娘、庄嬪娘娘、麗嬪娘娘,今日早宴結束,娘娘們自回去歇息吧。」
於是,眾人魚貫從望月宮裡出來。
待出瞭望月宮,張妙歆立即便倒在步輦上,被凡真姑姑著急忙慌送回長春宮。
而馮盈卻一臉擔憂,問章婼汐:「端嬪姐姐,今日的事……結束了吧?」
章婼汐挑眉看她一眼,自顧自上了步輦,冷冷說了一句:「不知道呢,可能結束了,可能才開始。」
另一邊,沈輕稚要送貴太妃,便只能跟在她的步輦邊慢慢走。
此時已是早秋,過不了幾日就要到中秋佳節,自是秋高氣爽,走在宮中也不熱。
貴太妃似乎忘了沈輕稚跟著走,她悠然自得坐在步輦上,一邊行一邊道:「你這丫頭也是,今日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們明擺著要害你,你還同她們好聲好氣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
沈輕稚羞澀笑笑,沒答話。
馮覓兒掃她一眼,頓了頓又道:「下回再遇到這樣的事,你不用給臉,直接就拒不認罪,絕不能查,你如今是寵妃,是陛下的心肝,如何能叫他們作踐?」
馮覓兒畢竟也當了多年寵妃,二十年來墨水沒聞多少,囂張跋扈的氣焰可學了個十成。
她又說:「她們不過是瞧咱們沒有背景,身邊沒有母族依靠,我比你強些,家中畢竟還有些親戚,你倒好,孤零零隻剩下一個人。」
「不欺負你欺負誰?」
貴太妃語重心長:「宮裡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太後娘娘為什麼選你?不就看你無依無靠好拿捏?但既然選了你,這就是你的機緣。」
「趁著皇兒喜歡你,你就好好勾住他,他日再生個一兒半女,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便都有了。」
沈輕稚聽到這話,越發羞澀了。
「娘娘……」她聲音輕如煙塵。
貴太妃恨鐵不成鋼看她一眼:「男女之事不就是如此,有什麼好害羞的?我也是宮女出身,我知道你多艱難,我是為你好,也為了陛下好。」
貴太妃拿出慈母的架勢:「皇兒多不容易,他雖養在太后膝下,到底不是太后親生,明面上是嫡長子,實際上總是缺了些事,前朝那些老學究,想要拿捏人的時候能難為死,他是皇帝就過得容易?他是太子繼位就能輕鬆無憂?」
「我是鬧過氣,但閉門思過這兩個月,我卻已經想明白了。」
「我是他親娘,我們娘倆才是一條心,」貴太妃語氣誠懇,「只有我是真心為陛下好的。」
沈輕稚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羞怯,心裡卻想:這話再說下去,估摸著貴太妃自己都要信了。
果然,貴太妃又說了說皇帝不易,親媽心疼之類的話,最終話鋒一轉,道:「我們都是宮女出身,我知道你的艱難,皇兒前朝事多,顧不上後宮這些糟心事,你以後的日子只怕會更難。」
沈輕稚:「……」
謝謝您,不用您這麼替我許願。
貴太妃伸出手,高高在上地握住了沈輕稚的手。
她的手很涼,沈輕稚只覺得自己握住了冬日的寒玉,很是扎手。
貴太妃語氣頗為慈愛:「皇兒喜歡你,那我便也喜歡你,如今太後娘娘不在宮中,也無人能關照你,無妨,你也不用害怕。」
她笑著說:「這不還有我嗎?」
「以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同我說,我是貴太妃,這宮裡誰敢給我沒臉?」
「記住了嗎?」
沈輕稚誠惶誠恐:「娘娘,娘娘我……我哪裡配您關照。」
貴太妃笑容精緻:「哪裡不配。」
「我喜歡你,想要幫你,你就配。」
兩個人說著話,就來到了西一長街的盡頭,沈輕稚往右拐就進入景玉宮前長巷,而貴太妃則要繼續前行回承仁宮。
兩人只能在此依依惜別。
步輦緩緩前行,貴太妃的聲音依舊:「記住了,有事一定要來找我,我關照你。」
沈輕稚福禮恭送,待到她步輦消失在長街盡頭,才直起身。
她淡淡笑了:「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