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話說到這裡,沈輕稚攥著的手陡然一松。
她目不斜視,任由蕭成煜凝視,而她自己,也在凝視蕭成煜的眼眸。
她聽到自己輕聲問:「可是殿下,做刀鋒者又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沈輕稚聲音輕成一縷煙,如夢如幻,鑽入蕭成煜耳中,在心湖裡驚起一片漣漪。
今日蕭成煜既然願意「坦誠」,那沈輕稚所幸一白到底,把所有想說的話,想問的事一概宣洩而出。
蕭成煜看著沈輕稚,臉上笑意漸收,但他卻反問:「我以為,你不會信承諾和約定,你已經在出宮和留下之間門做好了選擇,你就可以做到最好。」
沈輕稚果決、聰慧也有野心。
但她的野心,是在自己做好分內之事,以已之能,博得前程。
蕭成煜最欣賞這樣的人,因他自己也是同樣性格。
既然如此,那麼蕭成煜便能明白沈輕稚會如何選擇,也知道她想要什麼。
她要靠自己成為人上人。
這樣的人,其實最不屑旁人的承諾和妥協。
因為他們不需要。
沈輕稚深邃的桃花目里難得生出些許驚訝,但這驚訝卻轉瞬即逝,如風過水無痕。
「殿下,即便臣妾知曉承諾無用,但您也總要有個誠意,畢竟……」
沈輕稚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蕭成煜放在春凳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熱,結實有力,骨節修長。
而她的手,卻又輕又小,白皙柔軟。
她指腹上因常年做活而落下的繭子摩挲著蕭成煜的手背,似乎在告訴他自己的答案。
蕭成煜垂眸看了一眼兩人的手,他翻轉手心,把她使壞的手攥在了手心裡。
「孤可以給你承諾,我也可以給你承諾,」蕭成煜一字一頓道,「我蕭成煜從來都是一諾千金,絕不背信。」
「沈輕稚,」他抬頭,再度看向她,「我可以承諾,以後即便不需你再為我、為母後效力,我也保你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且……萬人之上。」
沈輕稚眉心微跳,她看著蕭成煜,最終堅定地點了點頭:「好,我聽殿下的,只要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便很好。」
蕭成煜捏了捏她的手,道:「你倒是不貪心。」
沈輕稚心想,那是還不到時候,到了時候,再貪心也不遲。
心中如此想,嘴上卻說:「殿下也知我無親無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如同無根的浮萍,不過為了讓自己日子好過罷了。」
沈輕稚這一次倒是從心而言:「即便是萬人之上,孤家寡人又有什麼樂趣?」
蕭成煜倒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不由道:「這話倒是不對,孤是你的丈夫,也算是你的家人。」
沈輕稚聽到這話,強忍著沒笑出聲:「殿下,今日同我如此坦誠,不過為了以後少些煩憂,既已坦誠,那又何必動妾心意?臣妾所有不多,唯獨一顆真心,想自己留著,百年之後,它能陪著我去另一個世界。」
這話其實是有些大不敬的,可若細聽,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蕭成煜眉頭微蹙,不是因沈輕稚的不敬,是因她悲涼。
他沉聲道:「我所言並非什麼男歡女愛,我只是告訴你,你是我的妃子,願意為我和母後效忠,那便可以作為我的親人。」
「情愛之事,於我而言,從無可能。」
「此也是你被選中的另一原因。」
因她不需要情愛,不傾慕情愛,也不期待情愛。
這才是最好的,最完美,最適合的人選。
蕭成煜的話,讓沈輕稚不由有些有些欣喜,對蕭成煜更多了幾分欣賞。
成大事者,就要坦誠以待,若像那夏國國君一般靠哄騙女子,哄騙百官得便利,那才讓人不齒。
「殿下所言甚是,殿下乃真君子也。」
沈輕稚不由有些好奇,她睜著一雙璀璨的眼眸問:「殿下若是以後心繫於誰,定要早讓臣妾知曉,臣妾也好知如何行事。」
蕭成煜聽到這話,卻搖了搖頭:「不會。」
沈輕稚眨眨眼睛,有些不解。
蕭成煜看向她:「成帝業者,當以家國為重,孤不會糾纏男歡女愛,亦不會傾慕於誰。」
「所以,不必煩憂。」
沈輕稚微微一頓,隨即笑顏如花:「是,臣妾明白了。」
話都說明,蕭成煜倒是輕鬆不少。
他親自給沈輕稚倒了一碗茶,同她碰了碰杯:「沈輕稚,以後有勞了。」
沈輕稚笑道:「殿下放心便是。」
兩人把杯中茶一飲而盡,蕭成煜這才斂了笑意,他略有些悶氣道:「沈奉儀,近來宮中恐有大事發生,然母后體弱,不堪大事,如今以淑妃、賢妃為主,專理宮事,但兩位母妃既要操心宮事,就無暇顧及母后,孤心中甚是不安。」
沈輕稚這才意識到,今日蕭成煜同她如此剖白,歸根結底是在此處。
對於撫照她多年的皇後娘娘,沈輕稚還是很上心的,聽到這話,立即便問:「娘娘如何?」
她的關心是發自肺腑的,蕭成煜見她此刻才有些緊張,心中倒是升起細微的暖意。
這種暖意,大抵也源自於兩人共同關懷的蘇瑤華。
蕭成煜捏了捏沈輕稚的手,安慰道:「母后如今倒是尚可,孤就是以防萬一,畢竟……」
剩下的話,蕭成煜未再多言。
沈輕稚看他垂著眼眸,似有些難過,不由嘆了口氣。
蕭成煜不能在病弱的帝後面前擔憂父母,不能在群臣面前擔憂皇帝,更不能在黃門姑姑們面前擔憂家國未來,所以,他一直撐著,抗著,自己一個人吞噬心中的擔憂、孤獨和彷徨。
直至此時,他在母親也是自己親自選擇的合作者面前,才能袒露些許情緒。
蕭成煜聽到沈輕稚的嘆息聲,心中的那股子鬱結也隨之而散。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母親的意思了。
即便孤家寡人,也總得有個人能說說話。
要不然,這一輩子可還有什麼意思呢?
寢殿內一時間門寂靜無言,宮燈閃爍,床幔鎏金,在這一片熱鬧喜氣的氛圍里,兩個人卻說著家國大事。
沈輕稚略一沉思,原還想再安慰一句,可話到嘴邊,卻只聽到耳畔的燈花爆裂開來。
「啪」的一聲,隨之而來的,還有門外匆忙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咚。
那聲音如同暮鼓一般,狠狠砸在蕭成煜心尖上。
蕭成煜猛地抬起頭,跟沈輕稚輕輕握在一起的左手微一收緊,下一刻,他就緊緊攥住了她。
雕有喜鵲登枝的棗木門扉洞然而開,外面是年九福凄惶的慘白面容。
他膝蓋一軟,蹣跚著就在門口跪下,然後匍匐爬進了寢殿內。
蕭成煜的手越攥越緊,幾乎要把沈輕稚捏碎。
但沈輕稚卻沒有動,任由他這般牽著自己。
即便此刻,年九福還不忘讓身後的徒弟關上寢殿門扉,他磕磕絆絆爬到蕭成煜面前,然後一個頭便重重磕下去。
「殿下,一更時陛下驟然醒來,吐血不止,急召殿下面聖。」
蕭成煜只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他腦海里空白一片,似是聽懂了年九福的話,又似什麼都沒聽見一般,只呆愣愣坐在那裡。
他握著沈輕稚的手不自覺便鬆開了。
沈輕稚心中一緊,她面色刷地一白,她下意識手中一緊,回握住了蕭成煜瞬間門冰涼的手。
這一個動作,讓眼前漆黑一片的蕭成煜往後一仰,腰背狠狠刻在床背上,發出嘭的聲響。
「殿下!」「殿下!」
兩道聲音在殿中響起,沈輕稚迅速起身,直接來到了蕭成煜身邊,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沈輕稚回憶起滿門抄斬的那一天,是冬雪抱著她,攬著她,告訴她:「小姐,哭出來,哭出聲來。」
沈輕稚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難過得已經失去神智,失去風度的蕭成煜,她竟下意識伸出手,把他的頭輕輕攬在懷中。
「殿下,」沈輕稚聲音帶著綿長的溫柔,「殿下,哭出來吧,就哭這一次。」
「哭過了,就不要當著外人的面再哭。」
她不是不讓他哭,是不能讓他當著外人的面真情流露。
只有這一刻,他才是即將失去父親的兒子。
蕭成煜轉過身,他一把抱住沈輕稚的腰,把臉埋進她柔軟又溫熱的小腹上。
隨之而來的,是他顫抖的寬厚肩膀和隱忍不發的哭泣聲。
傷心至此,他也沒有哭出聲音。
沈輕稚心中一酸,她就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陪伴他度過這最難捱的時刻。
身邊只她跟年九福,蕭成煜才敢哭出聲來。
「今晨孤去看望父皇,父皇還說,還說,」蕭成煜抽噎著道,「說待夏日炎熱起來后,他就領著母后搬去玉泉山莊住,那邊氣候宜人,泉水溫暖,也能讓母后溫養身體。」
蕭成煜一邊說,隱忍多年的眼淚如同山泉一般傾瀉而下。
「父皇說著話的時候,還同孤玩笑,說到時候就把我丟在長信宮裡,讓我替他操勞。」
沒想到,一語成讖。
蕭成煜說到這裡,終究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父皇,父皇。」
沈輕稚一直沒有多言,她給了蕭成煜一個溫柔鄉,讓他可以放肆哭一回,可以放肆釋放難過。
但當他收起眼淚,這一場痛苦傾訴便如同他人故事,不會再被提及。
蕭成煜驟然聽聞噩耗,自是悲痛萬分,其中有即將失去父親的難過,也有對即將君臨天下的彷徨。
但他畢竟是蕭成煜,是弘治帝和皇后細心教養多年的儲君。
不過哭了那麼一聲,說了那麼幾句,蕭成煜便恢復理智,他擦乾眼淚,面上只剩果決。
「輕稚,母后此刻必很難過,國……喪之時,後宮必亂,」蕭成煜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擦乾淨臉上的淚,迅速到,「孤命你於國喪時搬入坤和宮,替孤為母后盡孝,替孤照顧母后。」
「你可能行?」
沈輕稚此時正立於他身邊,兩個人影並肩而立,一起立於燈火輝煌中。
沈輕稚看著蕭成煜深邃的眼眸,堅定道:「殿下放心便是。」
蕭成煜定定看她一眼,隨即便轉身離去。
「孤一貫放心。」
————
蕭成煜悄然離開了毓慶宮,沈輕稚卻還不能立即離開石榴殿,她坐在貴妃榻上愣了愣神,才緩過口氣來,轉頭看向等候在門外的鄭如和簡義。
這兩人都是太子身邊的老宮人,打小就侍奉他,最是忠心不過,蕭成煜無論說什麼,他們都會聽。
沈輕稚緩緩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便道:「鄭姑姑、簡公公,我有話要說。」
剛年九福依舊撂下話來,若是毓慶宮有諸事無解,自可來請示沈奉儀,以沈奉儀的旨意來辦。
因此兩人聽到傳喚,便立即進了寢殿中,垂手肅立在沈輕稚面前。
沈輕稚抿了抿薄唇,讓自己聲音平穩而淡定,她道:「鄭姑姑、簡公公,兩位都是殿下身邊的得意人,應當已經猜到宮中必要有亂,剛得殿下口諭,大約明後日我就要替殿下給皇後娘娘盡孝,要在坤和宮住上二十七日,毓慶宮的事便無暇旁顧。」
若毓慶宮只有自己人還好些,現在卻剛剛搬來四位娘娘,這四位娘娘他們都不熟悉,性格著實不懂,若是毓慶宮此刻生亂,才是最要命的。
沈輕稚料想到了日後二十七日的亂事,思索良久,準備提前把話說清。
「兩位都比我年長,是宮裡的老人,自來比我知道要如何行事,但殿下口諭,萬不敢辭,我便託大先安排些許,可好?」
這話說得客氣極了。
沈輕稚同鄭如和簡義都打過交道,彼此之間門都有好眼緣,加之兩人也知曉殿下的心思,更明白娘娘的眼光,此刻被沈輕稚託大倒不覺不妥,反而鬆了口氣。
這風口浪尖上若他們辦砸了差事,若是影響了殿下的前程,那才是悔不當初。
兩人對視一眼,一齊點頭道:「奉儀請講。」
沈輕稚點點頭,看了一眼殿中眾人,然後才沉沉開口:「咱們做臣子的,當然一心盼望聖體佳安……」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若非如此,便也只能安分守己,努力為陛下、娘娘、殿下祈福,萬不敢讓貴人們操心。」
鄭如木著臉,嘴裡卻很上道:「奉儀說的是,咱們自來要安分守己的。」
沈輕稚點點頭,臉上卻一絲一毫的笑意都無。
她笑不出來。
「若當真宮中有事,那殿下怕也不會回毓慶宮,往常都要在太極殿夙興夜寐,不得空閑,那咱們毓慶宮也要為殿下分憂解難,不如便閉宮不出,安靜祈福?」
鄭如心中一動,她看了一眼簡義,見他眼中也有贊同之色,便低聲道:「若是閉宮,怕也只能攔住宮人黃門,就連貴人們身邊的姑姑都攔不住,若是鬧起,怕不好看。」
沈輕稚眉頭微蹙,聲音卻有些清冷:「我若去了坤和宮,自會同娘娘要一份懿旨,這宮裡貴人是多,卻沒人能貴過娘娘去。」
鄭如一聽沈輕稚已經落定主意,心中大安,她道:「是,我明白了。」
沈輕稚點了點頭,略一思索便道:「簡公公,若是閉宮,最好連每日掃洗菜品走動都減少,不如明日一早就去御膳房和尚宮局支取十日吃穿用度,這樣便不用日日驚擾姐姐們,讓她們無法潛心祈福。」
簡義立即答:「是,我明日一早就辦。」
沈輕稚點頭,左思右想,又道:「若是有娘娘們的家人送來信箋等物,也暫緩遞送,等到事情辦完再議。」
弘治帝這急病突然,原用了秘葯,還以為可以撐上兩三月光景,豈料今日就突然急病,顯然已經回天乏術。
事發突然,只能事權從急,先把二十七日國喪撐過去,只要蕭成煜繼位禮成,便無須擔憂。
沈輕稚又叮囑了些許細節,一直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才算把毓慶宮之後國喪期的章程敲定。
話都說完,沈輕稚吃了口茶,這才在反覆糾結中淺淺睡去。
另一邊,蕭成煜不用步輦,只帶了年九福和他幾個年輕力壯的徒弟,一路快步出了毓慶宮。
過來稟報的公公也是弘治帝身邊的老人,名叫李沐,他此時穿著灰白的袍子,滿臉都是哀喪。
蕭成煜年輕,走路又快又急,年九福等幾個太監只能跟在他身後小跑,就是跑得氣喘吁吁都不敢多吭一聲。
這一走就是兩刻,待到乾元宮外圍的朱紅宮牆出現在蕭成煜眼中時,他卻腳步一頓,放緩了步伐。
似是怕驚擾了旁人一般,小心翼翼,又有些舉步不前。
李沐見他一直冷著一張臉,似是一點哀傷都無,心裡卻明白他此刻必定哀傷至極,悲痛無法訴說。
李沐嘆了口氣,在他身邊低聲道:「殿下,皇後娘娘一會兒也要到了,您定要撐著點,還有娘娘在呢。」
蕭成煜眼眸通紅,眼底都是絲絲血色,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多謝李公公關懷。」
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一行人便來到乾元宮正門前。
此刻乾元宮前依舊如同往日那般安靜無聲,只有一隊高大的金吾衛衛看守,就連人數都未增加。
巡邏的校尉看到蕭成煜快步而來,沒有阻攔也沒有訓斥,皆是安靜行禮,由統領親自上前打開乾元宮的宮門,請了蕭成煜進入乾元宮。
蕭成煜一行人剛進入乾元宮,身後高大厚重的宮門便迅速合上,生怕有人誤闖。
蕭成煜沒有回頭,他快步往前行去,眨眼功夫便進了乾元殿正殿。
此刻乾元殿前明間門已經跪了一地的太醫,太醫們垂眸靜跪,一言不發,即便聽到腳步聲也沒有抬頭,只木著臉發獃。
蕭成煜並沒有過多關注幾位太醫,他也不去看哭喪著臉的太監們,快步繞過雅室,直接進入皇帝寢宮。
此時的寢宮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在這血腥味里,還有苦澀的藥味,兩相結合,讓人心頭髮悶。
龍床前擺放著巨大的十二幅山河永安紫檀座屏,遮擋了蕭成煜的視線,蕭成煜看不到病入膏肓的父親,也看不到他支離破碎的病體,但此刻的蕭成煜卻再也剋制不住,眼淚再度順著年輕的臉龐滑落。
大抵聽到了腳步聲,大太監張保順磕磕絆絆奔出屏風,那張蒼老了十來歲面容便出現在了蕭成煜眼中。
他原是白白胖胖的彌勒佛樣子,此刻卻腫脹得不成樣子,一張臉清白灰褐,透著嚇人的衰敗。
他剛一奔出屏風,看到蕭成煜的一眼,忍耐了多時的淚水瞬間門傾瀉而下。
蕭成煜只看他噗通跪在自己面前,哭著道:「殿下,殿下您可來了。」
蕭成煜根本顧不上去扶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張保順的衰敗,他幾乎是剋制不住地跑了起來,直接繞過屏風,往龍床前撲去。
待到他跪倒在龍床前的腳踏上,隔著青紗帳幔往裡面看去時,伸出去的手居然都已經顫抖起來。
蕭成煜只覺得喉嚨里有什麼堵住了他,讓他喘不上氣,讓他幾乎窒息。
但最終,蕭成煜卻依舊抖著手,一把掀開格擋在父子之間門的帳幔。
入目,是已經瘦沒了人形的弘治帝。
他今歲不過四十幾的年紀,卻已滿頭華髮,凌亂稀疏的白髮散落在精緻的龍鳳軟枕上,是那麼刺目。
他緊緊閉著眼,面色是驚人的灰白,即便蓋著厚重的錦被,他也在輕輕發抖,似是冷極。
然而他的嘴唇卻是鮮紅的,那不是健康的顏色,那是被抑制不住的鮮血染紅的。
弘治帝緊緊閉著眼,喉嚨里發出呵呵聲,他在拼盡全身力氣,努力讓自己多活一會兒,哪怕只有一盞茶也好。
蕭成煜看到這樣的父親,看到這樣的君父,他似被萬箭穿心,有人拿著刀子在他心口划著字。
一筆一劃都是痛。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眼淚不知何時停了。
蕭成煜哆嗦著唇瓣,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父皇。」
他的聲音很輕,很啞,宛如杜鵑啼血,哀婉至極。
但弘治帝卻聽見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用那雙發黃的迷濛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費心教養長大的兒子。
他的脖頸已經動不了了,眼睛卻還是追隨著兒子年輕的面龐。
他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多好的長子、儲君,他健康、聰慧,冷酷無情。
他是最好的繼承者。
本應痛苦至極的弘治帝,卻輕輕笑了一聲。
隨著他的笑聲,鮮紅的血從他唇邊滑落,在他灰白的臉上留下一條觸目驚心的痕迹。
蕭成煜下意識伸出手去,輕輕擦了擦父親臉邊的血。
他不敢使勁,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
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蕭成煜的臉上,他雖已行將就木,死期在前,渾身疼痛難忍,但腦中卻異常清醒。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一日這麼清醒過。
經年的苦澀湯藥麻木了他的舌頭,也麻木了他的腦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卻終於找回了曾經的年輕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兒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熱淚,他能嘗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澀的陳腐的藥味。
那是許多年沒有嘗過的滋味,他不覺得臟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著即將解脫的釋懷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聲音輕如雲煙,卻字句清晰,「我同你娘,親自教養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過了。」
「以後,家國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戀地看了看兒子,目光卻往邊上挪去,往屏風外面尋找起來。
「對你,對楚國,我沒有,遺憾。」
「但……」
他話音未落,一道蹣跚的腳步聲便在屏風外面響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綻放出喜悅,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滿懷喜悅,等待著喜樓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過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還是趕來見他最後一面。
他知足了。
————
蘇瑤華面色蒼白,神情哀傷,她蹣跚著繞過座屏,腳下一個趔趄,若非張保順的攙扶,差一點便跌落在地。
蕭成煜未及回頭,都能聽到身後蘇瑤華的抽泣聲。
如泣如訴,哀婉至極。
蕭成煜連忙起身,下意識要去攙扶蘇瑤華,但蘇瑤華此時卻已經跌跌撞撞來到床榻邊。
錦繡奢華的龍床上,沉痾無醫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頭,即便蓋著龍鳳錦被,也不過只躺了那一畝三分地。
蘇瑤華倉皇地坐在龍床邊,緊緊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蘇瑤華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陛下,陛下……」她淚如大雨滂沱,幾不能語。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氣竟去了三分,顯露出幾分年輕時才有的意氣風發。
他努力睜著昏黃的雙眼,認真看著自己的髮妻。
他這一輩子可以說是無愧於天地,卻唯獨對不起一人——他的結髮妻,全天下最尊貴也應最幸福的女人。
弘治帝看著她面上濕漉漉的淚,看著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戀,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臉上的淚,想要說一句:「傻姑娘,哭什麼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淚。
弘治帝沉痾經年,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對死亡,他早就沒有畏懼和害怕,甚至有一種終於可以離開病痛的解脫。
但此刻,看到了蘇瑤華,他終於覺得有些不舍了。
可這份不舍卻不能表露出來。
弘治帝有千言萬語,有滿腔依戀,甚至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愛慕,這些,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時候,他卻不能說了。
他想讓蘇瑤華長長久久活著,幸福康健,子孫滿堂,替他享受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間門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輕咳一聲,他輕輕開口:「瑤華,以後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動不動就哭鼻子。」這一句,似乎把兩人帶回了當年那個滿城芳華的大婚吉日,似乎這二十載時光都未虛度。
蘇瑤華哽咽一聲,想起當年的情景,忍不住如當年那般回答他:「我若哭,你便哄哄我。」
弘治帝輕聲笑了。
他很輕鬆,病魔在這一刻遠離了他,讓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蕭成煜知道父皇母後有話要說,但他此刻卻不能離皇帝榻前,便退後幾步,只低著頭默默落淚。
在父皇面前哭過,以後就不能再哭了。
帝后二人都未發現兒子的遠離,此刻的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弘治帝繼續道:「對於我殯天之後的事,早先已經都交代過你,也交代過煜兒,你們皆很沉穩,此番不需我再多言。」
「對於以後,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遺詔我已寫好,會讓你們都高興。」
蘇瑤華剛止了止眼淚,此刻聽到他絮絮叨叨說身後事,忍不住又哭了。
從弘治帝繼位伊始,他每逢病災就會對她交代一番身後事,幾十年下來,蘇瑤華早就能背下,可沒有哪一次如同現在這般,讓她聽不下去。
因為只有這一次是真的。
話說完,她的竹馬,她的丈夫,就要離她而去。
蘇瑤華突然痛哭失聲,她使勁搖著頭,全然不顧體面和尊榮:「陛下,別說了,別說了。」
「咱們能治好,你乖一點,好好吃藥,這一次也能好的。」
蘇瑤華哭得撕心裂肺。
她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冰山早就封印了她的內心,但到此刻,她才發現她自以為堅固的冰山早就有了裂縫。
她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強。
弘治帝身上突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動了動冰冷僵硬的手指,用盡了全身力氣回握住了她的手。
「慧慧,待得以後你身體好些,就替我看看江南風景,大漠孤煙,看看塞外風光,可好?」
弘治帝沒頭沒尾說了這麼一句話。
蘇瑤華下意識答應他:「好,好,都好。」
弘治帝笑了。
他緩緩喘著氣,身體里的力量如同風中的沙兒一般流失,再也回不來。
他眼前一片模糊,最終什麼都瞧不清楚,在最後的最後,他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
只有蘇瑤華聽見了。
他說:「對不起。」
這一輩子,唯獨對不起你。
蘇瑤華只覺得手中一沉,他剛剛還在回握她的手,輕輕一送,隨即狠狠往下跌落。
嘭的一聲,他的手砸在了錦被上,他的眼眸也緩緩合上。
弘治帝殯天了。
蘇瑤華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拽著他的單薄瘦弱的身軀,拚命搖晃他:「陛下,陛下你再看看我。」
她的陛下再也不能看她了。
蕭成煜淚流得更凶,他恭敬跪下,給已經故去的父親磕了三個頭,然後便膝行至床榻邊,伸手去攙扶母親的胳膊。
「母后,母后,父皇已經去了。」
蕭成煜哭著安慰母親。
蘇瑤華似乎沒聽到他的話,久久不肯起身,寢殿裡外皆是痛哭聲。
張保順滿臉淚水,卻還是強撐著來到蕭成煜身邊,固執地攙扶起他。
「殿下,您可不能再哭了。」
張保順聲音滄桑:「殿下,陛下留有遺昭,說待宗人府、輔政大臣和所有宮妃皇子到場后再宣讀。」
「另外,昨日陛下已經下旨,命金吾衛、儀鸞衛以及五城兵馬司派兵把守內城中十一處宮門,兩位指揮使一位都督都在宮中等候殿下宣召。」
「以後大楚的天下,就得您做主了。」
蕭成煜眼中的熱淚滾落而下,在他心上刮下一道傷痕。
他深吸口氣,哽咽著嗯了一聲,隨即便狠狠擦了擦臉上的淚,不讓自己太過失態。
父皇已經做了萬全打算,沒有給他留下血腥和災禍,留給他的只有來自父親的慈愛。
蕭成煜心中悲痛,卻強忍著淚水,哽咽道:「速速讓幾位大人至御書房覲見。」
張保順長舒口氣:「是,老臣這就去辦。」
待到張保順退出去忙,年九福立即進宮,在蕭成煜耳邊低語幾句,蕭成煜點頭,道:「去把採薇姑姑請進來。」
他說完,腳步堅定地來到床榻邊,輕輕拍了拍蘇瑤華的後背。
「母后,父皇被身體拖累一生,如今終於解脫,您應當高興才是。」
蘇瑤華似是哭累了,也似終於從悲痛中緩過來,她輕輕抽泣一聲,坐直身體,低頭用衣袖拭淚。
蕭成煜沒有過多去打擾蘇瑤華,等蘇瑤華冷靜下來,蕭成煜才道:「母后,我已命人招來金吾衛指揮使王成禮,儀鸞衛指揮使姜忠,五城兵馬司左都督林校,他們稍後便到,待得宮中布防之後,便要招各位母妃、弟妹前來覲見父皇。」
蘇瑤華在他說話的時候,已經擦乾臉上的淚,但她眼眸赤紅,面色蒼白,同平日大相徑庭。
「煜兒,」蘇瑤華緩緩開口,「你父皇故去,以後宮中上下,便要由你一人做主,你可明白?」
蕭成煜微微一愣。
剛剛他還是兒子,上有父母高堂,他要聽父母之言行事,萬事不可擅自做主。
但現在,不過轉瞬功夫,他就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明日朝陽升起時,他就是新君了。
蘇瑤華知道他心中悲痛,亦倉皇無措,但今夜必是不眠之夜,他們母子都不能走錯一步。
蘇瑤華目光逐漸凌厲起來,她認真看著兒子:「蕭成煜,記住,遺昭一讀,你就是皇帝了。」
「你要記住,以後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蕭成煜身軀一振,他猛地抬起頭,用那雙同樣赤紅的眼眸看向母親。
這一刻,一往無前的勇氣從他心頭竄起,讓他心中的顧慮和擔憂皆煙消雲散。
蕭成煜狠狠閉上眼睛,他深吸口氣,片刻后同蘇瑤華恭敬行禮:「母后訓導振聾發聵,兒子銘記於心,莫不敢忘。」
蘇瑤華神色稍緩,她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了無生息的弘治帝,終於起身道:「來人,給大行皇帝裝殮。」
恰逢此刻,張保順傳召進前,對蕭成煜道:「殿下,三位大人請見,已在御書房等您駕臨。」
蕭成煜回過頭看了一看母親,蘇瑤華便道:「去吧,你去忙你的事,這裡有我。」蕭成煜心中安定,大步出了寢殿。
待她走了,採薇姑姑適時上前,從袖中取出一顆定神丸,伺候蘇瑤華吃下。
一顆葯咽下去,蘇瑤華才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
採薇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娘娘,這葯不能多吃。」
蘇瑤華沉默片刻,道:「就這幾日,一定要撐下去。」
三位將軍到來之後,蕭成煜很快發下旨意,命儀鸞衛親自過各府請京中幾位年事已高的宗室、宗人令哲親王,以及三位皇叔、四位皇叔父一起入宮。
又命儀鸞衛請幾位閣臣、輔政大臣等一起入宮,皆在太極殿前等召。
隨即宮中所有妃嬪、皇子、公主也一起趕來太極殿。
亥時正,所有人齊聚太極殿,蕭成煜立於御座之前,身側是滿臉哀戚的皇后,另一側則是弘治帝的年紀最輕的叔叔哲親王。
張保順已經換了一身素服,他頭上的禮冠扎著白麻,在寂靜的夜中是那麼刺目。
看了這個場景,人人心中皆是明悟。
是以,即便這三更半夜的太極殿人頭攢動,烏壓壓佔了一地的人,卻鴉雀無聲,安靜至極。
張保順站在御座之下,先同蕭成煜、皇后、哲親王等行禮,然後才起身,沖著台下朗聲道:「弘治二十四年元月初三,陛下留遺昭於太極殿御座之內,由哲親王、禮親王、張大學士、蘇將軍一同見證。」
「現,親啟於太極殿,宣詔天下。」
他的話音剛落,在場眾人便跪了一地。
張保順帶著哭腔喊:「陛下於今日亥時一刻龍馭賓天,天年永訣。」
隨著張保順話音落下,喪鐘響徹天地。
霎時間門,太極殿內只有哭聲。
在張保順的引領下,朝臣宗室哭行三叩九拜之禮,之後長跪不起,張保順道:「請哲親王宣讀遺昭。」
哲親王是弘治帝的小叔叔,今年不過四十八,他身體康健,身材高大,頗有當年高祖遺風。
他先沖空無一人的寶座行過大禮,然後才從中取出遺昭,展開宣讀。
「朕於二十繼承國祚,二十四載事必躬親,未嘗有一日懈怠……功過自不評說,此番遺昭,是為大楚天下。」
「朕之長子蕭成煜,乃皇后嫡出,自幼勤勉聰慧,風度斐然,沉穩勉重,當得儲君之位,待朕殯天,當以太子之位登基,繼皇帝位。」
遺昭說到蕭成煜,蕭成煜便跪下,沖寶座行禮。
「朕之元后蘇瑤華,乃朕之髮妻,潛邸相伴,執手經年,其仁孝慈悲,鳳儀卓卓,禮持後宮,撫育皇嗣,當得嘉后,著冊封為聖慈皇太后,以扶持國祚,為繼皇帝分憂。」
之後便是四妃及其所出皇子公主的冊封,德妃為德太妃,其子二皇子封順郡王,淑妃為淑太妃,其子三皇子為誠郡王,賢妃封為賢太妃,其女大公主封為柔佳公主,子四皇子封為穆郡王。
因三位皇子及公主皆未成年,因此依舊養育宮中,由太後娘娘及長兄教導。
之後,便輪到了宜妃。
宜妃面容明媚,煙波之間門嫵媚風流,即便是痛哭時,面容上也有哀婉柔媚之色。
此刻,她心跳極快,期待了多年的願景終於來到眼前。
哲親王面不改色,繼續讀:「宜妃馮氏,因生育皇嗣有功,著冊封為貴太妃,以爾養天年。」
「什麼?」
馮覓兒滿臉錯愕,此時此刻,她顧不上什麼體統規矩,若非身邊的姑姑死命拽著,她就要起身衝到台前。
姑姑能拽著她的人,卻捂不住她的嘴。
「我不信,這遺昭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