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沈輕稚微微抬起頭,就看到說話的是坐在最左邊桌前的一個藍衣宮女。
她瞧著很是消瘦,臉長手長,面容說實話是有些刻薄的,但卻並沒有到了難看的地步。
能在坤和宮裡伺候的,就不會有難看人。
但她卻也只是個普通的清秀宮女罷了。
侍書一貫沒什麼表情,這會兒抬起頭,淡淡看過去:「今日早飯不香?」
早飯不好吃嗎?還堵不住你的嘴。
這話沈輕稚聽懂了,強忍著沒笑出聲,就看那宮女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回頭說:「看她能待多久。」
侍書根本就懶得搭理她,領著沈輕稚在另一張桌子邊坐下,道:「你選自己愛吃的,不用顧及那麼多。」
沈輕稚打眼一看,桌上放了兩盆粥,一盆很厚實的皮蛋瘦肉粥,一盆小米山藥粥,配了一籃包子、肉卷並幾張蔥油餅,四周還擺了幾樣小菜。
醬瓜、莧菜、疙瘩頭、蘿蔔絲、腐乳樣樣齊全。
沈輕稚立即便知道,這裡面有幾樣肯定是御茶小膳房出的。
她沒表現得多沒見識,給自己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夾了一個包子,輕輕咬一口,發現裡面是蝦皮豆腐香菇粉絲餡料的,點了香油,又香又好吃。
沈輕稚心裡更滿意了。
果然只有往上走,才能過上她想要的日子。
用過了早飯,沈輕稚跟侍書回到殊音齋,侍書才說:「她是齊光姑姑手下的大宮女,名喚陳懷綠,慣常都喜歡說三道四,你不用理她。」
沈輕稚道:「是。」
兩個人進了殊音齋,侍書便道:「你隨我來拿書錄,若是有不認識的地方,可以來問我,這幾日娘娘忙碌,大約不會來殊音齋,你最好都背下。」
沈輕稚福了福,取了厚厚的一大本書錄,在小茶室里開始背。
在坤和宮的這幾日,倒是難得的平靜。
沈輕稚背完了書錄,特地挑了幾處佯裝不認識,請教了侍書,待到她差不多對書庫的存書有了大致了解,便到了大皇子的生辰。
這一日一大早,坤和宮便忙碌起來。
雖沒有沈輕稚和侍書什麼事,兩個人也早早起來,用過早飯就守在殊音齋。
外面是真的熱鬧。
便是在幽靜的深宮中,在這樣熱鬧的日子裡,也能聽到一片的歌舞昇平。
沈輕稚對外面的熱鬧並不是很感興趣,那些花樣百出的熱鬧里,不過是眾人湊在一起佯裝高興的表演,沒什麼好看的。
因著今日皇后不會來殊音齋,沈輕稚便同侍書討了個賞,選了一本話本讀了起來。
今日的天氣意外得好。
蔚藍的天空之上,綿延的白雲飄搖自在,金烏浮在雲層上,笑著照耀大地。
沈輕稚靠坐在茶室窗邊,一看就是一整日,待到用過晚膳,才被侍書提醒:「晚上值夜,你可別睏倦。」
夜裡的殊音齋一貫安靜,她們值夜大多都是在小茶室里坐著打盹,反正大門要從裡面緊鎖,若有外人來也要先從裡面開門。
沈輕稚便笑著應:「知道了。」
待到用過晚膳,沈輕稚回房略躺了一會兒,到了戌時,便起床攏好頭髮,點了宮燈往殊音齋行去。
這會兒的坤和宮依舊很熱鬧。
沈輕稚伸著耳朵聽了聽,大約前殿那邊還有酒席,姑姑宮女們大多都在那邊伺候,後殿反而沒有什麼人。
沈輕稚同幾個相熟的宮女點頭致意,便進了殊音齋同侍書換崗,等她走了,就鎖好房門,尋了茶室她最喜歡的那把軟椅坐下。
不過片刻功夫,沈輕稚便沉入夢鄉。
沈輕稚是被一陣沉悶的敲門聲驚醒的。
她猛地從軟椅上坐起,腦子還在發昏,手腳卻麻利地開始整理衣裳髮髻,一邊整理,她一邊輕咬下唇,讓自己儘快清醒過來。
「這就來。」沈輕稚一邊說,一邊快步往門口行去。
待到了門口,她才壓低聲音問:「何人?何事?」
外面傳來一聲很低的嗓音:「我是採薇。」
沈輕稚心中微微一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殊音齋小茶室里點了兩盞宮燈,沈輕稚透過琉璃窗,能看到外面已漆黑一片。
這個時候定已過了宮禁。
能在坤和宮出現的,定是坤和宮的人,此人說自己是採薇,那麼她就一定是採薇。在長信宮中,還沒有人會如此大膽敢冒充她。
沈輕稚幾乎是瞬間就讓自己精神起來,她飛快打開門閂,開了一道門縫。
「姑姑……」
她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採薇攙扶著一位頭髮凌亂,面容潮紅的女子。
沈輕稚下意識退後兩步:「姑姑快請進。」
待採薇撫著人進了殊音齋,沈輕稚努力壓下胸膛中的猛烈心跳,飛快閂好房門。
採薇撫著那女子,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有些艱難。
沈輕稚猶豫片刻,還是上前扶起女子另一隻胳膊,沉默地陪著採薇蹣跚上了二樓。
殊音齋畢竟存放大量書籍,為怕走水,夜裡的二樓是沒有點燈的。
三個人好不容易上了二樓,沈輕稚輕聲對採薇道:「姑姑略等,奴婢去點燈。」
採薇點點頭,沈輕稚便小碎步跑進書房內,在四處都點上宮燈。
二樓書房一下子便明亮起來。
沈輕稚回到樓梯前,跟採薇一起扶著女子坐到紫檀雕花長桌之後,這才小聲問:「姑姑,可要點掛燈?」
書房的正中間,有一個高高懸置的燈架,上面兩圈燭台,林林總總約有二十幾盞,若都點上,夜裡也能照耀得燈火通明。
採薇看她行事穩妥,一句多餘的廢話都無,倒是還算滿意,只說:「不用,你去……」
她想了想,道:「你去準備些蜂蜜桂花露來。」
殊音齋必然沒有醒酒湯,沈輕稚福了福,立即退了下去。
待下了一樓,她才逐漸冷靜下來。
來的人她之前沒見過,隻影影綽綽看到過步輦上雍容華貴的身影,但能被採薇如此貼心伺候的,整個長信宮只有一位。
那就是當今的皇後娘娘。
沈輕稚不知道為何她們主僕二人半夜突然造訪殊音齋,但人都來了,她就得小心行事。
沈輕稚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精神起來,然後便開始準備蜂蜜桂花露。
待到她準備完后,又站在樓梯口聽了片刻,才端著托盤上了樓。
她剛一上樓,就聽到裡面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
「我自問對他一心一意,當年兩個兒子都沒了,我那麼難過,還是抱養了煜兒,」女子低低的嗓音如同涓涓流水,淌過冰冷的河道,「可是他呢?他心裡可曾有過我?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兩小無猜,什麼顧念舊情,都是糊弄人的。」
「真是太可笑了。」
女子的聲音如泣如訴。
沈輕稚上樓的身姿微微一頓,但採薇已經看到了她,她便只得硬著頭皮端了托盤上來,把它放到屏風外的方几上,然後便退了幾步,一直縮到二樓另一側的雅間里,就連呼吸都輕了。
她盡量讓自己隱匿在角落裡,卻還是能聽到書房內傳來的說話聲。
可她的職責就是在皇後娘娘來殊音齋時等候侍奉,採薇不發話,她就不能下樓。
沈輕稚這是第一次如此靠近皇后,也是最尷尬和最不適宜的場合,但她也能理解,即便是再英明神武,慈悲賢惠的皇後娘娘,也會有心累難過的時候。
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沒有完美的。
坤和宮乃至殊音齋都是皇后自己的地盤,在這裡,她完全不用藏著掖著,想說什麼說什麼。
但披著皇後娘娘鳳袍的大部分時光里,她從來不會胡言亂語。
也只有現在,深夜寂靜,酒醉迷茫時,她才能同採薇說幾句知心話。
皇后蘇瑤華斜靠在椅子上,右手撐著有些微熱的臉,左手擺弄喝了一半的蜂蜜桂花露,她擺弄一會兒,眼淚毫無預警地滴落下來。
她已經很多年沒哭過了。
待到淚流滿面,淚水打濕了衣袖上的金銀鳳紋,她才恍然說:「我哭了嗎?」
採薇心疼得不行,她就站在皇後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用最溫柔的聲音哄她。
「娘娘,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要哭便哭吧,哭一場,明天就好了。」
蘇瑤華微微搖了搖頭。
「好不了了。」
她任由淚水凌亂在微紅的臉頰上,道:「當年我嫁給他時,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知道太子可能要登基,大婚時也顯得有些匆忙,可我並不覺得自己被怠慢,一心一意當好我的太子妃。」
當年年少情濃,新婚的熱情中,年輕的小夫妻兩個也曾有過美好而幸福的時光。
可這時光太短暫了。
弘治帝畢竟是太子,是儲君,他的後宮,永遠不可能只有太子妃一個人。
於是,太子側妃、良娣、良媛、詔訓等等,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人出現在太子毓慶宮,出現在蘇瑤華身後。
於是,她跟太子見面的時間便越來越少,兩個人之間的親密繾綣也在歲月和團花錦簇的日子裡消失殆盡。
蘇瑤華的眼淚,好似這些年心裡的悲苦,一瞬傾瀉而出。
「我其實沒要過他一心一意,也沒奢求過一生一世,我甚至……我甚至肯養別人生的孩子,為的還是後宮能平穩,他能不為後宮操心,可他呢?」
蘇瑤華哭得喉嚨都啞了:「可他心裡到底是否有過我?就連煜兒,他只怕也不過是……」
蘇瑤華哽咽一聲,終於喃喃道:「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