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沈夷光腳步一頓,額頭沁出細細的冷汗,把腰壓的更低幾分。
江談步步走來,錦靴踏在青磚上,沉沉的悶響像是叩在人心口一般。
他靜默片刻,問:「這回來送餐食的人有幾副新面孔。」
為首的內侍姓馬,也是萬年特地挑的伶俐人,忙陪笑道:「之前有兩個手腳不利索,公主就」
「我不是在問你。」
江談淡淡打斷他的話,目光落到他身後一個努力佝僂的身影上:「抬起頭來。」
沈夷光掙扎片刻,心知再磨蹭片刻,更惹人生疑,只能寄希望於萬年高超的化妝技術了。
她咬了咬唇,慢慢抬起頭,掐著嗓子行禮:「殿下。」
江談細細端詳她片刻,眼底終於興起一層波瀾:「你」
沈夷光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默然無語,半晌才道:「罷了。」
他背過身:「你們進去吧。」
沈夷光身子一松,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她不敢再耽擱,忙忙地低著頭和其他內侍一道混了進去。
這次來送餐食的都是萬年精挑細選出來的,機敏得緊,一進殿里,便十分自覺地正堂,在門窗處把守,以防隔牆有耳。
沈夷光掛心姑母,急不可待地掀簾入了內室,壓低嗓喚道:「姑母」
內室無窗,岑寂幽暗,靠牆的位置供奉著一具佛龕,沈皇后跪在佛像前,雙唇翕動,似乎在訟禱。
她聽到沈夷光的聲音,身子頓了頓,似乎是反應了片刻,才緩緩轉過頭:「潺潺?」
嗓音就似砂紙一般沙啞。
沈夷光聽的眼底一酸,忙蹲下身,握住沈皇后的手:「姑母」
沈皇后遲緩了片刻,方才急急斥道:「胡鬧!我如今還被幽禁,你這是做什麼?!一旦被發現,你焉能落好!還不速速離去!」
「姑母,」沈夷光忙攥住她冰涼的手,為了給她寬心,忙忙地道:「您放心,我和阿姊都打點妥當了,不會有人發現的,我們都掛心您」
她吸了吸鼻子:「哪怕皇上要對沈家下手,可您畢竟為後一十載,後宮前朝對您的德行無不讚頌,他這麼不明不白地將您幽禁了!我和阿姊今日籌謀,就是想問出個緣故,方能對症下藥!」
她神色厭惡:「您還不知道吧?皇上近來由著宮裡傳您當年的風聞,說您」她想到那些難聽言語,忙岔開話頭:「我們想問問您,當年究竟出了什麼事?」
「抹黑」沈皇后嘴唇動了下,苦笑著擺了擺手:「你和萬年都不必再為我費心,當年的確是我之過,我如今不過是父債女還」
沈夷光完全不能相信沈皇後會做出搶人丈夫的事兒,她急道:「皇上何等涼薄寡情大家有目共睹,我可不相信您會為了這種人和別人爭搶,這樣的丈夫,白送您都不要!」
沈皇后見她口無遮攔,微怒道:「潺潺,禍從口出!「
沈夷光毫不退縮,抿唇和她堅定對視,沈皇后嘴唇動了動,氣勢一泄,似乎被她勾起舊日回憶:「你啊」
她神色怔忪,眸光也失了焦:「皇上當年還是皇子的時候,厲經起落,因不得先帝歡心,被封為厲王,早早地就打發他去了封地靈州」
她眼皮輕垂:「然後,他就在靈州娶了親,正是謝氏嫡女。」
沈夷光指節微微收緊,不覺屏息。
沈皇后嘆了口氣:「後來先帝親弟叛亂,自封攝政王,在朝里一手遮天,今上的確頗有才幹,又有靈州謝氏鼎力相助,他御駕親征,意圖撥亂反正,只是哪怕加上謝氏,他區區一地親王,究竟還是不足以對抗攝政王的,所以」
她苦笑了下:「他找上了沈家。」
沈夷光嗓子發乾,中氣不足地輕輕道:「姑母」
沈皇后搖了搖頭:「當時沈家族長是我父親,他也對聖上的才幹極其欣賞,他說了,可以幫助今上,但有個條件」
沈夷光臉色比沈皇后還難看,輕輕道:「事成之後,立您為後?」
沈皇后輕輕頷首,苦澀笑笑:「世家嫡女,向來身不由己。」
她嫁給昭德帝之前,連此人長相性情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搶人丈夫,族裡需要她嫁給此人,她便嫁了,就是這麼簡單。
沈夷光雙唇幾度開合,這才艱澀道:「那位謝王妃她」
沈皇後接著之前的道:「今上幾度掙扎,最終還是同意了,我父親便賣力幫他遊說世家,聯合世家之後,今上終於殺了逆王稱帝,那時世家權勢頗大,今上也的確需要世家幫著鞏固帝位,所以登基沒多久便封我為後,立謝王妃為貴妃。」
她勉強笑了笑:「她本是今上髮妻,在他登基之後,卻屈居妃妾之位,她的心緒可想而知。」
肯定不會這麼簡單,沈夷光卻有些不敢聽下去了,神色掙扎半晌,才有氣無力地問:「後來呢?」
沈皇后望向佛龕:「謝氏被沈家壓了一頭,自然不樂,明裡暗裡和沈家爭鬥不休,沈家自然得還擊,對謝家,對謝貴妃,兩家已成生死大敵,後來謝氏終於被人捏住把柄,被滿門抄斬,不過今上對謝家也不知是愧疚還是厭惡,之後再不許任何人提起謝家一案,時至今日,知道當年原委的,不過一掌之數。」
她看向長安的方向:「國寺里那座小靈堂,供奉的就是謝家滿門。」
沈夷光想到謝彌,煞白了臉:「除掉謝家的難道是咱們沈家?」
沈皇后搖頭:「那倒不是,世家終究不掌兵權,動手的是蜀王。」
這個答案,沒有讓沈夷光臉色好看多少——蜀王是被謝彌動手滅的滿門。
她也實在想象不出來,平時在她面前弔兒郎當嬉皮笑臉的謝彌,會為了報仇在死仇家裡蟄伏十年。
沈夷光垂眸看著自己腰間絛子,又覷了眼沈皇后:「那謝貴妃」
沈皇后表情複雜:「她是一等一的聰敏女子,察覺到謝家即將出事,便當機立斷地自請出宮去佛寺修行,後來謝家滿門被誅,有朝臣上奏請誅謝氏妖妃,她當機立斷地逃了出去,只是,只是外面兵荒馬亂的,她沒過一兩年便病重過世了」
她用絹子按了按眼眶,輕聲道:「今上雖並未言明,但我能瞧出來,今上對她一直頗有情意,在她死後更是悔了愧了,你瞧萬年便知萬年的性子,多少有些像貴妃,她又是不礙皇權的公主,所以今上才會對她百般寵愛。」她眼底並無什麼妒意,只是平靜地敘事,她又想起什麼似的,神色晦澀難辨:「還有樁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謝貴妃出宮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孕」
沈夷光委頓在蒲團上,雙手緊緊攥著裙擺。
那孩子定是謝彌了。
雖然謝氏消亡是蜀王府所為,但謝彌可以為了復仇,潛入蜀王府近十載,一點點預謀鋪墊,最終殺了蜀王滿門,如果他知道,沈家曾是謝家死敵,沈家曾搶了屬於他母親的后位呢?
如果沒有那可恨的伯祖父脅迫,謝彌才應該是當朝太子,正宮嫡出,自出生就該被綺羅金玉環繞,享盡優容。
她覺得難受。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她知道這件事,她或許會有心虛慌張,但絕不會如眼下這般,方寸大亂。
她失神半晌,才勉強想起一事,急急道:「姑母可知道那孩子是誰?」
沈皇后遲疑了下,搖了搖頭:「我不確定。」她嘆了口氣:「不過今上心裡應該有數了,如果我沒猜錯,那孩子如今定不簡單,不然他也不會急著幽禁我,急著對家裡下手了。」
沈皇后很了解昭德帝,如果謝氏生的孩子難成大器,他或許會愧疚補償,但絕不會付出什麼實質性的代價,他甚至都不會認回那個孩子。
如今朝中流言四起,世家言官對昭德帝也頗有不滿,皆是因為昭德帝對沈家下手毒辣的緣故,他會冒這麼大風險,甚至不惜帝名有虧,只能說明,他將來會從那個孩子身上得到的,索取的,遠比眼下失去的要多得多。
沈夷光也想到這處,眼神微微渙散,一時竟沒了成算。
直到沈皇后喚她,她神色嚴厲:「你和萬年景之,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絕不能為我把一家子都搭進去,我坐這個位置這麼多年,自有可用的人手,今上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要了我的命,你們絕不能再落把柄到他手裡了!」
她示意沈夷光起身,難得疾言厲色:「事情都說完了,立刻給我回去,以後不得再踏入此地半步!」
沈夷光嘴唇蠕動了下,沈皇后已經轉過身,不肯看她。
她向沈皇后深深一福,轉身出了宮門。
她思緒亂飄著收不回來,腳下踉踉蹌蹌的,像是喝醉了似的,忽然腳下一空,竟是失足跌下了台階。
這玉階共有一十八級,一旦跌下去,最輕也是頭破血流,沈夷光眼前一片空白,忽然被誰拉拽了下,身子終於回了原位。
一片混亂中,似乎有人叫她潺潺,沈夷光循聲看過去,思緒一團亂麻,眼睛到底沒有焦距。
江談急切喚她的聲音頓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卻是虛無縹緲的,好像在看他,又好像透過他在看某個人。這比她對他冷漠以對,更讓他難以容忍。
江談睫毛劇烈地顫了下。
沈夷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萬年宮裡的,直到萬年連聲問她,她才在她極具穿透力的嗓音里慢慢回過神,嘆氣道:「姑母被關,和當年謝氏有關」
她把姑母的話複述了一遍,萬年也問了同樣的問題:「那孩子究竟是誰?」
沈夷光唇瓣顫了顫,遲疑片刻,搖頭。
萬年不疑有他:「你不知道,我倒有個猜測。」她擰眉道:「再過不久,父皇就要來建康行宮,怕是為了當年謝貴妃所生之子。」
她壓低聲音沖沈夷光道:「你不知道,這回父皇行蹤隱秘得很,我也是廢了不少功夫才探聽到的。」
沈夷光才恢復幾分的臉色,又難看起來。
她幾乎能斷定,昭德帝是為了謝彌而來。
沈夷光去宮裡住了兩日,謝彌就在沈宅抓心撓肺了兩日,一天恨不能往府門口跑七八回,讓沈景之都懷疑他是不是望夫石成精了。
儘管謝彌對沈府,對沈夷光的掌控,已經強大到無微不至,但不能親眼見到她,他心裡長了草似的,做事都提不起勁來。
直到沈景之表情逐漸變得古怪,謝彌這才勉強收斂了點,閑坐在游廊邊兒逗鳥,約莫是他逗的有點狠,那鳥兒嘰喳叫了幾聲,飛下來用鳥喙輕啄他手指。
他指尖輕點鳥頭:「跟你姐一個德行。」
沈夷光瞧著軟乎乎的,想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的樣子,氣人的時候能把人氣個半死,一肚子鬼心眼,還打上了馴服他的主意,簡直是痴心妄想。
謝彌素來強勢,這倒也不奇怪,但凡能統帥一方的,要是沒有這等強勢和掌控欲才稀奇。
即便他明確自己喜歡沈夷光,他也依然覺著,自己是把人牢牢攥在手裡的那個。
不過,想到昨天她大膽撩撥他的樣子,他輕輕眯起眼。
謝彌耳根有點發燙,他當時真的生出一個危險的念頭,把她按在榻上翻來覆去,肆意妄為,弄到她哭求,弄到她昏過去,弄到她老實聽話為止。
他嗓子有點發乾,視線重新落回到鳥架上。
鳥兒撲閃著翅膀想要掙扎挪騰,只是一條腿被細細的金鏈拴住,半空中掙扎了半晌,還是乖乖回到了鳥籠里。
謝彌挑起一邊嘴角,笑的心滿意足。
院門被輕輕叩響,沈夷光走進來,不過明顯神色懨懨的,跨步的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
謝彌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扶穩她,皺了皺眉:「沒傷著吧?」
他又見她臉色不好,勾起她的下巴細端詳:「你怎麼了?」
沈夷光心情更複雜了。
她忽然發現了一個細節,可能謝彌自己都沒注意到,每回她摔跤或者出岔子,謝彌第一句話問的總是『沒傷著吧?』或者『沒事吧?』,然後第一時間檢查她是否受傷。
就算是家裡人關懷她,也難免會說一句『怎麼不小心點?』或者『下回看路』。
她這麼一想,心裡怪不舒服的。
如果是之前,她絕不會有這種心裡空落落的難受。
可是她需要和他分開,她要保護家人,要理清自己的思緒,哪怕只是一段時間。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跟我來,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謝彌一挑眉,卻也難得乖順,任由她牽著自己往後面走。
他半是調侃半是期待:「不會是定情信物吧?」
沈夷光身子頓了頓,悶頭沒說話,帶著謝彌走向沈宅最後的一處高塔。
謝彌見狀,也漸漸斂了神色,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沈夷光先打發走了看守高塔的幾個護衛和下人,取鎖當著謝彌的面開了高塔,一股濃郁的書墨香氣撲面而來。
謝彌環視一圈,就見高塔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擺滿書架,層疊放置著無數的書卷竹簡,有許多甚至傳承千年,當真是無價之寶,饒是以他的定力,也不由微露訝然。
此時書塔一層的地面上還擺著幾口碩大箱子,沈夷光上前開鎖,裡面寶光乍現,黃金珍玩堆的滿滿當當,金燦燦的晃人眼。
謝彌笑意收斂,輕抬眸:「你想幹什麼?」
沈夷光沒有直接回答,昂首看著七層書塔:「小王爺聰慧,應該知道,世家為何能世代繁榮昌盛,綿延千年?寒門縱有錢有權,但少有寒門能撐過百年,可任星河流轉,江山多變,世家依舊屹立不倒。」
她纖縴手指一劃,聲音終於振奮些許,噙著一線小驕傲:「憑的,就是這些。」
世家文化傳承不斷,所以能人輩出,而尋常寒門,湊出一套四書五經都難。
就譬如她和她哥,四歲開蒙,在許多寒門子弟還未看完千字文的時候,他們已經能把四書倒背如流了,寒門子弟尚不能理解論語真意的時候,他們卻由家裡的長輩,那些當師名儒,手把手教著讀書習字。
隨著沈夷光長大,也隱隱意識到,這是不對的——當然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謝彌眯起眼,玩味看她:「所以呢?」
沈夷光有點難受,垂眸:「這樣的藏書的地方,沈家一共有七個,幾乎每本書都有復刻,我會派可靠的人送往益州。」她手指又點了點地上黃金珠寶:「這些,也是我早為小王爺準備的。」
這些東西,即便是帝王之尊,也難以拒絕,她希望能夠彌補他。
她深吸了口氣,覺得底氣足了點:「不止如此,我還會派族中出眾的子弟過去,輔佐小王爺」
謝彌直接打斷她:「沈夷光,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夷光欠了欠身:「請小王爺動身,儘早返回益州。」
她知道謝彌遲遲不動身的理由,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個口,必須她來開。
謝彌眸光凝住,面上飛快地掠過難堪羞惱以及不可置信等等神情。
他默然片刻,又轉了轉右耳的耳釘,唇角勾了勾:「理由?」
沈夷光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皇上快要來了,我擔心小王爺的安危。」
「編個像樣的。」謝彌譏誚地笑了下:「你以為你都知道的事,我會不知道?」
進宮見了個沈皇后,回來就轉了風,這其中必有緣故。而這個緣故,她顯然不願意說,寧可攆他走,她也不願意吐露隻言片語。
她並不信他。
沈夷光愣了下,沒想到他明知道昭德帝要來,居然還留在建康。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要說我家曾害過你家?她只能放軟了聲音:「小王爺,你就聽我的」她眼底透著懇求:「先回去吧。」
謝彌閉了閉眼:「那我換個好回答的問題。」
他俯身相欺,撐臂把她困在牆邊,一字一字,咬牙切齒:「主人現在,是不要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