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是!」
余葵下意識否認,她在怔忪中加快腳步。
頭腦嗡嗡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因為一個得了妄想症的女人,把時景從自己列表裡刪除了。中間那麼多年,哪怕、哪怕她鼓起勇氣求證一次,也不至於到今天才得知真相!
還有讓她介懷多年的那個親吻,那晚在長沙親吻她的捲髮女孩,難道也是誤會?
可她不能問。
這個問題一旦求證,暗戀就再也藏不住了。
她該怎麼解釋——
她為什麼去長沙?
又是為什麼在瞧見兩人接吻后,一聲不響狼狽逃竄回北京?
原生家庭破碎給余葵帶來最早的影響,就是她從沒學過對人表達愛意,在鄉下跟隨外公外婆長大,老輩人的情感表達更是委婉含蓄。
直到高一到城裡讀書,軍訓放學,余葵看到同班同學的父母來給她送營養餐,互說我愛你,她那天才知道,除去影視劇外的真實世界,竟然也有人會使用如此直白的情感表達方式。
隨著年齡漸長,她知道自己的性格短板在哪兒,嘗試刻意糾正,培養自己勇敢表達的能力,她甚至鼓起勇氣,想把告白作為人生成長的分水嶺。
可惜收到了致命一擊。
她那天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麼自卑,為什麼膽怯,在感情的領域,她似乎從來沒能從童年父母離異的陰影中走出來,她宣布愛一個人,就像把匕首交到了對方手上,對方從此擁有了能在任意時刻傷害她的武器。
在被重創后,搖搖欲墜的自尊心就是她最後的盔甲,只要她不承認,就沒有人知道她受過傷害,尤其時景!
她悲哀地意識到——
即便昨晚時景說了喜歡她,即便她快樂、悸動、甚至生出一種年少時夙願得償想要喜極而泣的衝動…可是內心深處的安全感,並沒有隨之增加分毫。
這份喜歡,像是一塊隨時能被人收回的甜美蛋糕。
她害怕極了自己咬一口之後,又被通知蛋糕發錯人了,這麼好的東西不屬於她。
屆時,她中途流露過出的所有歡欣、感激,都會變成尷尬的笑話,若是她還因此發表獲獎感言,傾訴自己這些年來,為得到這塊蛋糕付出怎樣的努力,那就更愚蠢了。
直到途經十字路口,她才被時景一把抓緊手腕帶回來。
「紅燈了。」
著急起步的私家車從她半米之遙的地方擦著過去。
余葵踩著斑馬線踉蹌退回人行道台階上,肩胛撞到他胸口,慌亂中抬頭看時景一眼,輕輕往旁挪了半步,才極輕極低地說了一句。
「對不起。」
正當時景以為她是在為撞到自己而道歉時,余葵繼續開口。
「那時候我掛科了,覺得全世界都面目可憎,想到我們本來會一起上清華,最後卻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奮戰,覺得生氣,你也可以理解為幼稚的逃避,把你刪掉那段時間,我自己也覺得難受矛盾。」
「再後來,書包在操場上丟了。想到高二那年,你和我就是因為換錯包認識的,我突然覺得那大概是天意吧,就沒有再補辦手機卡,qq號也找不回來了,你發給我的好友申請、節假祝福,我通通都沒收到。」
時景哪怕反省一萬遍,也絕對沒料到,他們失去聯繫的理由竟然如此簡單。
余葵只是掛了科、只是沒有看到。
錯愕和恍惚在那英俊的面孔上陰晴不定地交錯。
余葵喉嚨發硬,酸澀飽脹的情緒在心尖涌動,下意識又把手藏在大衣里攥緊,才鼓起勇氣繼續往下:「是我錯了,所有的事情,當初明明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只是都被我搞砸了,我——」
哽咽之前,她戛然而止。
她只是太膽怯了。
害怕失去,所以在對方通知她有女朋友之前,自己先行離開。這樣,即便受傷了,但起碼姿態是驕傲的。
狂風刮亂她的短髮。
發梢胡亂搭在眼睛上,余葵把未盡的這句咽下去,猛吸了下鼻子,側頭看向他,努力笑起來。
「無論怎麼樣,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可是,六年夠發生好多事情。夠初一的學生念到高,夠種下的果苗長成大樹,夠4g網升級到5g普及…六年沒見,什麼都變了,你又怎麼還能確定,你喜歡現在的我?」
她在他身後追了太久,好不容易才把內心縫縫補補武裝起來,再也經不起任何不確定。
斑馬線盡頭信號燈變換,滴滴聲響起,人群應聲大步朝前走,只留他們兩個在原地。
誰都沒動。
時景定定注視她,他太白了,眼睛和鼻尖都被冷得泛紅,昳麗的面孔帶上了一種陌生的、複雜的破碎感,連含淚的眼睛都煎熬又悲哀。
此刻的他,和剛剛在宴廳那個洒脫自如的男人似乎換了一個人。
卻和2013年夏天如出一轍的,再次重重叩響她的心房。
她倉惶慌張地低下頭,掩飾著掛到睫毛上的眼淚,踢了一腳卡在地磚棱格里的小石子,故意讓聲音顯得洒脫,「你和我說點什麼吧,你別讓我自言自語,顯得我很傻——」
她話音沒落,時景背對她蹲下來。
「上來。」
余葵錯愕,「什麼?」
「不是要坐地鐵嗎,我背你,去買鞋。」
她被提醒,低頭才發覺,一路走得太急太快,腳背早已被高跟鞋磨出血泡,絨面的邊緣染上了淡紅色被組織液混合的血水。
「上來吧,又不是沒背過。」
她咬唇,猶豫幾秒,終於伏在他背上。
男人的肩膀寬闊挺拔,把風全然擋住了,他步伐很穩,行走間,風衣外套和他的西服面料發出摩擦的細響,遮擋住了她無法抑制的急促心跳。
高跟鞋搭在她腳尖晃蕩不穩,時景乾脆取下來,拎在手上。
路上的行人都不住地回頭看他,男人並不在乎,旁若無人背著她朝前走。
余葵起先還渾身緊繃,隨著時間推移,聞著熟悉的氣息,肌肉不自覺地放鬆,胳膊鬆鬆搭在他頸間,偶爾被他的黑尾掃到臉頰。
被刺激得痒痒,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下一秒——
時景的腳步停在斑馬線前。
他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發出一聲喟嘆,「你沒錯,小葵,是我錯了。」
胸腔說話的共鳴,沿著她搭在那兒的手傳抵過來,震得她腦袋眩暈。
他說,「是我自詡聰明,是我自以為是做了決定。六年真長啊,我做什麼才能填滿它。」
他們現在的關係,就像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
被時間分隔在兩端。
余葵已經朝前走了,而他貪戀地留在了十七歲,從未真正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