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華彩如織,燈光斑駁錯落映在時景眉眼上,他似是怔了一瞬。
余葵重複得更具體些:「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和你的網友是同一個人的?」
少年默然,歪頭。
「你要聽實話嗎?很早。」
「當然。」
余葵猛閉上眼睛準備接受現實,「你就告訴我吧,很早是多早。」
時景:「高二宋定初過生日,我是那晚確定的。」
竟然那麼早!
余葵猛地想起來,她那天在宋定初家的撞球室打了球!果然,自己當時的僥倖像個笑話,他竟然從那時候就和漫畫對上號了!
所以,會找她打雙人掌機遊戲,是因為知道了她是小葵花生油?
仔細想,時景對她態度似乎確實是從那天開始改變的,從視若無睹的路人,到開始主動找她說話,發展交集。
余葵掩面。
一想到,中間門自己為隱瞞馬甲做出的種種努力,就覺得好笨好傻,恨不得公交車原地出現條大裂縫鑽進去,窘得都快流淚了,還是硬著頭皮問到底,當個明白鬼。
「那晚確定的…意思是更早之前還懷疑過?我到底哪兒露出破綻了啊?」
「很難想象,像你這樣的性格,會在臨近還包時間門的前幾分鐘,敷衍地僅用『有事』拒絕我,除非還有其他無法見面的理由。第一次在食堂同桌吃飯,我問過你的校卡,畫風很像。都叫小葵,都有叫四餅的朋友,都從鄉下到城裡念書……最重要的,也許你自己察覺不到,你在人群中非常有辨識度,無論哪個方面。」
誇她?
余葵沒來得及深入理解這句讚美,便聽他笑起來補充,「第一次在年級辦公室看見你挨罵,真的好像漫畫重演,每個細節都生動,活靈活現。」
余葵崩潰轉頭,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不想說話了。
車輛靠站。
時景起身送她到車門口,余葵解開外套拉鏈,勉強從羞窘中回神,仰頭問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我不提這件事,你是不是會一直裝作不知道?」
時景思索片刻。
「也許吧。你從前跟我解釋過,你在網路和現實兩個界面,很難對人保持同樣的開放度,如果兩個身份融合讓你感覺不自在,我不會去做那個撕破薄膜的人。」
余葵嘆氣。
她總感覺自己在時景面前無所遁形,這個心細如髮,八百個心眼子男生,他這麼聰明,懷疑過她喜歡他嗎?
後門開了。
她匆匆把外套塞到他懷裡,正要跳下公交,被他抓了下手腕。
「小葵,我說實話吧,其實,我不想把包換回來。還有,不要蔫頭耷腦,開心點兒——」
司機催促,他鬆開手。
等余葵站定回頭,後門已經緩緩闔上。
少年隔著玻璃窗沖她笑了笑,他口型動了動,說出下半句。
你今天很漂亮,笑起來眼波像春天。
余葵沒聽清。
她回憶著那口型,不太確定,時景又誇她?
城市春日,暗香在夜色中浮動。
路燈下,林蔭道里觸眼皆是繁盛的嫩綠與粉白,櫻花瓣紛紛揚揚打卷下落,綴了一朵在發間門,余葵轉身看廣告牌的倒影才發現。
燈箱映亮她的臉,劉海被車窗揉得紛亂,眼睛發亮,雙腮緋紅。
沒了外套保溫,余葵抱著胳膊哆嗦小跑回家,快進保安亭時,小區外牆陰影中走出一個人。
她嚇一跳。
「你來這兒幹嘛?」
譚雅勻還穿著分別時的小禮服裙,不知道已經在這等了多久,她像是察覺不到冷,堵在她必經的道上,冷聲質問,「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要回家了,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
余葵莫名其妙,繞開人往裡走,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譚雅勻鉗得很緊,掙脫不開,余葵手腕發疼發紅,推了她一把,沒推動,生氣道:「有病吃藥,你給我撒手。」
「你故意把時景帶到那條街,你故意讓他看見那些,故意回去扶那個人,用我的虛偽卑劣襯托你天真善良,你們在背後怎麼說我的?你就想讓全校的人都知道,你媽是音樂教授我媽擺攤賣冷盤,是不是?」
她步步逼問,余葵細瘦,被她推搡著後退。
使出吃奶的力才把人甩開,揉著紅腫的手腕,皺眉,「你虛偽卑劣還用誰襯托嗎,多少有點被害妄想症了吧。我能控制你媽卡點出現,還是能控制你扔下自己親媽逃跑?誰管你怎麼想,我幹嘛花時間門議論你,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譚雅勻冷嗤,凝視她。
「余葵,我從前真小瞧你了。」
那眼神中的狠勁兒,讓人心中升起寒意。
余葵也學她冷哼,「跟你不一樣,我到現在也小瞧你。」
譚雅勻這個人,表面看起來寬容大度,實則錙銖必報。
兩人半公開敵對狀態后,有次在食堂吃飯,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在余葵對面落座,欽佩她的勇氣。
這人是譚雅勻初中同學,她說,譚雅勻上初中那會兒,還沒有現在會隱藏天性,班裡但凡對她不感冒的人,或多或少受到了排擠,其中一個還因為偷了她保管的班費,事發后被迫轉學了。
細思恐極。
放完狠話后,余葵又不能直接跟老師提調座位,班主任本就覺得她多事。她只得把壓力化作刺激,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埋頭題海,跟隔壁競賽學習。
第二次全市聯考,余葵在大榜排行第十三名。
非常湊巧的是,儘管科目之間門各有懸殊,但她這次竟然還是跟譚雅勻總分一模一樣。
連科任老師都特意調侃了這件事。
排榜出來后,在眾人眼中,她倆火藥味更濃了,即便位置是同桌,一整天下來,兩人也一句話都不會講,拚命較勁比誰更沉悶刻苦。
坐在她倆後排的同學怨聲載道,座位都不愛回了,一走近就是負壓氛圍,氣都喘不過來。
偶爾上課,余葵困得不行,一看到隔壁還在唰唰寫筆記,想到今天複習的知識點,譚雅勻會比她記得更牢固,她立刻挺直脊背,比喝一罐咖啡都有效果。
老師講卷子,對完答案,余葵哪怕比隔壁多對一道選擇題,立刻便覺得今天的努力有了收穫。
黑板旁倒數的日曆一頁頁消失,離高考不到六十天。
余葵第一次,將光榮榜的征程目標一欄,從隨意填上的一所985,更正成了和時景一樣的清華大學。
這次,不會再有人嘲笑她。
因為她看起來,離那目標,確實有點兒接近了。
偶爾下操,從光榮榜前路過,余葵偏頭,注視著宣傳欄里,自己微笑的照片,和時景僅剩一行之隔,快樂爆棚,心裡總能無限地生出鬥志和成就感。
高三最後這段時光,經歷過的人,大概都永生難忘。
教室逼仄擠著幾十個人,過道被裝書和卷子的儲物箱佔滿,變得愈發狹窄,電風扇不知疲倦地攪動著悶熱的空氣,大家穿著咸濕的校服短袖,沉默坐在充斥粉筆灰和汗水味的教室里奮筆疾書。
人像機械打轉的陀螺。
刷題、寫卷子、對答案、積累錯題集、一遍遍複習知識點。因為沒有參加過任何競賽和自主招生考生,余葵沒有加分,必須確保自己比一班任何人都更努力。
腦子裡那根弦,實在被彈壓綳到極限的時候,她就戴著耳機,去操場上聽聽力,沿著塑膠跑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汗排出來,腿因肌肉酸痛抬不動了,再回教室,接著翻開試卷集。
因為學校周六也補課,課外補習已經停了。
積累的難點沒地方問,余葵只能在晚自習跟人換座位,坐到時景旁邊,他一次性集中給她講完。
班主任來後門晃悠過幾次,見他倆確實在講題,再之後,便也對兩人換座的行為睜隻眼閉一隻眼。
高三很苦,但跟時景接觸、說話、笑鬧的時光,是她在這樣日復一日枯燥煩悶重複的生活中,最大的嘉獎和甜頭。
余葵能感覺到自己的實力在迅速提升,欠缺的邊角一點點嵌入她的知識板塊中,刷卷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對某些題型甚至已經有了條件反射和肌肉記憶。
第三次聯考前。
周六放學,回家吃完飯,傍晚,時景發消息約她出門。
余葵做了一整天題,腦子都有點短路,穿著白t短褲就下樓,走到單元門口,才想起自己沒換衣服,正要折身上樓,被門口的人影嚇一大跳。
左右張望,她詫異低呼,「時景?你什麼時候來的?」
少年就倚在她家單元門邊上。
晃了晃網球拍,「約不著人,我看你今天萎靡不振,咱們去打球吧。」
余葵犯愁:「可我不會網球,所有的球類運動除了桌球,其他全都跟我有仇。」
時景自信。
「網球跟撞球差不多大,名師出高徒,我教你,你肯定能學會。」
余葵看著他俊朗的眉眼小鹿亂撞,又有點心虛,小區里住的全是認識的人,她爸還在附近打羽毛球呢,害怕被大人發現,也顧不得回去換衣服了,帶著時景,做賊般走位躲閃,直至出了保安亭,一口氣跑出街區。
余葵確實是個體力廢柴。
時景付費了三個小時的露天場,學了不到一個半小時,她便氣喘吁吁、四仰八叉癱倒在藍色的硬地網球場上,毫無形象可言。
時景好笑,在她腦袋邊蹲下來。
毛巾替她擦了擦汗,把礦泉水也擰開放在她手邊,看著她,「你運動的時候,就不像學習那麼賣力。」
「確實啊,最近有點特殊,我每天早上看見譚雅勻的黑眼圈,就覺得我還能更努力。」
時景學著余葵,跟她並肩平躺。
視線穿透球場的熾白的大燈,望向遠處深藍色的夜空,忽然開口道,「小葵,等你考上清華,想要什麼禮物?」
余葵暢想了一會兒,「漫畫吧,我要白天黑夜,看很多很多的漫畫,對了,等我有錢,就把《銀魂》全集買完收藏!」
她偏頭,反問:「你呢,你想要什麼禮物?」
時景沉思了一會兒,唇角上揚。
「頂峰相見的時候,我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