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回家前,四餅去洗手間,余葵只能和時景單獨走,先到電梯口等她。
出了休息室,走廊左邊就是近千平米的公共休息大廳,右邊是成排的vip休息室。時間剛過九點,躺滿客人的廳內稍稍安靜了一些,走廊熄了幾盞燈,路過的服務人員也放輕手腳。
余葵剛戴上耳機,身後就駛來一輛酒店清潔車。
保潔阿姨蹲下擦地腳線,推車大概沒停穩,地面瓷磚剛用洗滌劑清潔過,濕滑未乾,地輪便順著水跡朝前滾。
時景不防偏頭,餘光忽然瞥見,有什麼東西徑直衝過來——
頃刻間來不及思考,他的胳膊已下意識攔腰將人撈到邊上。
余葵完全沒防備,眼前天旋地轉。
她太輕了,還穿著酒店發的防滑拖鞋,一動腳丫子從鞋裡滑脫,踉蹌尋找新的重心,整個身形懸空一頭栽進少年寬闊的胸膛里,硬邦邦的質感撞得她頭暈眼花。
倏地,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背後重重劃著背包擦過去了。
她驚魂未定朝前一看,才發覺是推車邊緣掛的一排清潔刷,保潔阿姨嚇得邊追車,邊給她倆道歉。
「撞到哪兒沒?」
時景收回視線,將人放到地面。
「擦到了書包,我沒事。」
她答完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踩的…是他的腳!
她掉下來的拖鞋剛才卡在推車底部被帶走了。
時景竟將她放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天哪。
這個姿勢過於曖昧,余葵的頭腦瞬間清空了,屬於男性的呼吸和濃郁的荷爾蒙近在咫尺,拚命撥撩衝撞她的感官。
她從沒異性有過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徹底慌了神,更可怕的是,當她想退開幾步時才發現,自己的短髮和耳機,都被絞在了他的外套拉鏈上。
一退頭皮便鑽心發麻地痛。
她抬手試圖將頭髮扯下來,卻因為眼睛看不到被絞的地方,只能胡亂用蠻力,使勁扯掉了許多頭髮,時景忙把她手拿開,清冽低沉的聲音勸她。
「我來。」
女孩的馨香充斥呼吸,柔軟到叫人不可避免地有幾分意亂。他低頭垂眸,手微顫了一下將混亂纏繞的髮絲撥開,解出耳機線。
「好了嗎?」
余葵感覺自己的聲音幾乎在發抖。
「快了。」
時景也好不到哪裡去。
大概為了避免拉痛頭髮,也或許為了避免更多的肢體接觸,少女踮著腳尖,搖搖欲墜地立在他腳面上。
輕飄飄地、心癢難抓地,輕扯著他衣袖維穩身形,像一葉舟,脆而易折。
氣息廝磨,太癢了。
腳背肌膚相接處,明明只有立錐般大小,微涼的溫度卻順著血液沖涌,酥麻帶電地直抵年輕男人的大腦深層綻開。
心頭一下、一下地震顫。
燈光昏暗,走廊朦朧。
彷彿在刻意在縱容人心裡的惡`獸出籠。
他替余葵把耳機戴回去時,指腹不自覺出神地在她耳垂停頓片刻。
溫香軟玉,直到皮膚彈性的觸感傳來,少年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放縱地摩挲了一下。
時景這輩子從沒做過這樣出格的事。
如夢初醒,閃電般縮回手,耳朵緋紅,呼吸急促,方覺自己可怕。
余葵也瞬間一怔。
極力平復呼吸,理智倉惶反覆地告誡自己:不準胡思亂想,男神完全是不經意的觸碰,他僅僅在替自己解開耳機,正確的做法是該立刻回神、謹慎退後,清醒地跟人道謝。
可惜理智想得再好,她軟成麵條的腿到底沒立穩,腳跟落地退後便身形一晃,又快速被時景單手扶住。
「我去給你拿鞋。」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拔腿走出半步,便被少女推門、一把拽進了右側無人的vip休息室里。
瞬息間,四周變得密閉安靜。
「怎麼…」
他話音沒落,余葵的食指落在了他唇畔。
「噓,別說話!」
黑暗中,余葵用氣音悄無聲息地答,聲音帶顫,「我看見我媽了。」
世界上還有那麼倒霉的事嗎?
就在時景說要去給她拿鞋的那一秒,譚雅勻和余母譚父同時出現在走廊拐角,聊著天往這個方向過來。周年慶六折,桑拿中心來的客人大多是情侶或一家幾口,但她沒料到她們竟然也會有時間過來。
整個公共休息大廳連通走廊,視野是一覽無餘的。人從裡面出來,身上穿著浴衣,顯然已經泡完澡,不知道在廳里休息了多久,余葵甚至都不能確定,她和時景剛才在走廊的動作,有沒有被人盡收眼底。
呼吸撲灑在食指上。
她看不清時景的臉,觸電般收手。
vip休息室和走廊中間的牆,只用了半磨砂玻璃隔開,幸而房間沒亮燈,外面看不到裡邊,他們卻能把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那保潔阿姨撿起拖鞋,回頭自言自語,「奇怪,鞋都還在,人呢?」
余母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抬手挽了一下鬢角的頭髮。譚雅勻的表情像是有些困惑,落後兩步回頭張望,又匆忙追上父母的步伐。
人再次消失在轉角。
余葵這下也沒膽子再逗留,趁她們沒調頭回來之前,一路小跑到前台交還手牌,換回自己的帆布鞋,把四餅送上公交,匆匆忙騎車回家。
連時景提出送她,也被拒絕。
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腦海里閃過譚雅勻張望那瞬間的表情,回想越清晰,感覺越強烈。
九點半,她準時到家。
洗漱后,把補習班留的題目在桌麵攤開,內心深處總算長舒一口氣。
程建國拿著牙刷,滿口泡泡在門口勸她,「小葵,累了一天,你要不然歇一晚,明天周末再寫吧。」
余葵拒絕。
「今日事,今日畢,今天規劃的任務沒做完,今天就不算有進步。」
程建國看著她的樣子,不知怎麼,記起了自己年輕時候。
他頗有幾分懷念地回想:「我當年讀高中,也是你這個勁頭,每周背著乾糧走十多公里去學校,邊走邊看書,有一次把鞋都走丟在路上了,到學校才知道,又折回去六七公里才找到。幸好一隻破鞋沒人撿,不然你爸就沒鞋穿了。」
余葵捏筆看著他說完。
再回頭,努力眨了一下眼睛,更覺心中充滿了熱血。
王老師一共留了二十道題目,余葵花一個小時寫到第十題時,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聲悶響。
不多時,人聲變得有些吵鬧。
老小區的樓間距不算寬,兩側車位還停滿了私家車,剩下的長巷就狹窄起來,大抵是出了碰擦事故。
余葵探身關窗戶。
樓下白色現代車大燈照亮被磕掉磚的花台邊角,她覺得那車彷彿有些眼熟,走出兩步又覺不對勁折返。
果然,是譚雅勻她爸的車。
男人正扶著車頭,皺眉跟保險公司打電話報損,下一秒,她聽見玄關處的防盜門傳來一陣重而凌亂的拍門聲。
「程建國,你給我開門!」
余月如氣勢洶洶殺進客廳,把手機扔到男人懷裡,眼神怒不可遏。
「你自己看看,你管的什麼女兒!余葵,你給我滾出來!」
余葵才走到卧室門口,劈頭蓋臉一頓質問就落身上。
「我問你,你今天和男生在酒店桑拿中心幹什麼?你是不是在學校談戀愛?」
余葵定定看著她暴怒的臉,搖頭。
「我沒有談戀愛。」
女人身後還跟著個小尾巴譚雅勻,少女臉上一副無措為難、悲天憫人的模樣,不著痕迹上挑的眉角卻暴露了她的內心,這是她看好戲時候的典型表情,過去一年多時間,余月如每次發作她,譚雅勻就是這樣站壁上觀望的。
余月如看她還敢狡辯,又把手機從程建國那劈手奪回來,舉到她眼前,「你自己看,這什麼?我這次沒冤枉你吧?」
屏幕上是張抓拍照片。
看動作,是一個多小時前,時景怕她被酒店清潔推車撞到,緊急把人攬到一邊時,被偷拍到的,高糊的像素看不清人臉輪廓,一男一女的身形卻沒得辯駁。
「我確實去了桑拿酒店,那是我高一同學家裡開的酒店,今天周年慶叫我過去玩,除了這個男生,還有其他兩個女生,你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打電話——」
「啪!」
清脆的耳光聲在空中響起。
余葵的臉被力道打朝一邊。
程建國心下大震,忙上前抓緊女人手腕,急切阻止道,「你冷靜點,事情都沒問清楚,你幹什麼打孩子,這事她跟我報備過的,她確實是跟好朋友一起去的。」
余葵沒說朋友里有男生,但怕她再打女兒,程建國下意識掩過不提。
「既然跟同學一起去的,照片里為什麼只有他倆,其他人呢?照片把動作拍那麼清楚,你們父女倆還想合起伙兒來糊弄我?程城建你給我閃開!」
余月如麵皮漲紫,指著她怒罵。
「丟人現眼的東西,我原以為你只是不爭氣,沒想到你能不自愛到這個地步,好啊,跟男生上酒店,早知你這麼丟人現眼,我管你幹嘛!我還不如就讓你在縣城裡讀書,一輩子沒出息也好過干出這種醜事!」
余葵沉默地聽著,直到此處,頂著掌痕的半張臉終於偏回來。
含著淚痕的眼睛只剩失望的冷光。
「你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她聲音裡帶著克制到不可查的哭腔,神情卻冷然倔強。
「既然不相信我,把我想得那麼壞,又來問我幹嘛呢?你以為我想到這裡讀書?你以為我想做你女兒?這些是我選擇的嗎?我能選擇得了嗎?」
打程建國回國,就沒見余葵在他面前哭過。
被冤枉受了委屈一個人去成都找他的時候沒哭;被同學霸凌撓得渾身是血痕印子沒哭;知道他收假要回東南亞的時候沒哭;可是現在她哭了,眼淚無聲順著她蒼白的臉,滴在地板上。
男人終於生氣了,指著門口道:「月如,這是我的家,有什麼請你好好跟余葵說,如果不能就請你出去,我相信我的孩子不會撒謊。」
「要你來這唱紅臉,你才養了她幾天?」
余月冷嗤:「不心虛的話,她在酒店時候躲我幹嘛,要不是回家路上,雅勻告訴我,我還不知道要被她蒙在鼓裡多久,死不承認是吧?行!雅勻,把你們學校貼吧那個貼子翻出來,給她爸看看,我一個人能冤枉她,學校成百上千號人,難不成眼睛都瞎了,個個都非要冤枉她談戀愛不成?」
手機遞到程建國手裡,余月如繼續數落。
「父母讓你去學校讀書,你去學校混吃等死睡覺談戀愛,雅勻考六七百,你考百多,這書你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這個分數畢業你打算幹嘛?端盤子還是洗碗?」
「我再說一遍,孩子說沒談,就是沒談。你上次也冤枉孩子偷錢,結果呢?」
程建國沒有再看,直接把手機遞還給譚雅勻,「余葵跟我住一起,她周一到周五早上六點鐘從家裡出發去上學,下午五點到補習班,晚上十一點才回家,還要學到凌晨,哪來的時間談戀愛?還有,她的分數不是百多,開學一個多月進步了五十分,現在是四百九十分,如果你不了解孩子,就不要對她妄下斷論、橫加指責。」
余月如冷笑。
「附中的學生有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雅勻就不學到凌晨嗎?鐵證如山你還這樣包庇她,我跟你無話可說,孩子的撫養權你想都別想,我養她那麼多年,有本事找律師打官司來跟我搶。你這麼縱容溺愛她,余葵再跟著你就廢了!余葵,給你十分鐘收拾東西,今晚就跟我走!」
「你對好孩子和壞孩子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程建國攔住往外走的女人,無奈而憤怒,閉眼再睜開,才極力平靜下來開口:「余葵心地善良、對人真誠、畫畫有天賦,哪裡就廢了?僅僅因為沒聽你的話,沒往你期待的方向發展,沒走你劃出來的道,成績不如你的意是嗎?」
「是!」
余月如一口應下。
「你自己就是從村子里考出來的,讀書有多重要不用我告訴你了吧?別人為了學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她還有空跟男生談情說愛……」
「我看孩子繼續跟著你,她的心理狀態才是完了。」程建國的眸光徹底變冷了,「你從來沒好好了解過她心裡想什麼,她需要什麼,你只會一味苛責她。」
那天,他跟著余葵第一次跨進譚家,心情就跌到了谷底,他這輩子都過得很粗糙,唯獨那時細心了一回。
玄關鞋櫃底座塞滿女孩子的名牌鞋,不過都比余葵的尺碼大兩號。客廳擺了架黑漆角鋼琴,牆上掛滿各種獎狀、家庭合影,富足關懷快樂所有美好的辭彙都屬於另一個女孩。而余葵的所有行李,集中擺在二樓邊角那間小卧室。那個家庭富麗堂皇,他們沒有在物質上苛刻余葵,但疏怠卻無處不在。他們或許從未想過,在這個家庭里幾乎被邊緣化的孩子,也是另一位父親的掌中明珠。
「孩子被我父母帶大的時候,你死哪去了?現在來教訓我?」
余月如聞言渾身亂戰,就在她怒火徹底爆發之前,余葵突然插言——
「是不是只要我考到譚雅勻的分數,你就不再跟我爸搶撫養權?」
「就憑你?」
余月如似是被她的不自量力激到了,「別說七百分,你哪怕考到附中的年級前百,能上個末流985,我都不會再管你,不會再罵你一句。」
「這是你說的,你記清楚了。」
余葵的聲音有一種極端的冷靜,
余月如不怒反笑,「我都不知道上輩子造什麼孽,生了你這麼一個小冤家,行啊,你跟著你爸好好學,高之前,只要你的分數能衝進理科班前百,我就承認從前是我教的不好,是我教錯了。在那之前,校內校外,但凡你再跟那男生有任何接觸被我發現,被雅勻發現,我就直接去找他父母,讓他們管教自己的兒子。」
「我言盡於此,你要還聽不進去,到那時候,我只能給你轉學。」
房門被冷冷甩上。
余葵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抬頭,「爸爸,我的物理也得補課,又得麻煩你替我交錢了。」
她黑沉的眼睛里,只剩執拗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