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微涼,夜晚的草木霜露夾著幾縷桂花香氣。一輛黑色小轎車安靜隱沒在院門外的夜色里,直到前燈亮起的瞬間,才顯出存在感。
余葵跟易冰和班長揮手道別。
才爬上車,她就發覺這車後排是雙人座,中間橫著中控系統。
向陽本想跟她一塊坐後面,奈何時景已經從另一側打開門。少年黑沉的眼睛瞥過來,他剛要落下去的屁股墩慫慫往回縮,識趣道,「我坐前邊吧。」
車子起步很穩。
時景開口叮囑:「成叔叔,麻煩你先送他們回家,位置在——」
向陽趕緊報上地址,末了不忘順口道謝。他想得很開,作為一個蹭車的客人,主動坐秘書座是禮貌,總不能讓人家主人坐前排吧?他只不過擔憂…留余葵一個人跟異性坐後面好嗎?
向陽忍不住回頭看。
相比時景靠在皮椅上的閑適鬆弛,余葵像個小學生一樣,短髮靜垂,規規矩矩端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膝蓋併攏,幼兒園小紅花評選課,都沒見她態度這麼端正過。
四目在黑暗中相對。
余葵眼神斥責他憑什麼隨隨便便替自己答應搭別人家車,向陽無辜聳肩表示那種情況他也沒有其他辦法。
眼神交流結束,他徹底放下心。
扭頭與跟司機搭訕暢談,他本身性格大大咧咧,還是個自來熟、軍事愛好者,一聽這叔叔部隊退役轉業,那更有得聊了,車廂內的氣氛很快活絡起來。
可惜這樣的輕鬆氛圍,沒有蔓延到余葵周邊。
車開得太安靜、太穩了,車廂密閉,呼吸都被時景的氣息裹挾。
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偷看,只敢把目光的落點放在左手窗邊,反覆默背今天份額的單詞,以此排空雜念。
夜幕下景色飛馳,玻璃閃動的燈影偶爾能捕捉到少年的身形輪廓。
背完兩遍,余葵又在空蕩蕩的腦子裡搜尋還有什麼其他可背的東西,稍一放空,神經又重新變得忐忑緊繃,一下一下,手指在膝蓋上焦急不安地畫著圈。
「喝水嗎?」
少年突然打破沉默。
他從內飾板儲物格取出兩瓶水,一瓶扔前面,一瓶遞過來。修長漂亮的手指捏著瓶子,像極了一件藝術品。
余葵也正急需喝水給自己色令智昏的腦袋降降溫。不過,老天彷彿刻意要跟她作對——
瓶蓋剛剛擰開,前方路口傳來一陣發動機轟鳴,此時交警已經下班,路口又沒監控,一群闖紅燈的飆車黨踩著油門疾馳而過,為確保安全,司機緊急將方向盤右打,剎車閃避,車子重重顛簸了一下。
整個過程發生在瞬息間。
余葵身體慣性前傾,手裡的礦泉水也晃出去大半瓶,時景下意識伸手,擋住她往前座車載電視上撞的腦袋上,好巧不巧,大長腿接住了她潑出去的半瓶水。
嗚呼!
余葵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想原地跳車!
四肢僵硬傻怔在原處,隔了兩秒,才按捺住聲音中的顫抖,小聲道歉:「對不起時景,我沒拿好,真的,我……」
「沒事。」
時景從中控台抽紙。
像是才反應過來,余葵擰緊瓶蓋,趕緊顫著手幫忙,不停扯紙給他遞過去。夜色太深,他穿的是深色休閑長褲,她看不清潑具體潑到了哪一片,只知道是膝蓋往上的位置。
不舒服是肯定的,看他唇線抿直,她更覺瑟瑟發抖,倉惶一起上手幫忙,每次把抽紙蓋上去胡亂擦兩下,有浸透的就收回來,大團大團的衛生紙被沾濕捏在手心,直到時景移開她的手腕。
少年清冷低啞的聲線告訴她。
「我自己來。」
被討厭了嗎?
所以連幫忙也不讓?
余葵崩潰了,努力了一整晚,到最後卻還是沒能給喜歡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她現在就想回家跟她的枕頭抱頭痛哭。
「這群人真是無法無天,執法部門真應該好好管管!」飆車黨離開后,司機重新打燈,回頭跟兩人道歉。
「不好意思了小景,今晚車速稍微有點快,同學們沒嚇著吧,我等會兒開穩點。」
向陽說沒事,余葵也搖頭。
只有時景默不作聲,在擦拭結束后,降下車窗通風。
夜風灌進車廂,冷冰冰拍在臉上。
余葵體內像是生著一爐無所適從的炭火,背上都是汗,車內溫度一降,便是外冷內熱,她捏著一團浸透的廢紙巾,頹散而絕望地龜縮在自己的座位。
許久才敢抬眸偷瞟。
果然,少年目不斜視看著窗外,側臉冷峻。
他不笑時候,給人一種無法接近的距離感,余葵幾乎要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回到起點了。
她數著每一秒煎熬。
車子終於抵達小區樓下,匆匆道了謝,余葵連滾帶爬、迫不及待地逃下車去。
「余葵等等我!」
向陽不解,「你跑那麼急幹嘛,晚一秒你就能在路上睡著嗎?」
然而走過單元樓轉角,他便見女孩停下腳步,扒著牆,偷偷往小區欄杆外望。
光潔流暢的漆面勾勒出車型,那輛送他們回來的車在路燈下疾馳遠去,眼睛只能捕捉到一陣拉長的光影。
「你也好奇吧?」
向陽以為余葵在想這個,化身柯南,拄著下巴推測:「雖然車是普通牌子,但是時景他爸竟然有部隊轉業的專職司機!而且剛聽待遇,這個成叔叔轉業前在部隊的級別還不低…咱們學校門檻又不低,時景能在高二突然轉來,即便成績有一部分原因,家裡的能量肯定更大吧,所以,我猜他爸是個當官兒的,還是個大官!」
余葵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根本不想這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一條脫水的海帶干,攥著半瓶潑剩的礦泉水,遊魂一般飄蕩回家。
過完最後一個紅綠燈就要駛上高架橋,黑色小轎車在人行道前降速停駐。
轎廂內。
時景面無表情解鎖手機,打開了他從未用過的ipad查找功能。
在等待搜索條轉圈的十幾秒,他把目光移向窗外,也只有無意義點了幾次重複命令的食指,昭示著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平靜。
再回頭,畫面已經彈出清晰的城市衛星地圖——
局部放大,「返景入深林的ipad」被圈在圓框里。位置是某水利建設局職工居民樓,白點定位甚至精確到了向陽剛上車報地址時,未曾提到的樓棟號數。
「呵。」
時景的嗓子發出短促的音節。
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這聲究竟是失望的嘆息,還是生氣的冷笑。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妙。尤其在經歷了回程時余葵的客氣和疏遠后,就更糟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上趕著想跟人當朋友,真心竟會被忽視,彷彿他是什麼蛇鼠蟲蟻、洪水猛獸。
不知又過了多久,手機屏幕熄滅之前,傳來一聲震動。
一條來自「小葵花生油」的新消息彈出。
怒氣原本已經沒過頭頂,時景正準備扔開手機,消息進來的第一時間,指尖又下意識一戳,切進聊天框。
小葵花生油:景神!
小葵花生油:你今天心情怎麼樣呀?開不開心哪!
還在裝不認識。
返景入深林:不怎麼樣,可以說很糟。
果然!她的感覺沒出錯!
余葵腳軟滑下座位,又艱難爬上來,用網友小葵的身份繼續打探:為什麼呢?有人惹你生氣了嗎?
時景:確實有那麼一個人。
余葵縮了縮脖子。
應該不會是她吧?以她對時景的了解,不小心潑他瓶水,最多應該只到令他不爽、但不至於生氣的地步,何況那瓶水還是他自己遞過來的,不帶這麼遷怒的,所以,肯定還發生別的什麼事了!
她噼里啪啦打字:有什麼不開心的,你可以跟我說喲!從前總是你在聽我嘮叨,我還沒機會開導你呢。
時景:咱們可以見面說。
「噗通——」
余葵徹底滑跪在電腦前。
「小葵,你今天怎麼老摔,電腦椅壞了嗎?」程建國正洗腳,奇怪從衛生間探出腦袋。
「我沒事……」
她的手顫著搭上電腦桌,站起來,手足無措想了半晌借口,最後顫巍巍在聊天框里組織語言: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在網上說吧。
她閉眼發出去,又繼續打字。
小葵花生油:其實現實里的我是個很內向的人,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聊過那麼多關於自己的事,你甚至看過我的日記,我總覺得自己在你面前一覽無餘,隔著網線還好,要是見了面,也許咱們就不能再維繫這樣的對話方式了,我會…會覺得很奇怪!
時景想了想,覺得可以勉強接受這個解釋。
不接受又能怎麼辦呢?
他一開始就知道余葵是這樣的性格。
少年長嘆口氣。
雖然還是失落,但生氣的感覺已經平息了,起碼他清楚了余葵逃跑,掩藏自己的網友身份,正是因為她同樣認真地對待這段友情,不希望兩人的關係出現變故。
返景入深林:我只是有點想家了。
對哦。
他從北京那樣的國際大都市轉學過來,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邊,今天又剛好參加完別人的生日宴會,熱鬧過後,一定很孤獨吧。思及此,余葵有點愧疚,她都沒好好關心過他的狀態。
她忍不住問:你不喜歡這裡嗎?
時景:與其說喜不喜歡,不如說習不習慣,我還在適應。偶爾覺得在這座城市空耗時間沒有意義,但又偶爾,會有讓我覺得有意義的人和事情。
余葵:就是說,你現在的情緒像是一個天秤,今晚往沒意義那邊偏了,是吧?
她就說嘛,肯定不是她的原因。
時景:你說的對。
時景:還有一種可能,我突然發現我的好朋友,有比跟我關係更親近的朋友,還不止一個。
宋定初么?
余葵小心提供解決方案:要不,你也再找幾個?
時景:……你當朋友是大白菜?還可以隨便批發。
這就頭痛了。
余葵對待這方面可謂寬容至極,她的朋友們也都不止她一個朋友,這道題她解不了呀!
抓耳撓腮安慰半晌,感覺時景的情緒總算開始好轉,她才精疲力竭仰倒在椅子上,長呼一口氣。三次元發生什麼沒關係,只要網上的小葵和景神還是好朋友就行!
不過,哄男人可真難吶!
這漫長的一晚還沒過去,余葵學習結束,臨睡又接到一通電話。
是她鄉下的好朋友四餅打來的。
四餅爸媽因為倒閉的早點攤打架,打完把她也給打了一頓。兩個人去民政所離婚,分孩子時候都想要男丁,然後四餅媽媽就偷偷把弟弟領走了,她爸氣急敗壞,說讓四餅自生自滅,以後的生活費也不給了。
職高讀不下去,四餅乾脆跟老師說了一聲,這就算輟學了,現在拿著身份證來城裡打工。
余葵大驚:「你現在在哪兒呢!」
四餅:「剛出西部客運站。」
余葵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踩著拖鞋就去拍她爸爸門板。
「爸!爸爸!」
把人接到家時,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
四餅離家時穿的t恤和牛仔褲髒得不成樣。她倆身量差不多,余葵原本想把自己的找給她,四餅咧嘴笑:「沒事兒,我都帶了,是我聽我奶說,出門在外穿臟點安全。」
程建國給她倆一人熱了一杯牛奶,還有一碟烤餅乾。
四餅洗完澡出來,吃得狼吞虎咽。
好朋友發生了那麼大的人生變故,余葵看著眼睛酸,四餅卻並不覺得有什麼,拍掉掌心的餅乾碎屑捶她肩膀。
「你可別哭啊葵,那個家裡我早不想呆了,之前是想著好歹把畢業證拿到手,現在既然讀不了了,早點出來掙錢也挺好的。你看著吧,我肯定比我弟有出息,以後把他倆腸子都悔青。」
雖然家裡是三室一廳,但沒有多餘的床,所以她倆只能睡一間,好在余葵的床不算大,但擠下一個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
「我給你看個秘密。」
關上卧室門,余葵便神秘兮兮趴床底叫喚:「物理,出來!」
小狸花一溜煙竄進她懷裡。
余葵撫摸兩下,又遞給四餅,「我撿的,可愛吧!」
「可愛。」四餅手用指頭把貓毛擼順,說道,「小葵,你爸對你可真好。」
余葵:「噓!這事我爸還不知道呢,我瞞著他偷偷養的。」
四餅其實不是說這個。
她覺得余葵房間的擺設很溫馨,有配套的衣櫃和書桌,還有檯燈,窗邊插了鮮花,窗帘也潔白柔軟,是她只有在都市劇里才會看見的女孩子的閨房。她在家裡只能跟奶奶擠一間睡。
想到這,她深深感慨:「還好你爸他回來了。」
余葵深以為然。
「誰說不是呢,如果我爸不回來,你今晚可能就沒地方住了,我媽根本不可能答應我學習以外的任何要求。」
說到學習,四餅的目光艷羨地移到余葵書桌前密密麻麻貼滿的公式和待背單詞上。
「小葵,你的變化真的好大啊。原來從前在鄉下,你不務正業都是被我們這幫人帶的,現在周邊環境一換,你也變得愛學起來了,我就說嘛,我一直就覺得,你不是屬於我們那裡的人。」
墮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哪能怪在旁人頭上。余葵連擺手:「才不是呢!我也是最近才開始努力的。」
四餅卻堅信自己的理解:「你現在都有點學霸氣質了,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苟富貴,勿相忘!」
名牌大學可能還有點遠。
余葵心虛,不過話卻是記心裡了,關燈輾轉躺在床上,她不禁為好朋友的未來擔憂,「餅,你以後該怎麼辦啊?」
黑暗中,四餅安慰:「走一步是一步吧,你也不用為我操心,不是快月考了嗎,你明天好好學習,我明天去找工作。我奶說,有手有腳,到哪裡也不能餓死。」
城市另一端。
到家后的時景,和書房裡出來的周秘書碰個正著,男人臉上帶出笑意:「小景,生日會回來了啊,人多不多,玩得開心嗎?」
時景不得不停住腳步,跟他寒暄兩句。
「挺多的,還行。」
「看你跟同學們相處那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做秘書的就是心細如髮,說著說著,他唉了一聲,「你這褲子怎麼回事,怎麼淋濕那麼大塊?」
時景耳朵微紅,書包往下擋了擋。
「成叔叔開車急剎,喝水灑的。」
「這個老成,平時開車不是挺穩的嘛,我得好好說說他……」
「我去洗澡了。」
怕周秘書再發現什麼端倪,他隨意找個借口,加快腳步朝里走。
也幸好今天穿的是深色褲子,否則可能不止周秘書,連余葵都會發現,密閉的車廂里,他竟然起了一些少年控制不了的生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