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葵跑了。
拎著書包走出幾步,背過身便開始奪命狂奔,作為一個大名鼎鼎的運動廢柴,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口氣跑一公里的潛力!
五分鐘跑進教學樓,她扶著架空層的柱子,眼前暈得直冒星星。
四肢傳來發力后的劇烈酸痛,擦掉臉上的汗,一步步艱難移步到教室走廊,終於沒忍住把書包扔地上,對著牆櫃蹲下來,腦袋哐哐撞櫃門。
沒出息。
跑什麼啊!
不就是平板響了一聲嗎?時景根本都不認識她!
有心想打開書包看看平板上發來的消息,可惜教室沒wifi。她只能癱坐在原地喘息,任由滿腔情緒在胸口橫衝直撞——
像她這樣乏善可陳的人生,也終於有了秘密,一個說出來能讓附中女生們尖叫的秘密。
晚自習前十五分鐘,物理課代表跑上講台宣布,「張老師等會兒來講隨堂練習,咱們班沒做的抓緊時間補一下。」
班裡哀鴻遍野。
「怎麼現在才說。」
「什麼時候布置的,完全沒印象!」
「你寫了沒……借我抄一下。」
「全空著呢,十四班應該剛講完吧,去十四班弄一本。」
……
同桌一周,兩個差生培養出了基本的默契。
謝夢行分工,「就十五分鐘,你解決前面選擇題,我從後邊開始寫,完了咱倆交換。」
余葵點頭,收起她的塗鴉筆和日記本,從書堆抽出物理隨堂練習。
題量不大,其實也就一頁半,不知道是不是突擊了一段時間電磁學的原因,她大致掃了一遍題目,竟然覺得也沒有很難。
晚自習打鈴,抄作業的學生慌張歸位。
張老師在後門觀察了一會兒,夾著講義進門,氣勢洶洶。
「我看你們班這個風氣急需整頓!上周也抄,這周也抄,都不把我這門物理當回事,全年級理科班就你們平均分最低,還好意思抄!有幾個做完的,舉手我看看!」
鷹眼巡視下,余葵從桌底悄悄把謝夢行的練習冊歸還。
台下鴉雀無聲。
張飛把講義往多媒體台上一扔。
「行,既然都沒做,這課也沒必要講了,我一題一題點人上來做,我管你們抄了多少,寫不出來的,這周晚自習都來辦公室見我,我教你做。」
張飛本名叫張寧,只因長相粗獷,比體育老師更像教體育的,才被學生取了外號,平時還好,今天突然發起火來,相貌的威力揮發到百分百,著實嚇人,在教室里放個氣壓閥,刻度估計能直接爆表。
接下來二十分鐘,學生一茬茬被點上台,錯漏百出。每輪評講結束,張飛的臉色就更難看一些。
總算輪到最後一道大題,他拿起花名冊挑選。
全班的腦袋都恨不得埋抽屜里。
余葵也隨大流低頭,心裡中嘀咕前面都逃過一劫了,總不至於最後一題還這麼倒霉……
「余葵!」
張老師無情地打破她幻想,她慢吞吞起身,腿軟得可以捏麵條了。
謝夢行眼疾手快,把自己的練習冊從桌底塞過來。可惜沒幫上忙,沒走兩步,張飛盯著她手裡的練習冊問,「剛才問不是沒人舉手嗎,你做完了?」
姜萊搶答:「是抄來的吧!」
「把書扔那,直接上來。」
張飛視線前移,「姜萊?我記得開學摸底考,你的物理是92分,考得不錯,你也上來。」
兩個女生一左一右,佔據黑板兩端,被中間顯示題目的電子白板隔開。
余葵懸著胳膊,眼睫半垂,心道流年不利。
這道壓軸下面三個小問是謝夢行負責的,她壓根沒來及看。白板上的題目長達六行,還附帶示意圖的題目,讀起來都困難,更別提解答計算。放一周前,想都不用想,只能硬著頭皮給姜萊做對照組。運氣好點,熬到評講時間,被老師訓斥一頓然後趕下講台。
手心出汗,她換了只手拿粉筆,偏頭看題,正好撞上姜萊眼睛。
對方扔來一個鄙夷的眼神,率先唰唰在黑板上開始書寫。
壓力給到這邊。
余葵硬著頭皮,靜心把題目默讀了一遍,讀著讀著,忽地覺著這題目好像有點兒印象,再睜大眼一看那示意圖,心跳猛然加快——
這不是時景上周晚剛教過的題型嗎!
她當時拿著參考答案都想不明白,還是時景拆開步驟,講清楚了多數學生容易混淆的點。眼前這道壓軸細節稍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她大喜過望,理清頭緒,當即開始動筆。
粉筆太脆,吱呀剛寫一個「解」便斷了。
下面就有人起鬨:「余葵,解不出來就早點下來吧,在上面待著也沒意思。」
「沒得抄就解不出來了唄,還寫個解字糊弄誰。」
說話兩人是姜萊到十五班以後交的朋友,湯曉珺和盧雨霏,現在三人幫同仇敵愾、如膠似漆。
「我再說一遍,安靜!」
張飛從不慣著學生,「這麼活躍要不你替她上去?」
身後總算沒了雜聲。
余葵捏著剩餘的半截粉筆頭往下寫,直到黑壓壓寫滿一片才結束。
張飛神情莫測,揮手讓她站到一邊。
「等我評講。」
偷窺老師臉色,余葵懷疑自己哪個步驟寫錯了,回頭檢查才發現,姜萊還沒做完,兩人用的不是同一公式,姜萊的計算過程更長,字也越寫越擠。
時間一長,講台下又窸窸窣窣泛起聲浪。
「她倆過程怎麼不一樣,哪個對啊?」
「姜萊嘍,老張剛才還誇她摸底考92呢,班裡應該就她分最高。」
「可是余葵先解完的,而且她過程寫得好像蠻幹凈的。」
「說你笨你還真是,光靠乾淨能得分?沒聽說余葵地州撿漏招進來的嘛,中考分才五百多,咱班最後一名都比她強……」
終於,姜萊結束板書。
兩人的答案從步驟到結果截然不同,她穩操勝券,昂揚著頭退到旁側。
看她那麼自信,余葵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教室重歸於靜。
張飛從粉筆盒子里抽了支紅粉筆,負手踱到黑板左邊,然後——
使勁畫了個叉。
頂著台下學生們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這道題有難度,在這裡,我要表揚余葵。全班那麼多人,只有她認真對待寫完了我布置的作業,吸收了我所教的知識,真正做到學有進益。」
余葵虧心地咽了口唾沫,然後便見張老師轉頭,「你來給大家講講這道題,告訴他們姜萊錯在哪裡。」
哈?
此生第一次以上進生的身份,被老師委派講題任務,余葵常年半斂的眼皮都掀起來,有一瞬呆懵。
「應該是運動學加速度的部分開始錯了。」
她小聲道,「我們假設繩子的拉力大小為t,按照牛頓第二定律……因此進入磁場時初速度應為……之後根據動生電電動勢e=blv……再根據根據安培力f=bil,線圈受力不變,保持勻速直線運動脫離磁場,所以穿過磁場的時間應為……」1
初時還稍結巴,後面便順暢起來,畢竟時景整理的思路太清晰了。
語落,張老師第一個帶頭鼓掌。
「同學們,學如逆水行舟,我希望今晚的事能給大家一個教訓。也提醒奉勸某些同學,不要驕傲自滿,從前的成績不代表現在和將來,最好能把給別人添堵的心思放在學習上。各位已經高二了,我不管你們將來要出國還是去哪兒,我不帶差班,誰停止學習,誰就被淘汰。」
在全班注視下,劫後餘生的學渣回到座位。
分班一周,余葵在十五班幾乎屬於隱身狀態。
此刻在眾人眼中,女孩掛著一張和平日別無二致的厭世臉,身量荏弱,卻神情淡漠,奇異的反差碰撞出一種不顯山漏水的大佬氣質:像極了電影里別著雙槍,從不回頭看爆炸的肅殺蘿莉。
如果余葵能窺探別人的想法,估計要在人家的心理活動上狂刷彈幕:大霧!
總算憋到小組討論,謝夢行熟稔把胳膊肘搭她椅子上,「可以啊葵葵,你之前說晚上熬夜學習,我以為你哄我玩兒呢!」
剛放完大招,余葵體虛疲軟,張口就戳破自己光環:「太可怕了!我當時真哄你呢,就稍微補了一下上學期遺留的暑假作業,竟然走運碰到做過的題型,老天保佑。」
小組成員:……
謝夢行被噎了一下,重新找到切入點讚美,「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幸好剛才張飛沒讓你帶書,我的答案也錯了。」
陶桃擦完唇膏接話:「你是沒看剛才姜萊下來那臉色,跟一個星期沒上廁所似的。明眼人都能聽出來老張內涵她……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這道題難到她都做不出來的地步,我聽說她從前在九班不是穩定班級前十來著,是吧,小葵?」
余葵正趴書上亂畫,慢半拍點頭。
「不過你倆到底什麼過節,她怎麼老給你找不痛快,上回也是,要不是你突然奮起,今天就又要和她一塊丟臉了。」
余葵:「可能她把我當成了假想敵吧。」
陶桃:「假想敵?她喜歡的男生是誰啊?那個男生喜歡你嗎?」
謝夢行:「你腦子裡怎麼就只有情情愛愛。」
女孩聳肩,直言不諱,「余葵的成績、家境都沒什麼值得嫉妒的,也就是長得還算可人,是吧小葵?」
余葵:……我謝謝你誇我。
「大致是這個意思,但她喜歡的男生和我只是前後桌,人家有暗戀的人了,不是我。」
謝夢行:「就為這?」
余葵努力回想:「可能還有別的?比如我成績差、鄉下來的……她看不慣之類的理由。話說回來,她可真難纏啊,我現在上課都不敢溜號了。」
「你的成績在我們班根本不算差好嗎,要是走藝考生的路子,說不定也能考進哪所知名美院。」
陶桃從抽屜里掏出一張扯破的成績單。
拼起來一看,余葵有點意外。
班裡五十八名同學,除去文科成績,她這次摸底考排行二十九名。
她有那麼厲害?
余葵恍惚,依稀記得剛進附中時候她還是倒數第一,沒上過一天補習班,老師們講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概念,一知半解,稀里糊塗聽下來,排名竟然不知不覺往前了?
教育資源的傾斜真可怕啊,這樣下去按照附中往年的上線率,應該勉強能夠到二本吧,她畢業的那所鄉鎮初中每屆也就那麼幾個二本,外公外婆應該很欣慰啦!
余葵心滿意足把成績單往背面一翻,頓時笑不出來了。
附中把前一百名的優秀學生印發在各班成績單背後表彰,而時景高居本次理科考試第一。
怎麼回事?
這可是可是純城附中誒!
余葵又想給桌面磕頭了。竟然真讓飛機上那個男生說中了,時景來這邊確實是降維打擊。更重要的是,他喜歡成績比他好的,以兩人三百多的分差,她在他一輩子不可能喜歡的區間里!
連續好幾天緩不過神,余葵連qq都減緩了登錄頻率。
她把向陽替她補好的生物作業放抽屜里沒用,只在每晚上依舊堅持自己寫。
知道網線對面的人是誰,她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樣放開自己,坦誠聊天,每次往聊天框里輸入,都不住琢磨遣詞,改了又改,手也慌,心也跳。
時景沒收她的轉賬,只說等下次有時間,在附中門口直接把書包換回來。
余葵當時就急了,「為什麼默認我是附中學生?萬一我一直沒時間呢?」
時景:「那就一直等到你有空,反正包里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她下意識反駁,「怎麼沒有?你的東西那麼貴,萬一被我弄丟弄壞怎麼辦?」
時景:「我並不覺得你的日記不珍貴。一件東西的價值該是由它對主人的意義來評斷。你在生氣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
有那麼一瞬間,余葵幸福到眩暈。
她之前多麼努力地沒話找話,就是想跟大神做朋友。只是,等這個詞真的如願從對方口中蹦出,更巨大的自卑感也席捲而至。
不抱期待就不會失望,余葵從小就明白這道理。
正確的做法是:降低慾望,就能避開競爭,躲過焦慮和麻煩。
腦袋稍微冷卻后,她開始試圖像往常,壓抑自己的需求,刻意糾正往外跑的習慣,一下課就宅在教室睡覺塗鴉。有時連在校園裡多偷看人幾眼,都覺得這行為是在放縱自己做白日夢。
反正都得不到,幹嘛要關心呢?
她是要回到鄉下開書店養烏龜的。
周三,化學老師拖堂。
趕到食堂,大廳已經人山人海。
陶桃咬牙切齒,「化學老師是老天派來制裁我的吧,上輩子欠他的。」
余葵仰頭看今日菜單,「沒事,我去一號窗排干鍋牛肉,你去三號窗排鐵板土豆。」
「那還有玉米排骨湯怎麼辦?」
余葵眼前一亮,「有辦法啦,欽怡!」
她揚聲喚住前面的女生。
三人通力合作,總算打齊了菜單上的招牌菜落座,滿頭大汗享用勝利果實。
得知陳欽怡是一班學霸,社交達人陶桃充分發揮她的能動性,三兩句話就和人親如姐妹,聽了不少風雲人物的內部八卦。
陳欽怡也竭盡所能滿足她的求知慾。
「……還好吧,我們班原班長是譚雅勻,這學期姚老師直接任命宋定初。」
「姜萊暗戀那個宋定初?」
「這事兒連你都知道了…不過這不是重點,大家私下傳姚老師偏心男生,但我聽小道消息,好像是因為譚雅勻和上屆的學長談戀愛寫信,被老姚發現了苗頭,這才換班長的。」
余葵詫異:「她談過戀愛?」
陶桃更關心別的,「和誰談?」
陳欽怡努力回想,說了個名字。
陶桃:「嚯,這人我知道!家裡搞百貨連鎖商場的,市中心有棟大樓就是他家的產業,交過可多女朋友了。看不出來,譚雅勻在戀愛方面的品味很庸俗嘛。」
陳欽怡好奇,「人帥嗎?」
美女發條式搖頭:「超一般的。」
陳欽怡點頭,「我想也是,不然我怎麼會沒印象。不過這兩人估計已經分手了。開學那周,我還覺得她挺白挺好看的,最近好像受了情傷,皮膚也很憔悴的樣子。」
不。
也可能是因為迪奧粉底碎了。
余葵正心虛,忽地聽陳欽怡招手喊人,「班長,這兒有空位!」
抬頭看,是宋定初碰巧打完飯出來。
男生瘦高個兒,五官深邃,偏偏鼻樑上架的金邊眼鏡很好地中和了異域混血感,看上去就是斯文學霸的氣質。
他身後半米的範圍內,跟了一道熟悉的身形。
熟到僅憑半個後腦勺,余葵就能把人認出來的地步,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她心跳險些停滯,倉促壓低聲阻止——
「別別別,求你了欽怡,別喊!」
陶桃看熱鬧不嫌事大,嘟嘴撒嬌,「為什麼不,我也想和姜萊暗戀的帥哥一起吃飯。」
陳欽怡舉起的手頓在半空,顯然也才意識到自己的拼桌邀請還附帶了什麼驚喜。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宋定初回身與同行的男生溝通幾句,然後那人便轉頭,從人群中徑直看過來。
熙攘的食堂瞬間靜音。
余葵能感覺到身邊兩個女生倏地綳直了背,順劉海的順劉海,捋鬢角的捋鬢角。她也好不到哪去,筷子機械插起個土豆塊,表面風平浪靜,內里已經被嚇傻了。
人越走越近。
連陶桃這種從沒正形的人都拘謹起來,抓緊時間抖了個機靈:「哈哈,這麼刺激的嗎?托你倆的福,我這麼快就和校草同桌吃上飯了。」
陳欽怡嗓音發緊。
「真對不起,我剛才沒注意,他們倆怎麼就在一塊兒……離譜,從時景轉到我們班,我就沒敢找他說過話,要是讓他的後援團知道,估計又有得編排了。」
日光燈下,余葵低頭默不作聲。
直到對面有暗影投下來,覆蓋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