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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個願望

  2013年,秋。

  余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自己被火車追趕,沿著鐵道枕木奪命狂奔,忽然一腳踩空從高處下墜。

  聽外婆說,夢見踩空是身體在長個兒,正傻樂呢,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銳的火車鳴笛把人拽回現實。

  她從撲面的熱浪中醒來,沙丁魚罐頭般的綠皮車廂悶得不透一絲風,空氣渾濁,汗意黏稠。

  火車即將靠站,狹長的空間內嘈雜聲漸漲,氣氛躁動不安。列車員在走道間往返,需要扯著嗓子,喊聲才能讓所有人聽見:「旅客朋友們,本次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成都北站,麻煩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機,低頭看錶。

  慢車晚點了近五個鐘頭。

  幸好,還來得及。

  火車在鐵軌重重的剎車聲中停穩,一天一夜的車程終於結束,順著客流被擠下站台,四肢虛脫疲軟,她拍拍臉頰強打起精神。

  9月1號是開學的日子,但余葵來成都不是為了上學,她揣著學費潛逃了,加上經年積蓄,總共一千五百三十五。

  瞞著所有人,為了見她三年未謀面的爸爸。

  上次見面,余葵還在上初二,余母吝嗇地給了父女倆十分鐘會面時間,僅是在機場匆匆一瞥,程建國就再次被派往東南亞援建當地水利工程。

  座機跨國漫遊很貴,多年來,兩人所有的交流,僅限於周末從外公那借到手機的一小會兒。

  她想爸爸,前所未有地想。

  尤其在一個禮拜前,她藏床底下的漫畫被發現,所有人都冤枉她偷了繼父皮夾里的五百塊錢之後,就更想了。

  乘出租抵達雙流機場時候,余葵手都在抖,不知道是低血糖餓的,還是緊張的,借了司機師傅的手機,刪刪減減三分鐘,艱難編輯出一條簡訊:「爸爸,我是余葵,我來雙流機場接你了。」

  發送成功,忐忑的心總算安定幾分。

  這趟旅程是她迄今十六歲的人生中最大膽的豪賭,她只打聽到程建國的航班號,如果運氣不好,航班取消或對方行程變更,大概率只能灰溜溜再乘十幾二十個小時的火車回昆明,接受責罵。

  蹲一下午,傍晚時分,大屏上終於刷出航班落地信息。人群熙攘,余葵生怕認不出她爸的模樣,聰明地雇了個接機服務。

  禮賓員是個壯漢,錢揣兜里,強勢擠進接機口前排。站在一群本地人中,他足高出大半頭,渾圓的膀子高舉簡陋接機牌,上面是余葵用記號筆歪歪扭扭手寫的一行——

  「熱烈歡迎程建國歸國!」

  程建國本人才出通道,便聽同事指著人群調侃,「老程,你瞧那塊登機牌,還有人跟你重名誒!」

  男人沒接茬。

  他目不轉睛盯著開機後進來的陌生簡訊,才按下回撥,又被打斷,「哥,那接機牌還貼你年輕時候的照片!怎麼回事,咱們單位有接機服務嗎?」

  程建國腦子一激靈,掐了電話快步上前,「師傅,是誰雇你來接我的機?」

  禮賓員狐疑上下打量他:「這是你照片?」

  「是我!」

  壯漢有點不信,當面跟隔壁嘀咕,「那個妹兒不是講她老漢兒是個美男子哦……」

  「真的是我!」

  東南亞的陽光太毒,他只是晒黑了。

  程建國顧不得解釋再度追問,「誰雇你接的機,是個小姑娘嗎?」

  壯漢遲疑兩秒,終於回頭呼叫,「幺妹兒,你來認下你爹。」

  程建國完全怔住了,驚恐順著他喊話的方向移動視線。

  烏泱泱的人群外頭,女孩抱著書包坐在牆根角的盆栽邊上,身形纖細,胳膊伶仃,面容是大病初癒的蒼白,她左手捏著紙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風,精緻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懨懨、生無可戀快要不久於人世的模樣,細若遊絲的氣息,像極了上岸后脫水的魚。

  四目相對。

  「……余葵?」

  余葵扇風的手定住了,嘩地起身,連書包滾掉地上也顧不了。

  她獃獃看男人丟開行李,繞過護欄朝她跑過來。

  在見到父親之前,余葵其實還有點兒未知的恐慌和害怕。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只想讓她聽話,但當「爸爸」這個詞,不再是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而是真切地、生動地站在眼前,她腦子只剩一片空白,喉嚨發緊,聲帶上下動了動,半晌只乾巴巴擠出一聲:「爸爸,你好黑呀。」

  程建國的激動、疑問…千言萬語都在聽見女兒的聲音時,咯噔順著嗓子咽回肚裡。

  「等多久了?」

  「不久,發簡訊時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

  男人略顯生硬笨拙地站在原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嘆:「長得真快啊,我的女兒。」

  他伸手,似是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因為動作過於生疏而半道縮了回去。

  余葵主動把腦袋送到他掌心底下。

  「爸爸手臟,剛搬過行李。」

  余葵失落點頭。

  「你一個人怎麼來的?」

  這題余葵會,來的路上她就組織好語言了。剪掉來龍去脈,她簡短麻溜地敘述了自己怎麼從外公電話里聽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職,開學當天改道火車站,買票乘車來到成都的全過程。

  程建國做夢也不料,自己多病細弱的女兒有那麼大膽子,可人已經在跟前,心驚膽顫到最後,他也只得暫時收起憂慮,像所有父親那樣關心孩子熱不熱、渴不渴、餓了沒。

  余葵點頭,她暈火車,早上到現在只咽了一個蘋果。

  程建國既難受又心疼,拎起女兒書包,「走,爸爸帶你去吃飯。」

  孩子前腳邁出去,他又彎腰撿起余葵剛剛當扇子和坐墊使的兩本練習冊。

  「瞧你,暑假作業都差點忘了」

  老父親滿腔愛意第一次給孩子整理書包,心中還感慨現在的中學生負擔好重,不知道學習得多努力,書包才能沉成這樣,拉鏈一開,只見一沓整齊的《知音漫客》,一堆蘋果,孤零零兩本暑假作業顯得如此多餘。

  當晚,建院在旗下酒店為一行歸國工程師安排接待,余葵跟著蹭吃蹭喝。

  來時為掩人耳目,她是穿著校服出門的,一路再熱,也沒敢把外套脫掉,就怕人看見襯衫上繡的校名猜出她逃學被遣送回家。火車上幾度被悶到中暑。

  吃飽洗了澡,爸爸領著她在對面商場買了幾套換洗衣物,穿上新買的荷葉邊白裙子,身上熱出的紅疹子才算有了消退的跡象。

  帆布鞋在火車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腳印子,也換了新的,舊的就直接扔掉。

  見她盯著垃圾桶,程建國安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余葵點頭。

  她不心疼,那雙鞋本來是她媽買給譚雅勻的,譚雅勻嫌土,才被拿來給她穿。

  剛洗乾淨的發尾在夜風中飛揚,余葵隨手順到耳後,偏頭便見街邊的櫥窗映出少女的身形。

  純白裙擺服帖地垂到膝蓋,短白襪包裹著細瘦的小腿,在五光十色的夜幕里,精緻到有些陌生,觸感柔軟得像場夢。

  余葵喜歡做夢,這夜卻翻來覆去不敢合眼。她很清楚,程建國這次回國只是例行工作彙報,呆兩天還要走的,所以天才亮,就又掙扎著起床洗漱,下樓聯絡父女感情。

  舉手叩門,卻正聽人在裡頭打電話。

  沉默站了兩三分鐘,少女上揚的唇角緩緩回落。不出意外地,程建國和她媽通電話了,還訂了她回昆明的機票。

  初三班主任曾經評價余葵胸無大志,是她執教生涯見過最超然、最甘於平庸的學生。

  只有餘葵自己明白,她並不是真的對什麼都不上心,只是失望慣了,覺得反正結局都不會太樂觀,乾脆裝作無所謂,用放棄一切的態度來消解將要面對的困難。事實上,她很膽怯,孤注一擲跑到成都已經快讓她的勇氣庫存見底了。

  九點,程建國推掉工作,送她去機場。

  打上車起,余葵渾身就一股子喪氣,從頭到腳都寫滿抗拒。

  等櫃檯值機託運辦完,天也塌了。世界沒了顏色,她徹底變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屍走肉。

  程建國問她:「餓嗎?」

  她搖頭。

  「漢堡包、雞翅薯條、可樂…什麼也不想吃嗎?」

  余葵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無精打采地耷下去。

  程建國嘆氣,「小葵,你就這麼不想回昆明?」

  余葵盯著腳尖,沒答話。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來,輕聲勸,「但你還是個學生,總得回去上學吧。」

  語氣好像在跟她商量。

  余葵不想聽,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人飄去。

  程建國的臉晒黑了,但丹鳳眼很明亮,別人都說余葵一模一樣繼承了她爸爸年輕時候的美貌,昨天見面時候她有點懷疑,距離這麼近去凝視地時候,她信了。

  歲月給了他眼角一些褶皺,卻還是迷人的,擁有說服人心的力量。

  他上學時候是十里八鄉第一個大學生,作為他的女兒,余葵上次期末考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

  她知道自己該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可緊繃在裙擺下的手,到安檢口時,還是不受控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角,用盡全部力氣開口懇求:「爸爸,帶我走吧!去你援建的國家,我到那兒上學也行的。」

  程建國詫異:「那邊很熱,每天都像今天的成都一樣熱,還有沙包那麼大的蚊子……」

  「我不怕!」

  怕女兒不能想象,他加深描述,「你會曬得像我一樣黑,黑的跟煤球一樣,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沒關係!」余葵斬釘截鐵。

  現實並不像孩子想象的那樣簡單,但他看著余葵熾熱堅定的眼神,沒再往下說。

  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孩子受委屈了,天大的委屈。

  廣播提示登機,他從兜里掏出機票,「咱們先過安檢。」

  咱們?

  余葵傻眼,「你買了兩張票!」

  「我當然要送你回去,你媽這兩天得多著急。」

  知道她爸要一起回昆明,希望沒有完全被斷絕,余葵長舒口氣,冰冷沉重的軀體都開始回暖。雖然心裡仍舊惴惴不安,但起碼有力氣拆漢堡盒子了。

  夜裡沒睡好,吃飽喝足登機后,余葵努力撐著上眼皮,始終難抵困意侵襲,腦袋開始小雞啄米。

  直到座位前排的安全出口有乘客落座,聊天聲音傳來,才打起精神瞥了一眼。

  那是兩個身量高大的北方少年,背影頎長挺拔,像兩棵白楊,替空乘往頭頂放行李都不必抬高胳膊,手輕輕一推就放穩了。說話也字正腔圓,口音是余葵外婆最喜歡的電視劇《大宅門》里那種標準的北京話。

  「……姑父真霸道,他調任叫你也跟到任上,你都高二了,邊陲省份什麼師資、什麼教育條件他不清楚?兩個地方高考根本不是一個難度,成績再好也禁不住這麼糟蹋的,太不把你學習當回事兒了,要放我家,一人一票得把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唉,我就想不明白,他不是大欽差嘛,怎麼工作凡事都要講民主,家裡還搞一言堂,姑姑就沒攔他?」

  「攔了,沒用。」

  回答的聲線更低沉平緩,漫不經心,「無所謂了,純城附中也還行,沒你想的那麼差。」

  純城附中!

  余葵昏昏欲睡的腦袋瞬間清醒。

  她萬萬沒想到,這所自己壓力大得都快混不下去、只差以頭搶地的學校,在別人那兒,也不過換一句「還行」的評價。

  「……合著您自己都沒意見,就我一人給你抱不平,得,樂意上哪兒上哪兒,咱們擎小十幾年一塊上學的情分沒啦,等這趟飛機落了地,把你送到地方,咱們就此別過。」

  穿過座位縫隙,她瞧見靠窗那人攤開雜誌翻了幾頁,偏頭嘆氣,露出側臉半截優越的下頜線,聲音稍顯無奈,「哥,你這不平都抱一路了,差不多消停點兒,就一兩年時間,大學我還回北京。」

  「別啊,在雲南上兩年,清華穩不穩還不一定,旁的不說,你轉去的那所破學校,怎麼跟四中比。」

  破學校?

  哪怕余葵對純城附中沒有什麼歸屬感,這一刻都想捏緊拳頭站起來反駁他:我們純附去年清華北大上了二十來個呢。

  遺憾的是,她不僅慫還社恐,最終只默默拿出mp4插線,塞上耳機,拒絕再聽此人口出狂言。

  下午兩點。

  飛機落地長水機場,地面小雨。

  余葵睡眼惺忪被喚醒,迷迷瞪瞪跟著父親下飛機出廊橋。

  接機司機打來電話,程建國站在行李轉盤處接聽。

  車已經候在機場外邊,只等他們取完行李就走。

  遠遠瞧見傳送帶出現自己的黑色雙肩包,余葵忙不迭抬手示意,程建國眼疾手快拎下來,又跟電話那端溝通兩句,掛斷後才道:「我怎麼覺得你這書包好像變輕了。」

  「是嗎?」余葵就著他的手掂了兩下重量,「可能是因為蘋果都讓叔叔們吃了吧。」

  她離家時從茶几上順走了一堆蘋果當乾糧,昨晚一人一個被程建國的同事分完了。又順手扯起託運標籤掃了眼,都是一堆英文數字和條形碼,掛著累贅,乾脆撕下來扔進路邊垃圾桶。

  父女倆才上車,滂沱大雨便傾盆倒下來。

  長水機場的選址因頻發極端天氣,運營一年多來飽受詬病,此刻暴雨更是砸得擋風玻璃都看不清,車隊堵成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拍著方向盤煩躁直罵娘。

  報給司機的目的地是塘子巷,余葵兩天前剛剛逃離的地方。

  樊籠近在咫尺,她的情緒不可避免重歸低落。

  少女塞好耳機趴在窗邊,用袖子擦拭乾凈車玻璃的霧氣,看著眼前嶄新氣派的機場最後一次由模糊變得清晰。

  雨中,有人打橫拎著行李箱,撐傘疾步朝馬路邊迎面走近,身形似是在哪兒見過。

  球鞋,黑色連帽衛衣,露出敞口處半截圓領襯衫,白頸修長,傘沿上移,下一秒——

  余葵屏住了呼吸。

  背後就是氤氳的雨幕,機場橘色的霓虹燈塔綿延暈染開,把模糊的天際拉成長線。

  少年眉目深邃,驚心動魄,輪廓在柔和與立體間找到了完美平衡,帶著獨一無二的疏離感。

  余葵不是個膚淺的人,但這一瞬間,人類d

  a里對美的追求本能好像被喚醒了。腦瓜子嗡嗡轟鳴,細究卻又是空白一片。

  她下意識扯下耳機,重新與世界建立連結。

  然而密閉的車廂隔絕了窗外磅礴的大雨,耳邊只余電台溫柔播報。

  「今天是2013年9月2日,農曆七月廿七,歡迎回到春城音樂之聲。一首剛下映的小成本零差評影片《青春派》主題曲,《我的天空》送給大家,活力四射的搖滾,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也許還正在經歷的,如風百態的青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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