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殺人
郎中放下藥箱,伸手摸了脈象,微微搖頭,「身體到了極限,怕是回天乏力。」
黎皎皎記得上輩子,郎中也是這麼說的。可戚復命硬得很,雜草般堅韌,最後竟也熬了過來,「你儘管給他開藥,再聽天由命。」
「這是自然。」郎中道。
郎中開了退燒的葯去煎,又取出藥箱內的各色小刀,瞧了眼黎皎皎,「腐肉髒東西要剜出來,怕是有些血腥。」
黎皎皎點點頭,起身去了次間。
如此一來,她又和上輩子一樣,救下了將來會成為推翻大驪江山的亂臣賊子。若是一切事件重演,黎皎皎只覺得害怕。
紫蘇陪在黎皎皎身側,輕聲道:「娘子,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別人就知道了。」
「好。」黎皎皎如夢初醒,她回頭看了一眼室內,空氣中蔓延著濃烈的血腥味兒。黎皎皎交代了小丫鬟幾句,這才轉身離去。
她一直以為,戚復是他的原名。
上輩子直到離別,黎皎皎也沒有問過他叫什麼,如今想來,她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平西侯府的側門尚且開著,等黎皎皎進去,才合上。黎皎皎折騰了一晚上,洗漱過後,很快陷入夢鄉,夢裡的她又回到了承安元年歲末。
檐下掛著冰棱,黎皎皎坐在小榻上烹茶。
紅蓼急匆匆穿過廊廡,打了瑪瑙帘子進來,興高采烈地道:「五娘子,戚復回來看您了。」
她還來不及回答,身側的畫面一轉,化為城樓上掛著父兄的頭顱,無數百姓慘死在亂軍手下。黎皎皎伏在地上,胸口疼得撕心裂肺,看著馬蹄朝著她踩過來。
她想躲開,可渾身巨疼,一點力氣也沒有。
「戚復……」黎皎皎在夢中掙扎著喊出聲來,隨即將自己駭醒了過來,看著窗前的一寸日光發了會兒呆,才想起來自己已經重生在了三年前。
戚復沒有回來找她,他那時候已經是威風凜凜的新帝了,怎麼可能記得她。
坐在不遠處綉帕子的紫蘇抬起臉,「五娘子在喊……」
「做噩夢了。」黎皎皎隨口解釋,又問道,「還有幾日十五?我想去看一看父親。」
「五娘子又睡糊塗了,老爺去了蘇州府還沒回來呢。」紫蘇走過來,服侍黎皎皎穿衣,「不過過兩日便是臘八,老爺想來會提前趕回來。」
黎皎皎微微一愣,她想起一件事。
父親前往蘇州興辦書院,回京的路上卻遇到了刺殺,險些喪命。當時調查了許久,卻什麼都未曾調查出來,只知道和殺手組織白月樓相關。
二哥黎直為了保護父親,被歹徒砍斷了右手,滿腹學問卻無法科考。
「研墨,我要傳信給父親。」黎皎皎道。
紫蘇覺得黎皎皎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卻還是先去取了筆墨紙硯。等到研好墨汁,少女提筆寫字,字跡工整峭拔,風骨凜凜。
這字跡也是,較之從前要更為出色。
黎皎皎蓋上私印,拿火漆封好信封,略思索了片刻,起身去了祖母的院子。祖母乃是鎮國公府獨女,手裡不僅有不少莊子鋪子,還有許多武功過人的僕從。
老人家窩在羅漢榻上烤火,瞧見黎皎皎,不由笑了,「小五是越長越標誌了,瞧著是個大姑娘了。」
「祖母。」黎皎皎提著裙子小跑過去,撲進老人懷裡,眼眶有點熱,「老祖宗也瞧著氣色很好,必會長命百歲,一直陪著小五。」
「就你嘴甜。」老夫人笑眯眯地接過一盞甜絲絲的梨子水,「剛煮好的,嘗嘗。」
老人家的習慣就是這樣,什麼好吃的,都要先塞給小輩。
黎皎皎乖順接過來,抿了一口,甜得彎了彎眼睛,「我聽聞阿爹近日要回京,可如今京都城外不大安全,我特意來和祖母商量,要不要派人去迎接阿爹。」
「不大安全?你何從的得知的。」老夫人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昨日去赴宴,路過鶴山腳下,那裡有新土和……腐屍。」黎皎皎抬起臉,眉眼寧靜,語氣不急不緩,「何況,阿爹提出興建書院時,太多人不滿了。」
老夫人又往黎皎皎嘴裡塞了顆粽子糖,嘆了口氣,「世道越發古怪不安寧,連小五都多長了幾個心眼。」
「祖母,我的眼皮一直跳。」黎皎皎輕聲道。
「我派人去接你阿爹,不過……」老人皺了皺眉,「若當真涉及黨爭,我手裡的幾個人,也未必能起什麼作用。」
黎皎皎知道,祖母說得不錯。
白月樓乃是江湖組織,雖然神秘而實力強悍,但是大多數時候,不願意沾染朝廷之事。既然都敢對她阿爹下手了,那祖母手裡的人,還真未必能護住阿爹和阿兄。
「可朝中人手,不是我可以……」黎皎皎微微皺眉,其實這一點她一早就想過了。
她沉默片晌,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我也想你阿爹阿兄好好的,只是朝堂上的事情,我們插不了手。」老夫人嘆息道。
皎皎將書信放在祖母手裡,「我會想辦法的,書信還請祖母的人帶過去。」
「好。」老人道。
她咯吱嚼碎粽子糖,對著老夫人屈膝行禮,「祖母,那我回去啦。」少女微微一笑,明眸皓齒間光華皎皎,轉身朝外走去。
老夫人吃了口梨子水,「這孩子,像她阿爹。」
白月樓想對她阿爹下手,那必然是朝堂里的人的授意。那她若是再找一個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人來,那白月樓自然不敢胡亂摻和。
投鼠忌器,不過如是。
「去給沈二娘子遞張帖子,約她今晚在枕流居吃茶。」黎皎皎對紅蓼道。
沈二娘子的哥哥,便是當今首輔沈題之的嫡長孫,現任翰林院編修沈樾。他身為上一科的一甲探花郎,去新辦的書院觀賞也很合理。
而尤為重要的是,沈樾欠她一個人情。
……
戚復是聽見腳步聲時,便醒了過來的。
門被咯吱推開,少女脫掉木屐,提著被雪水打濕的裙擺走進來。腳步輕盈,脊背挺拔修長,襟袖間清冷的梅香縈繞不散。
「燒退了么?」黎皎皎輕聲問道。
丫鬟正在打瞌睡,嚇得連忙起身,「還……還不曾,燒了一整夜。」
「我還以為……」
戚復原想睜開眼,卻忽然聽到黎皎皎嘀咕了句,他眼睫一顫,依舊閉眼安安靜靜躺在那,好一會兒才聽見少女略顯輕快的語調響起。
「他命硬得很呢。」
戚復心頭微嗤,她想得不錯,他確實命硬得很。
衣裙窸窣作響,少女似乎端起了桌上的茶盞,湯匙叮噹作響。就在戚復懶得裝睡時,黎皎皎走了過來,彎腰端起葯碗,舀了一勺藥汁遞到他唇邊,「把他下頜掰開。」
那句話並不是嘲諷。
戚復下意識睜開眼,黎皎皎猝不及防望進他眼底去。
她霍然側過臉去,微微皺起細長的眉,矜貴美麗的面頰上有一瞬間的不自在,「裝睡裝得不錯。」
黎皎皎輕哼。
戚復沉默著伸手接過葯碗,低頭慢慢地將一碗熬得濃濃的葯汁喝完,眉頭都沒皺一下。這才抬起黑沉執拗的眼,盯著黎皎皎看了好一會兒,「多謝小姐。」
真是奇怪,明明是為了殺他而來,卻還次次心軟。
他指尖拂過腕間一寸青鋒,冰涼銳利的觸感如此熟悉。戚復將刀鋒收回去,按捺住心尖嗜血的衝動,才不至於當真伸手扼住她的脖頸,讓她如實交代來意。
「你瞧著倒是好了些,郎中說,熬過昨夜便無性命之虞。」黎皎皎微微抿唇,想了想,開口道,「我姓黎,父親是平西侯黎清逸。」
少年面頰洗去污垢,肌膚蒼白得幾乎透明,烏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寸雪光。漆黑的墨發垂在臉側,雪白單衣掩不住層疊傷疤,他像是一隻傷痕纍纍的鶴,寂靜而脆弱。
「我記下了,日後銜草……」
黎皎皎眼眶有點濕,她好像一瞬間褪去驕傲,「戚復,你以後不要當個殺人不眨眼的壞人。」
戚復霍然抬眼,眼底隱有寒芒一閃而過,片刻后他淡聲道:「為何?」
「我救了你,你到時候殺人不眨眼,把我也殺了怎麼辦?」黎皎皎並沒有很高高在上的語氣,她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微微仰起臉看著他。
問得太過真誠,以至於戚復有一瞬間的啞然。
「我不殺你。」他揉了揉額心,「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殺黎小姐?」
她並不像是看出了他身份的樣子,若是當真看出來了,可不至於半點不害怕他。
黎皎皎撥了一下裙子上的絛子,側目托腮,真誠道:「我信你個鬼。」
戚復:「……」
窗紙忽然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戚復側目,神情隨之一凜。黎皎皎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已經伸手捂住了黎皎皎的眼睛,將她往床榻內側一帶。
暗器破空的聲音快而悄然。
黎皎皎下意識掙扎了一下,按在她腰間的手很穩,戚復嗓音略涼,「不想死,就不要動。」
黎皎皎啪嘰一下子癱在了床上,認慫得很快。
「你能應付嗎?」黎皎皎想了想,還是微微偏過臉,在戚復耳邊用氣聲問道,「我只帶了四個護衛,而且都在外面。」
少女的嗓音又軟又啞,灼熱酥麻的呼吸噴在他的耳廓上,碎發攏在他頸窩處,養得心尖發顫。戚復眸色深了一分,微微皺眉,下意識想要把她推開。
偏偏黎皎皎很害怕,她一直知道戚復身份不簡單,此時抓緊他便是抓緊唯一的救命稻草。
何況,外面的人肯定是他引來的。
「鬆開。」戚復冷聲。
黎皎皎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抱得太緊了,她小心翼翼地往一旁挪了點,「……我不是有意佔你便宜的。」
戚復大概是有點無語,沒有回答她。他起身靠在床上,腕間什麼機括咔嚓作響,眨眼間便有暗器破空而去,接連刺向窗外幾處位置。
少年眉眼沉靜,蒼白如玉的面頰上含著點溫和的笑意,嗓音里有點按捺住的瘋,「想殺我,又連面都不敢露。」
外頭猛地響起聲響,有人抽出刀刃出鞘。
黎皎皎只看到寒光一閃,戚復閃身而起,腕間短刀出鞘,動作狠戾而準確,一刀刺入那人胸口,鮮血噴涌而出。
她下意識捂住了眼睛,隱隱作嘔。
說是打鬥,其實過程很快,黎皎皎不敢看這樣血腥的畫面,等到敢看向戚復時,只見所有人都躺在了血泊里。
包括戚復。
他雪白的單衣被鮮血浸透,胸口被刺破了一個大窟窿,此時在身下暈開一大片血跡。看見黎皎皎好奇的目光,他彎了彎眸子,笑意純澈而瘋狂。
「別笑了。」黎皎皎扯下裙擺,替他簡單包紮,「你心態可真好,我要死的時候,一點也笑不出來。」
戚復失去焦距的眸子看向她,倒印出黎皎皎平和的神情,他動了動無力落在血泊里的手腕,咳出一口血,回答她,「多嘗試幾次,心態便會好很多。」
「這麼珍貴的機會,我還是留給你吧。」黎皎皎手上動作不停,面色卻越來越蒼白。
她乾脆利落地打好結,起身踉蹌一步,側過身去乾嘔起來。生理性的淚水掛在眼睫上,黎皎皎唇色慘白,胡亂將滿是鮮血的手背到身後去。
戚復靠在屍體和血泊中,安安靜靜地看著黎皎皎。
黎皎皎調整了好一會兒,才好了一些,轉過頭打算把他搬到乾淨的地方,結果一看到滿地的鮮血和屍體,猝不及防又是一陣頭暈嘔吐。
濃烈的血腥味加上滿地的屍體,黎皎皎幾乎本能抗拒。
她靠在不近不遠的地方,鵝黃的紗裙染了斑駁血跡,雪白繡鞋徹底被浸濕。黎皎皎自暴自棄地起身,朝著外面快步走去,「我去叫人處理。」
戚復垂下眼,看了一眼慘白的指尖,他渾身都是血。
即便是換了乾淨的衣裳,洗乾淨染血的刀刃,身上還是帶著經久不絕的血腥味兒。他看著跌跌撞撞想要逃離的黎皎皎,像是看到了什麼好玩的一樣,饒有趣味地彎了彎唇角。
溢出血霧的眼底卻冷得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