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醫學院和其他高校最大的不同,應該就是獨一無二的風景了。

  六月末,池塘里的荷花肆意綻放,水面鋪滿綠色青苔,偶有小青蛙鑽出水面,活像帶了幾朵小綠花,可愛極了。

  岸邊蘆葦叢有艘破木船,學生可以泛舟其中。荷葉利尿,蓮子清心,蓮花清熱,都是中藥。

  道路兩邊綠化帶也不一般,金銀花,石斛、桔梗、薄荷

  更不用說還有專門種植珍貴草藥的葯田。

  整個校園裡,到處葯香瀰漫。

  染的一身葯香,來日救死扶傷。

  並非所有的學生都這般。

  某女生宿舍,梁景瑤拉起行李箱,揮手道別:「姐妹們,先走一步。」

  「今日一別,不知今生可還有機會再見,即使有緣,也是兩個世界」室友泫然欲泣,一副生離死別的誇張表情,「景瑤道姑啊,我捨不得你。」

  梁景瑤不想陪她演戲:「打住!再說一遍,第一,我去的土地廟打車五十塊就能到,第二,我是去那上班。」

  室友沉浸式搖頭:「去了廟,就是道姑,就是出家人,等我結婚時你還能當伴娘嗎?要不客串神父?」

  玩笑歸玩笑,五年大學光陰,關係親如姐妹,當得知梁景瑤要去土地廟上班,直接驚呆了,醫學生去廟裡?這什麼和什麼。

  後來聽完解釋,勉強接受。

  醫學生有著外人不知道的難處,大學畢業后,長達兩年或者三年的實習期內沒有工資,食宿自理,有時還要繳納實習費。

  三年下來,再怎麼節省也得十多萬。

  梁景瑤雙親早已過世,跟著叔叔嬸嬸生活,雖然待她不錯,但也只是普通工薪階級,供完大學還要再養三年?

  壓力的確挺大的。

  再則原來土地廟員工有國家正式編製,五險二金,雙休,年終獎,好像很不錯。

  其實真正的原因——梁景瑤是個來自仙界的仙二代。

  就像人間學生高考後的畢業旅行般,仙界也有這個說法。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梁景瑤這輩子壽命八十,沒曾想剛二十二,接到天庭頒發的任務。

  新任本地土地神有事耽擱,換新的來不及,只好讓就近的梁景瑤臨時補上,時間不長,仙界十天而已,也就說,人間十年。

  土地廟位於郊區錦繡谷,如其名,一條峽谷山頂蜿蜒而下,夏季雨水多,溪水清澈浩蕩,岸邊很多全雞全魚農家樂,只是生意冷清。

  梁景瑤先打車,再租景區電動車,行至半山腰,便遠遠看到隱於山巒間的硃紅色土地廟,很小,目測普通農房的一半左右。

  已經很不錯了。

  土地神因為神格不高,多半造型簡單,最常見道路旁的樹下,牆下,兩塊石板為壁,一塊為頂,再放個香爐,就是小小的土地廟。

  像錦繡谷這種規格真正稱得上廟宇的,很少很少。

  來到近前,門口掛著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匾,硃紅色大門剛刷新過,兩側楹聯,上聯:土能生萬物,下聯:地可發千祥。

  梁景瑤掏出鑰匙。

  院中心一棵紫花杜荊,不知道多少年了,大片穗狀花枝開的快成精了,另外一棵紫藤不逞多讓,從殿東邊爬到殿西邊,過了花季,綠葉錦簇密密麻麻,活像給大殿戴了頂綠帽子。

  整個廟宇,陰涼但不陰森。

  土地神再小也是神,禍祟邪氣不敢靠近。

  當梁景瑤推開殿門,坐於神龕的土地神發出道金色光芒,直入她眉心——歸位!

  與此同時,意識中多了本名叫《往生錄》的仙書。

  民間對土地神的印象主要來自家喻戶曉的西遊記,猴子西行取經途中,經常念咒語召喚土地,打聽附近情況,可有什麼妖怪。

  實際上差不多,土地神,掌一方土地。

  《往生錄》記錄管轄區內所有生靈過去,未來,一生縮影,皆在書中。

  前任土地神交接辦的很好,嶄新被褥,廚房油鹽醬醋,可謂拎包入住。

  梁景瑤參觀完畢轉去門外。

  錦繡谷最核心的景觀便在門口旁邊的山包——葯泉。

  葯泉又稱神仙水,當地有傳說,此水來自九霄雲外王母娘娘的葯田,有強身健體去百病的奇效。

  梁景瑤非常肯定絕對是胡說。

  仙界和人間壓根不在一個位面,再說王母娘娘也沒藥田呀,當然,傳說一般不是空穴來風,她估摸著,葯泉可能有人間已經幾乎絕跡的仙石。

  葯泉位於山壁,很細,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下邊不知誰放了個白色塑料桶,滴滴答答,看樣子,沒幾個小時滿不了。

  山風忽起,不知道多少種葯香從上而來。

  梁景瑤一愣,她雖是凡體,但本尊是仙,醫學院四年,她經驗不亞於資深老中醫,什麼葯,多少年份,野生還是人工養殖,一聞便知。

  傳來的藥味有人蔘,藥味濃郁,少說也得上百年,還有差不多年份的何首烏。

  人間藥草再珍貴也是凡品,除非成精化了形。

  梁景瑤驚訝的是,其中竟然有幾味淡淡的、不屬於人間的草藥。

  不可能呀。

  葯泉所在山包幾乎直上直下,一面環谷,怕是得專業的攀岩人士才能上去。

  梁景瑤正琢磨怎麼去看看,風吹來說話聲。

  一個身穿運動裝,大約四十左右的女子舉著手機支架,累的氣喘吁吁:「前面就是山頂了,寶寶們,為了讓你們好好觀看景色,我硬生生一步步走上來的。」

  女號叫陳樂樂,是個主播,她選了個好位置,把鏡頭對轉蜿蜒而下的峽谷:「錦繡谷漂亮吧,可惜位置距離市區太遠,景點也不夠多,吸引不了外地遊客,本地人呢,來幾次也就膩了。」

  「哇,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為什麼不是在我的城市。」

  「眼睛的盛宴,喜歡。」

  「水真清啊,主播,去游幾圈吧。」

  陳樂樂無視猥瑣男,繼續緩緩轉動手機,當畫面出現硃紅色廟宇時,直播間熱鬧了幾分。

  「有個廟哎,看起來挺古老的。」

  「樂樂,給你刷個浪漫煙花,替我上柱香,保佑我考試不掛科。」

  「我也要上,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陳樂樂沒想到能有這樣的轉折,哭笑不得:「寶寶們,別刷了,這個廟供的是土地神。」

  陳樂樂奉承真心換真心,喜歡自己的粉絲像朋友像家人,她懂基本常識,燒香許願,一般都是觀音,財神等等,土地神管理很小的一片,保五穀豐收,不負責事業愛情啥的。

  粉絲不管這些,紛紛表示別管什麼神,上香就是。

  燒香許願,哪有真靈的,心靈寄託,或者求個吉利而已。

  陳樂樂想想也是,沒再拒絕。

  粉絲很快有了新發現。

  「前面站著個小姐姐哎,看著挺漂亮的。」

  「終於看到個遊客了。」

  「好像也要上香。」

  陳樂樂也看見了,微微驚訝,粉絲看的畫面有濾鏡,她看到的是真實的。以她也算專業的眼光,對方几乎沒化妝,如果好好打扮再加濾鏡,絕對屬於最頂尖的顏值主播。

  驚訝的還在後面。

  對方忽然坐到門口香案後面的椅子上。

  土地廟的工作人員?

  陳樂樂印象里,甭管真假,廟裡的都是和尚,或者老人,頭次見年輕女孩招待香客。

  陳樂樂試探道:「我要上香,請問,都有多少錢的?」

  年輕女孩微笑:「普通的十塊,高香價格不等,三十五十,最高的一百。」

  陳樂樂暗暗點頭,估計平常少有香客,價格非常公道。

  直播間一百多人,報名的接近二十人,為了少添麻煩,都選十塊的。

  依舊有些麻煩。

  念一個名字,鞠躬上一次香,許不同的願望,眾人紛紛感覺過意不去,開始或多或少打賞。

  陳樂樂算不上大主播,看人數就知道了,難得這麼多人同時打賞,按照行規,要好好表示感謝,可她好像被什麼觸動,代替上完最後一炷香,瞄了眼直播間,什麼也沒說,轉身去門口買了支最貴的高香。

  不比剛才只是鞠躬,她跪在蒲團,輕輕閉上眼,雙手合十。

  手機鏡頭拍不到她此刻的臉,只有高高在上的土地神神像和剛歸位的梁景瑤。

  她似乎看到了分別太久最親的人,滿臉幸福微笑,她輕輕呢喃,表情忽然痛苦,那痛,似乎超越了極限,痛的雙手微微顫抖。

  案上那束剛點燃的高香,煙霧本裊裊往上,隨著她表情轉變,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牽引,以不合常理的軌跡落下,落在她頭頂,像個小小的旋渦,凝而不散。

  梁景瑤驚訝了,心念成煙?

  平常人們祭祀,上香,甚至對著夜空許願等,都算作和神靈的溝通方式,大部份被無視,每天的許願太多太多了,比如剛才二十多粉絲亂七八糟的心愿,心即不誠,又無關緊要。

  心念成煙,與其說願望,不如說執念。

  作為土地神本尊,又面對面,梁景瑤聽到了陳樂樂的願望,但為何會變成執念。

  《往生錄》緩緩打開,陳樂樂的過往未來一閃而過。

  梁景瑤暗暗嘆口氣,明白了,難怪如此。

  陳樂樂哪裡能想到面前就是土地神本尊,她深深磕了九個頭,最後一下,久久沒有起來,似乎這樣,距離能近一些,能觸摸到快要模糊的身影,眼淚控制不住洶湧而出,她好想呀。

  生活還要繼續。

  陳樂樂艱難平復心情,快速低頭往外走。

  身後傳來輕柔的聲音:「女士,我看你神色虛浮,要不要算一卦?」

  直播間眾人來興趣了

  「要啊要啊,我就喜歡神神叨叨的東西。」

  「樂樂,讓她算,卦錢我來出。」

  「肯定算的不準,這個漂亮小姐姐看起來二十多點,最多照本宣科。」

  「不準更好,當面揭穿。」

  陳樂樂沒順從粉絲要求,低聲道:「謝謝,我最近沒想算的,等有了一定來拜訪您。」

  她不信鬼神,雖然剛拜過,可就像粉絲說的那般,心靈寄託而已。

  再說,她真的沒什麼可算的。

  親人都已離世,只有她一個,上周剛做過體檢,身體健康,婚姻方面她是個不婚主義者,至於事業,沒什麼太多追求,餓不死就行。

  陳樂樂調轉鏡頭對向門外,開始講述葯泉傳說,順利轉移粉絲注意力,身後,又傳來輕柔的聲音:「十二年了,該走出來了。」

  陳樂樂像被什麼重重打了下,她不敢置信轉身,對上雙帶著些許憐憫的清澈眼睛。

  「你說什麼?」

  「你一直不放,折磨自己,也耽誤他們的輪迴。」

  剛剛掩埋的傷口瞬間被血淋淋撕開,陳樂樂捂住胸口,腦袋嗡嗡作響,折磨自己,是的,她不配擁有幸福,可耽誤父母輪迴?

  陳樂樂擁有天地下最好的父母。

  能好到什麼程度呢?小時候家在農村,從記事起,不管麥收還是秋種,不管多忙,從不讓她下地,怕太陽太毒,怕地里的蚊蟲,還怕趁農忙拍花子的,每次出門,就把她反鎖家裡。

  後來跟隨父親農轉非去了城市后,生活更上一層樓。

  別的同學一月零花錢幾毛錢算很多了,她足足五塊,每季至少兩套新衣服,市面流行什麼,她有什麼。

  一直到參加工作,陳樂樂依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父母把所有的愛給了她,只要她快樂,什麼都值得。

  這樣長大的陳樂樂,孝順卻脆弱。

  父母老了。

  父親忽然生病,很嚴重的心衰。

  這個病暫時死不了人,但極其痛苦,犯病的時候無法呼吸,憋的生不如死甚至大小便失禁,時刻離不開制氧機。

  陳樂樂傷心難受,母親負責照顧。

  有一天她回家,母親幽幽道:想離家出走。

  犯病的父親像變了個人,自己難受,就折騰她,每晚不讓她睡覺,一開始各種髒話,罵她巴不得自己死,沒良心,再後來床頭放根棍子,發現她睡了就瞧她腿。

  陳樂樂諮詢醫生,說這是對於死亡恐懼和生理折磨產生的一種心理疾病,無處發泄,只能折磨最親近的人,很多重病老人都有。

  陳樂樂笑話母親,多大人了還玩離家出家,她完全站在父親這邊,夫妻嘛,這個時候受點委屈應該的,還舉了典型的例子,有的病人會把屎尿故意亂扔呢。

  母親長長嘆口氣,沒再繼續說,那口嘆息,沉重的彷彿能把人壓到。

  陳樂樂沒放在心上,以為母親說的氣話,繼續去另一個城市上班。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到她生日了,每年的這天,都會接到父母的電話,叮囑她吃點好的。

  她接到了電話,卻不是生日快樂。

  母親中風,讓她趕緊回去。

  陳樂樂趕到醫院,母親已經失去了語言功能,神智不清,很多人不認識了,唯獨認識她。

  見到陳樂樂,母親掙扎抬起手,咿咿呀呀。

  晚上的時候,她忽然清醒了,自己拉被子蓋住裸露在外的半條腿。

  她是個非常注意形象的女人。

  人病了沒尊嚴,因為搶救和導尿管,不能穿衣服。

  整理完自己,母親勉強抬起手,抬到一半,沒力氣了,就那麼懸在半空。

  手的方向,是陳樂樂的臉。

  陳樂樂看出來了,湊過臉去,那隻手,溫柔,沾染了醫院特有的氣息。

  母親笑了,自從父親生病後,好像沒再笑過,摸著她的臉,發出含糊不清的兩個字:「樂樂。」

  陳樂樂還以為病情好轉了。

  母親就這樣看著她,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她,慢慢沒了呼吸。

  陳樂樂永遠無法忘記。

  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都無法形容母親最後的目光,牽挂,不舍,那是一個母親生命最後能給予的最後慈愛,從此後,她沒法疼她了。

  母親睜著眼去世的。

  老話說,死不瞑目。

  有一種痛超越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大腦出於保護,會暫時把它封印起來。

  陳樂樂沒哭,直到幾天後下葬,她才明白母親沒了,世界上那個最疼她的人沒了。

  沒了,就是永遠見不到了。

  她哭的幾次暈厥,抱住骨灰盒不讓任何人碰。

  再怎麼痛,還有生活的一地狼藉等著她。

  她要工作,父親需要人伺候。

  只能請護工。

  沒有一個護工能幹滿一周,均被父親罵的披頭散髮,直到最後被家政公司拉入黑名單,給再多的錢也沒人來。

  梁景瑤沒辦法,只好辭職回家。

  然後她發現,以前那個慈愛的父親,變成了惡魔。

  做飯罵,故意做的那麼難吃想讓他早點死,去外面買飯也要罵,不孝順,豬狗不如,晚上也不消停,兩人不住一屋,可以打電話。

  陳樂樂每晚不知道要被叫醒多少次,有各種各樣的活。

  尿了,拉了,渴了,屋裡太悶,開窗戶,一會又冷了,關窗戶。

  陳樂樂能感覺到,父親明顯故意的。

  一個月下來,她被折磨的快瘋了,怨念爆發。

  母親就是這樣被活活折磨死的!是父親害死了母親!

  父女大戰就此拉開。

  又一個月,陳樂樂真有了那種念頭——巴不得父親早點死掉,自己早點解脫。

  然後,父親真的死了。

  死的那個早上,病情發作,憋的大口喘氣,制氧機開到最大依然沒用,他憋的臉變成青紫色,拼勁全力說了句話:我的樂樂,命苦啊,年紀輕輕就沒了爸媽。

  他是愛她的,父親怎麼不愛自己的女兒呢?

  陳樂樂解脫了,又陷入新的深淵。

  如果當初母親抱怨的時候堅持找個護工,或許母親就不會死。

  她為什麼在父親生命最後一段時光里那樣做。

  這份自責,一直折磨了她十二年。

  她對不起父親母親。

  如果,如果能重來一次,該多好。

  回憶蝕骨入髓,痛的人幾乎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想逃。

  陳樂樂疏忽對方為何會這樣說,知道些什麼,她轉身搖搖晃晃往外走,這時,她聽到句話:「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再見他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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