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書房不適合談話, 兩人並肩躺在躺椅上,頭頂是一輪圓圓的紅色月亮。這個姿勢虞穗穗很熟悉,曬月亮數星星, 是她先前最喜歡的悠閑狀態。魔界沒有太陽, 紅月也就不得不身兼數職,在白天時發出帶著暖意的光。身下的躺椅由桃花心木製成,上面已有了歲月的痕迹,雖不似先前那般嶄新,卻乾乾淨淨一如她離開那般。她本來是好好靠在自己的椅子上, 硬是被謝容景一點點拉到他那邊,兩個人擠在一起。然後, 他滿臉期待地看著身旁的少女。穗穗:「……」她斟酌著開口:「是這樣的, 我上個月才恢復記憶。」身邊的大反派抱抱她。「我剛睜眼就從紫陽派出來了。」大反派親親她的額頭, 非常愉悅地嗯了一聲,示意她接著說下去。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虞穗穗先前的卧室, 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天花板上還懸著一顆顆會發光的石頭,像夜裡的星星。那些石頭是虞穗穗曾經親手掛上去的, 魔族們愛送她東西, 可魔界這破地方又一窮二白, 完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禮物,因此,他們送得最多的便是閃閃亮亮的寶石。過了這麼久,它們有的光芒不像從前那般清透, 好在一塵不染, 完全沒有落灰。一切的一切都那麼舒適愜意——除了需要一個問題反反覆復重複十幾遍以外。從書房到卧室, 虞穗穗數不清自己說了多少句, 可哪怕她解釋一百句,謝容景也會問第一百零一句:「從紫陽派出來……要做什麼?」穗穗:……很好,又開始了。謝容景記憶力一向很好,她才不信對方變成了一隻金魚。更何況現在都已經闢謠了:人家金魚的記憶力可不止七秒。可如果不說下去,他又會用一種非常無辜的目光看著自己,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一閃一閃,還輕輕拉她的衣角。「大小姐來魔界做什麼?」謝容景溫聲哄她。穗穗閉了閉眼,再再再再次答道:「來找你。」以上對話已經重複了數不清多少次,她非常懷疑謝容景就是故意的。果然,對方無比自然地接了下去,尾音上揚:「為什麼來找我?」……其實一開始的時候,穗穗是很樂意哄他的,不僅會好聲好氣安慰,還會邊回答邊順他的毛兒。但很快,她就發現了哪裡不對。這人就是想讓她說一百遍【因為想見你】,聽完還會在隨機在她的臉頰上額頭上嘴上親一口。你們當反派的都這麼、這麼……穗穗感覺她的臉有點兒燒,於是,她試圖給男朋友講道理。「你看,我們現在才剛在一起——」在她的理解里,兩個人互相喜歡,還親親了,那就是在一起了。剛開了個頭,便發現謝容景好像更高興了,甚至有些束手無措,連搭在她肚子上的手都縮了回來,不知該放在哪裡。他看起來實在太開心,渾身上下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凶冷氣息蕩然無存,彷彿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樣,笑得柔和而又愉悅。接著,他重新慎重地抱著他的大小姐。一會偏頭蹭蹭她的臉,一會又親親她的嘴角。穗穗本想說你節制一點,聽說別人談戀愛都是循序漸進的……但想到在書房時已經親了個爽,她又覺得這話可能不太適合自己和謝容景。好像他們是兩個跳級的學生,大家剛進校門學的都是1+1=2,他們起步就是二元一次方程。算了,跳都跳了。她連男朋友是個重度病友都能接受,也不差這點兒小事。「穗穗為什麼來找我呢。」謝容景輕聲開口,仍舊是接著先前的話題。雖然是在沒事找事,但他卻是小心翼翼的找事,虞穗穗注意到他問這些問題時都會蜷起手指,也不會像先前那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恰恰相反,他還會偏過頭,假裝在看外面的月亮。紅月還是穗穗印象中的那輪紅月,同她一個多月前看到的一模一樣。……一個多月前嗎。她上個月離開魔界,在時空管理局呆了三天又重新回到這裡——對她而言,她其實只與這個仙俠世界隔絕了三天。可她的三天,是他的三百年。穗穗看著天上的月亮,再看看身旁眼含期待的謝容景。那麼長那麼長的時光里,他都是一個人看月亮的么?……「想見你。」穗穗抱抱他:「因為想見你,我才回來的。」「當真?」「當真。」穗穗說:「我向來一言九鼎。」「……」謝容景定定地望著她,一點點從方才的喜悅中平靜下來。大小姐說得每一句話他都喜歡聽,每一句話他都心裡高興。比最美的夢境還要更令人忍不住深陷其中。良久,他卷著她的頭髮,溫和地開口:「大小姐,你是不是學壞了。」「都知道說什麼……我會開心呢。」……聽聽你說得這是什麼話。穗穗嘆氣,哄也不行不哄也不行,難搞程度直逼第一次來到仙俠世界那會。她突然想到最早認識謝容景的時候,對方也是這種性格,與當年簡直如出一轍。他微笑著收下碧瑩膏,卻寧願拖著斷腿從月凝橋上爬回去;他溫雅地站在你身旁,你說什麼他都會禮貌地回應——你以為你們已經算是熟稔,實際上,他對你的好感度只有-50,哪怕你死在他面前,他也懶得多看一眼。而現在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變。這種性格彷彿是他的固有屬性:看上去對一切言論百分百接受,似乎每一次確定的回答,就能輕易讓他的信任值提高一大截。……才怪。謝容景看似在認真聆聽,但在他心裡,究竟信了幾分?不可否認,謝容景強大、耐心、體貼。可他也同樣多疑、會不間斷性發病,還有一絲在大小姐面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他一點也不完美,他的缺點和優點一樣顯而易見,從前他一直在儘力遮掩,而如今,就如同一張展開了的詭麗畫卷,明明白白陳在這裡,擺在虞穗穗的眼前。若是幾年前,虞穗穗當然會選擇順其自然。她不太擅長搞定性格奇怪的任務目標——既然不會,那就乾脆躺平,一切隨緣。不過,現在不同。穗穗想:對任務目標的話,那擺就擺了,但是對男朋友……還是等了自己這麼久的男朋友,可能得稍稍支棱起來。*再次回到仙俠世界的這一個月里,她曾在不同的人口中聽過謝容景的名字。有人說他兇殘狠戾,有人說他冷血無情,有人說他目空一切,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還有人說……他看起來一直都很不開心。說起來,謝容景站在高高的魔宮上時,穗穗也同樣望過他一眼。明明有千千萬萬個屬下,卻無一人敢站在他的身邊。他當時的表情沉默又寂寥。宛若快要焚盡的余火。……「我是想讓你開心。」她組織著語言:「但是,不是為了騙你。」「也不是為了人族大義。」「更不是因為想替誰求情。」「更更不是因為我今天喝了假酒。」「……」她一口氣把所有想到的問題都掐死在搖籃里,總結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我之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真的想見你。只是因為想見你,所以才回來的。「想見我。」謝容景慢條斯理地複述道。他的神色平靜而又柔和,哪怕理智回籠,眼底仍帶著無法散去的喜悅:「好啊。」「你看起來還是不相信。」穗穗決定打直球:「要不我們打個賭,賭什麼你說,反正肯定是我贏。」「沒有不相信。」謝容景非常好脾氣地抱抱她。「我不賭,大小姐贏了。」……謝容景在心底輕笑。塵封多年的愛逐漸發酵為濃重的黑暗與孤獨,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開來。所以,若是大小姐真的……他會接受不了的。他以為他會恨她。可是……好奇怪呢。謝容景溫溫柔柔地摟著她,時光彷彿飛速倒退,回到三百年前。「餓不餓,想吃什麼?」他早就已經輸了。輸的徹徹底底。室內安靜,光線昏暗。門前的靈光樹起先還有專人澆水,某一天謝容景不知發了什麼瘋,差點把它整個都砍掉。只是過了幾天,他又將半死不活的樹親手一點點重新栽了回去,這麼一來,樹也就由璀璨變得黯淡。失去了最大的光源,謝容景安心地斂起眼,墨發垂下,將他的臉籠在陰影里。……其實大小姐可以不用說這些的。謝容景如是想。他笑得寂寞又溫柔,摸摸穗穗的后脖頸,和她軟軟的臉頰。只要大小姐可以回來,哪怕是回來騙自己也沒有關係。……真的沒關係的。他願賭服輸。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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