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往後的很長一段時光里, 無數大大小小的門派接連消亡隕落,連同所在的山河也一併破碎,一處處原本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靈脈枯竭, 靈氣潰散, 修士們惶惶不可終日,人人籠罩在極大的陰影中。如今已是兩百年後的人間。滄瀾城的街道上,一名懷抱琵琶的青年樂師正唱著輕快的歌曲,腰間別著一隻酒葫蘆。還是這滄瀾城安全,樂師想。他是個走南闖北四海為家的散修, 一百多年來也流浪過小半個人界,對比愁雲慘淡的外界, 繁華而安逸的滄瀾城簡直像是世外桃源。而令外界修士們恐懼痛苦的根源, 正是魔界里那些兇殘的魔族——講得再準確些, 便是魔界現在的魔主。傳聞這位魔主青面獠牙,以人類的絕望和悲傷為食, 他曾帶著魔族們將數個中小型門派上上下下殺了個乾淨,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就連四大門派之一的紫陽派都被他清剿一空……現在已經沒有紫陽派了,若是有人前往紫陽派的遺址, 還能看見一顆顆被拔下來的腦袋。腦袋的數量不止幾個, 而是一大批, 從山門開始一路鋪到正殿,包括一些六七重的長老們也不能倖免,他們的腦袋甚至拔下來后還會被踩幾腳,像爆米花一樣崩開。一開始, 還有人會來為同門們收斂屍體。紫陽派大部分人都被魔主砍了, 也有小部分逃了出去, 這些人又恨又悔, 不知是更恨沒有早日斬草除根多一些,還是更悔與魔界為敵多一些。再後來,魔主又將前來收屍和弔唁的人也殺了個精光。他顯然是只陰險狡詐的魔族,提前便預想到了這一點。他平靜而又耐心地在一堆屍體中等著,不出三月,便捉到了幾批本已成功逃走的紫陽派修士。這波啊,這波叫釣魚執法。還活著的紫陽派徹底被嚇破了膽子,再也沒有誰敢回到門派舊址,於是,曾經繁榮昌盛的大門派生生變為了遍地屍塊與血水的人間煉獄。至於其它門派,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魔界的騷擾。只不過程度要低很多,比如劍雲山與萬佛宗之流,他們偶爾也會被魔族劫掠,但至少不會傷至性命,同那些被殺的底朝天的勢力相比,已實屬幸運。當然了,最祥和的地方還是滄瀾城。樂師邊走邊逛,不時發出嘖嘖讚歎聲。過了這麼多年,有的修士們逐漸找到了某種規律:被魔族們殘忍攻擊的,多半是那些曾經反對人魔友好的門派,因而才得到了魔界瘋狂的報復。而滄瀾城作為當初第一個站出來支持魔界的勢力,自然是得到了魔主的優待。不過,這些也都是一部分修士的推測而已……也有人心中更傾向於是另一種原因:滄瀾城有靈君坐鎮,才會如此和平。都說那位魔主凶戾無道,這樣的一隻魔,怎麼會念舊情嘛。……*事實上,靈君本人每天都憂慮到頭禿。幾十年前,他與陣鬼前後出關。剛出關沒多久,等著他的便是各個門派像一顆顆白菜一樣被紛紛拔掉的消息。他翻著屬下遞過的玉簡,什麼飛龍山、玉湖門……都被砍了個整整齊齊。難道是先前的預言生效了?靈君面色凝重:「知道是誰做的嗎?」靈君的屬下大多是學府的教習,以及滄瀾城的城主或管理,他們想了又想,嚴謹地回答道:「是我們自己人……」靈君:「……」好吧,也確實算是自己人沒錯,靈君了解完前因後果后,決定暫時先按兵不動。靈君的性子倒和夏凌有幾分相似,可還沒等他再觀察多久——陣鬼出關了。那是滄瀾城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鬥法或者鬥毆事件,饒是靈君已將戰場拖至空中,最大程度保證了城內居民們的安全……可修士們還是會被大戰的餘波震得心神不穩。「老夫閉關的時候,徒弟還好好在你的學府里!」陣鬼乾瘦的脖子上,青筋一根根露出。他根本不管這麼多,一時間城內凄風苦雨,連大地也在顫抖。「你怎麼跟我保證的,啊?」陣鬼左手誅心陣右手生死八門,他真的暴怒了:「讓我兩個徒弟被趕去魔界,還讓我那小徒弟……」他說不下去了,揪著靈君的衣領,眼珠子鼓出來,像一條脫了水的腫眼金魚。「這天下那麼多人,為什麼死的偏偏是我徒弟?」靈君叫苦不迭。他根本不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想到有人將虞穗穗和謝容景逼出滄瀾城……至於後面的一系列情況,就更非他想看到的了。陣鬼本來就不講理,更不要說這次還真是靈君理虧。當初為了應對大凶預言,靈君說遍了好話,才讓陣鬼點了頭,答應與自己一同閉關。「保護這個世界,也就等於保護你那兩個徒弟,你說是不是?」靈君知道陣鬼這老頭子聽不懂人話,跟他講道理無異於對牛彈琴。指望他拯救世界?可以,但得看他心情。想到這一點,靈君特地對症下藥,拍著胸脯保證會像照顧自己徒弟一樣照顧對方的徒弟。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在他閉關之前,凡是留給夏凌的靈術秘籍,他都給虞穗穗和謝容景也留了一份。但靈君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他們的人身安全會出現問題。用陣鬼的話說便是——他被滄瀾城裡的雜魚把腦子給吹壞了,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面面俱到;真以為外面那些勢力也都像雜魚們一樣服他。「你就是這麼照顧我徒弟的?」陣鬼險些老淚縱橫。「她才只有二十多歲,還有好多陣還沒學……」靈君知曉說什麼都沒用,只能苦著臉,目送陣鬼和小李一同離開滄瀾城。不用說,便是去找他那大徒弟了。……而後又過了幾十年……魔界的行動越來越頻繁,就連四大門派之一的紫陽派也被滅掉,整個人界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在擔心魔族的屠刀會不會落在自己頭上。靈君心裡清楚:魔主是在報復曾經試圖入侵魔界的人們。本來他以為:謝容景殺完那些起頭挑事的門派就會消氣,怎料對方的報復實在太激烈,連那些跟風的勢力也難逃一死。為了維持修仙界的穩定,靈君不得不做好準備,親自前去魔界走一趟。來到魔界之前,他也有收集到一些消息。比如:聽聞魔主已是八重。但八重也分前中後期,靈君只覺得魔界現在最強的,肯定還是陣鬼那個糟老頭子。若是一言不合打起來,一定也是和老對手打吧……他幽幽嘆息。可到了魔界,見到了那位新任魔主,靈君瞬間心神大震。他曾經是見過謝容景的。彼時對方年少,墨發被一根玉帶鬆鬆束起,眉眼溫和,面上總是帶著禮貌的笑意,令他過於精緻的臉都顯得溫潤如玉。而現在,魔主眼神漠然,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放在心上。他隨手掐死一個被捉的紫陽派修士,又厭倦地將屍體丟在一旁。這並不是靈君所驚詫的原因。閉關出來后,靈君雖未突破,可修為卻比從前要凝實不少,如今已然是八重中後期。可是……他看著眼前的魔主,突然有一個荒謬的想法。【謝容景現在,真的還是八重嗎?】……靈君恍惚地離開魔界,腦中還回蕩著對方微涼的話語。「滄瀾城是安全的,你回去吧。」魔主倚在高高的寶座上,三千墨發垂落,膚色欺霜賽雪,指尖還殘留著點點血跡,靡麗到驚心動魄。他淡淡的瞥了靈君一眼,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靈君的魔界之旅無人知曉,滄瀾城的居民們卻逐漸意識到——他們似乎,非常的安全。在這一點上,學府的弟子們體會更深。而今的學府弟子也是一群年紀不大的少男少女,一位小女修正拉著教習的衣袍,嘰嘰喳喳彙報自己在外歷練時的趣事。「我遇到了很厲害的惡靈,更慘的是,後面還有幾隻魔族!」小女修想想便還有些驚魂未定:「我以為我當時死定了,結果……結果那些魔族居然和惡靈打了起來!我才逃過一劫。」她身上穿著學府的弟子袍,眼睛亮亮的:「秦教習,你說魔族,他們是不是其實也沒這麼壞?」秦教習溫柔地摸摸小女修的頭:「當然,好與壞都是相對的。」她頓了頓,似是陷入了回憶:「說起來,魔族之所以會善待我們這些學府弟子,還是因為我的一位師姐呢。」「秦教習的師姐?」小女修興奮地問道:「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呀……」秦教習的眼神越來越柔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那她現在在哪裡?」「如果你學了修仙界編年史,馬上就能了解到她了。」秦教習拍拍小女修的後背:「好啦,我們去練劍吧。」小女修還想再問兩句,提到練劍,又開心地轉移了話題。「秦教習,我真的也可以成為像你一樣的劍修么?」她憧憬中帶著一絲羞怯:「人家都說劍修要有一把好劍,可我的劍……就是最普通的那把。」糟了,秦教習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問題太傻?小女修後知後覺地垂下頭。聽說秦教習是學府最年輕的七重劍修,就連賀家也屢次朝她伸出橄欖枝——都被拒絕了。這般優秀的人,又怎麼可能和她一個普通的弟子相提並論。……秦晚看著小女修,彷彿看到幾百年前的自己。真巧呀,當時也有人這麼鼓勵過她。「一定可以的。」她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