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不同於人界的痛徹心扉雞飛狗跳, 魔界此時一片寧靜祥和。時間回到一個月前。……「少君大人。」來傳信的魔將戰戰兢兢:「靈光樹帶來了,要將它栽在哪裡?」謝容景和氣地對魔將點點頭:「先等一下,我問問穗穗。」魔將臉更白了, 眼觀鼻鼻觀心, 一聲也不敢吱。他眼睜睜地看著少君垂下頭,在懷中人的耳畔旁絮絮低語。「她還在睡覺呢。」謝容景目光繾綣,撩起少女額前的碎發。而後,他略一沉吟:「就種在卧房門口吧,這樣的話, 穗穗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是……」魔將腦門上滲了一頭冷汗。大小姐怎麼可能還會睜眼。她……她是具屍體啊!說是這麼說,但魔界上上下下根本沒人有那個膽子去提醒少君, 他們眼睜睜看著他給屍體扎頭髮, 和屍體看留影石, 抱著屍體睡覺……還試圖給屍體餵食。「我做的菜不好吃嗎?」謝容景好看的臉上滿是不解。他抓住一個路過的屬下,語氣非常之疑惑:「為什麼穗穗不吃?」牛執事:……怎麼被抓的倒霉蛋又是他?他現在是魔界的內務總管, 昨天大小姐去后,他很是掉了幾泡眼淚,今日心情沉重地來到魔宮, 正是想問問大小姐葬禮的操辦事宜。可見謝容景瘋成這樣, 牛執事怎敢還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葬禮, 只能將話暫時咽進了肚子里。誰知他不敢提,魔族少君卻親自來問他了!見謝容景似乎在真情實感地提問,牛執事無語凝噎。他看著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的十葷十素加四湯,外帶一些或綿軟或酥脆的甜點,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這種問題回答不好是很危險的。牛執事只好打著哈哈:「說不定大小姐現在在減肥, 那些小女修動不動就說自己胖了。」原來如此。謝容景恍然。他自然地蹭蹭穗穗的臉, 眉眼柔和:「大小姐胖了也很好看。」想到穗穗好像不太喜歡,謝容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確實是我的不對。」他捏捏少女的鼻尖,語帶歉疚地反省道:「因為我說過穗穗胖,所以穗穗現在不吃東西。」他將臉埋在大小姐的頸窩,又熟練地蹭了蹭右半邊臉。「我以後不說了,好不好?」謝容景柔聲哄著:「大小姐不想吃,那這頓就先不吃。」牛執事:「……」他默默告誡自己:以後飯點時千萬不要來魔宮。「對了。」告退時,牛執事又被魔族少君叫住。「明日是穗穗的生辰。」謝容景如是道。他半倚在躺椅上抱著大小姐,一頭黑髮散著,如水般垂落在兩人身上,與少女的髮絲纏在一起。見這個人類屬下沒什麼反應,謝容景蹙眉,再次重複了一遍。結合對方的一系列所作所為,牛執事猛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您是說……」他小心翼翼問道:「要給大小姐慶生?」謝容景用一種『不然呢』的眼神看著他,微笑著頷首。「穗穗喜歡拆禮物。」他提醒道:「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早在一個月前,謝容景便開始命魔界上下準備禮物——還是準備兩份禮物。大小姐每年要過兩個生日,因此,收到的禮物也必須是雙份的。魔族們對此毫無異議,而那些來魔界投奔大小姐的人類們就更不用說,他們興高采烈地將要送的東西打包好,原以為送不出去,怎料還是派上了用場。……過了很久很久以後,魔族們還能想到那一天。那是魔界有史以來最盛大的一場慶典。紅月在漫天的煙火與明燈中黯然失色,街道兩旁栽種著艷麗的花朵——仍舊是由一些奇奇怪怪的魔物變化而成,只不過被魔將們刻意變成了白色和粉色。這是少君大人的新要求。聽小玉香說,大部分女孩子都喜歡白□□粉的顏色,喜歡亮晶晶、閃閃發光的東西。謝容景便為大小姐準備了粉白的羽被、夜明珠、衣裙、燈具,還讓人從無盡海周圍挖了一棵會發光的靈光樹——正是虞穗穗先前看到過的那棵。如今,他正將躺椅搬在樹下,抱著他的大小姐一同睡在上面。柔和的光源從兩人頭頂灑下,飄飄忽忽,如夢似幻。謝容景摟著懷裡的人,兩人面前是正在放映著的留影石。穿著紅色嫁衣的魔族公主哭著說:「仙君,若有來生,我再也不要認識你!」仙君心中肝腸寸斷,卻偏偏硬起心腸,將劍橫在魔族公主的脖頸上:「自古正邪不兩立……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謝容景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哈欠。「真是好沒用啊。」他將大小姐又往懷裡抱了抱,像從前那樣和她親密無間地聊天。他還想說什麼,卻突然說不下去了。……仙君沒用,可……可他自己呢?腦海中閃出一幕幕零碎的片段,讓他的頭像針扎斧鑿般得疼。謝容景的神情由愜意到驚恐,他用力抱著大小姐,彷彿下一秒,對方就會突然如同窗外的焰火般消失不見。心臟中的空氣像是被擠壓出去那般,良久,他才從喘不過氣的窒息中回過神來。謝容景垂下眼,凝視著懷中的少女。穗穗神情安詳,應是睡著了。不對。她的臉色怎麼這麼白?是不是……生病了?魔界這破地方民風彪悍,魔族們通常都是走武修靈修這種簡單粗暴能打的路子,醫修甚是少有,就算有,最高也不過區區四五重。既然生病了,就要去找醫修看看。謝容景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好辦法,他認真地扳過大小姐的肩膀,眼裡閃著細細碎碎的光。「我帶你回學府看醫生好不好?」他高興道:「我們去找大小姐喜歡的那些人類,去乘坐鏡湖的畫舫,去看看人界的月亮。」紅月看多了,看看白月也是很好的。若是穗穗喜歡,黃月黑月紫月也很好。只是……謝容景開心完,又有些悶悶不樂。從前大小姐的臉很滑,白里透著紅,嘴也很軟,是像櫻桃般的硃色。可現在——完全是純白的臉純白的嘴唇,看起來病病的,不似當初的活力。他割破自己的手指,將滲出的血珠細細抹在穗穗的唇上。殷紅的血點在慘白的皮膚上,詭靡到驚心動魄。謝容景開始還在認真塗色,但塗著塗著,又毫無徵兆地停下手中的動作。他怔怔地盯著自己的食指,一顆顆血珠從傷口中湧出,宛若一條紅色的細線,順著指節緩緩滑下。「……」情緒在一瞬間崩潰。謝容景手忙腳亂藏起受傷的指頭,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將大小姐唇上的硃色重新擦拭掉。血只有薄薄的一層,嘴角的那一點已經凝固了,像是白瓷上的銹跡。他不敢再用力,怕傷了對方細嫩的皮膚。於是,他俯下身,微涼的氣息擦過少女的唇角。……乾淨了呢。*「嚕嚕,今天可是大小姐的生辰。」一隻小魔族抓著另一隻搖啊搖:「這麼好的日子,你哭什麼哭。」嚕嚕也知道今天不能哭,牛總管還特地來提醒了一遍,說任何魔族都不許當著少君大人的面哭天搶地。……只是。嚕嚕哇得一聲哭出來:「以後,以後都沒有大小姐了……」嘟嘟本來還努力做一隻聽話的好魔族,此時見同伴一哭,他也跟著哭了。「嚕嚕,你真是一隻壞魔族。」嘟嘟吧嗒嗒掉眼淚:「你自己不聽話,還、還帶壞我。」兩隻小魔族抱成一團,哭聲由小變大,回蕩在魔宮空曠的走廊里。牛執事剛好來魔宮復命,看到門前兩隻嗷嗷哭的魔族崽子,瞬間太陽穴突突跳。哭也不知道找個別的地方,要是讓你們少君聽見,大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他連忙一手捂住一隻魔族崽子的嘴,剛要教訓兩句,便看見遠處步步走來的謝容景。魔界這地方可真邪乎,想什麼來什麼,牛執事嘴裡發苦,硬著頭皮叫了句少君大人。謝容景淡淡瞥他一眼,從牛執事和小魔族們身旁走過。難道這是變正常了?牛執事長出一口氣。還是精神狀況穩定點好,他老牛也是幾百歲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還真經不起折騰。……精神狀況穩定的謝容景沉默地走在魔界中。如今已快到午夜,大小姐的生辰即將過去。今日,他為穗穗梳了好看的頭髮,戴了漂亮的髮飾,做了她最喜歡的食物,還帶來了下屬們送的禮物,足足堆滿整整五個房間,可以讓她一點點拆開。而他自己編的那隻同心結,則是別在她的腰上。一切的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大小姐沒有笑。謝容景很喜歡看虞穗穗笑,每次她笑起來時,大眼睛都會微微彎起,像是一隻快樂的貓咪。今天她沒有笑,那便是不開心。謝容景開始思考大小姐不開心的理由。終於,他想到了。一定是因為這樣。他走過魔宮,走過商業街,走過紅月樓,走過一處處新開墾的植物田,停在一處幽深昏暗的地下城堡前。若說魔界曾經有什麼發展不錯的產業——那一定就是地下監牢。監牢不僅足夠大,還有各種各樣隨便拿出來便會被稱作「殘忍」與「可怖」的刑具,連獄卒都是世世代代干這個的魔族。魔族本性便比人類的心腸硬,加上還是家族傳統文化,因此,魔界的地牢也就勝了別處不知多少籌。「少君大人!」守門的魔將狗腿地上前:「前兩天的那些人類都關在這裡,您看……」人類修士興沖沖集結在一起,領頭的幾個七重高手卻被一一擊敗,如今被關在這裡的,便是那些沒來及逃走的修士們。謝容景的靴子踏過滿是血水的地面,踩出淺淺的水花。「我勸你最好放了我們!」見到魔族少君,一位修士高聲喝道:「我是紫陽派太上長老的嫡長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的腦袋骨碌碌滾了下來。也有的修士挨了幾天打,骨頭早被打軟了,搞事的心也被打服了,不由強顏歡笑道:「謝道友,這一切都是誤會……我們也是受了他人挑唆,您看什麼時候放了我們?我保證,飛龍山定會幫你澄清冤情!」來攻打魔界的不止紫陽派,還有一些旁的中小型門派,飛龍山便是其中之一。謝容景微笑地盯著說話之人的臉。難道有戲?修士狂喜:「只要放了我派弟子,飛龍山日後定會支持魔界!」一隻修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謝容景居高臨下地瞥視著牢中的修士,他仍在笑,卻笑得讓人遍體生寒。都是這些人。都是他們來魔界鬧事,所以大小姐才會不高興,才會連笑也不笑。謝容景一點點收緊十指,生生將修士的頭擰了下來。既然這樣……那就全部都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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