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月黑風高時, 天照門半山腰一條寂靜的小道上。二十來個女修腳步輕輕,屏住呼吸緩步前行。她們統一穿著深色的衣衫,不是墨色就是黛藍色, 與漆黑的夜晚融為一體, 像一條長長的影子。「大家都在吧?」眼看快要離開門派,領頭的小女修用氣音問道。末尾斷的一位小女修聞言,數了數隨行的姐妹。她同樣小聲回答:「都在,秋雯姐。」這些人正是虞穗穗曾經在竹意居時的侍女屬下們。大小姐在天照門的時候,會鼓勵她們好好修鍊, 小侍女們自己也夠努力,奈何虞穗穗走了以後, 便再也沒有人願意這麼對待她們。因此, 哪怕過了這麼些年, 小侍女中也只有一兩個到了三重成為內門弟子。其餘人仍在忙得連軸轉,別說秘籍, 連修鍊的時間都沒有。若是先前,很少有人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對。在天照門當侍女的,多半是附近一帶的散修, 又或者是被選中的外門弟子, 這些人家裡無權無勢, 覺得一輩子能安安穩穩在大門派侍奉,便已是她們的福氣。但現在,她們漸漸不這麼想了。小侍女們曾經短暫過上了能踏踏實實修行的日子,清楚地體會到體質與靈力的變化, 她們喜歡大小姐, 也喜歡一點點進階的感覺。她們雖非修鍊天才, 卻也並不是頑劣愚鈍之輩——話又說回來,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天才?大家都是天資平平,不上不下的普通人,難道她們就生來便註定一輩子只能在一重二重徘徊嗎?她們本可以默默接受這一切……可見過繁星的人,是不會留戀草屑的。「我們離開這裡吧。」不知是誰先開口道:「去魔界,去找大小姐。」虞穗穗在學府修行時,小侍女們還不敢去找她,原因無它:學府不是每個人都進得去,而滄瀾城物價又高,她們那點微薄的存款根本不夠在城中生存,說不準還會給大小姐帶來負擔。可魔界不一樣。近日,修仙界最沸沸揚揚的大事,便是三大勢力同時發布聲明,承認與魔界建立和平友好往來。小侍女們不約而同想:魔界應該很苦,聽說那裡氣候惡劣還沒什麼花花草草,也不知道大小姐住得習不習慣。如果可以的話,她們是非常希望能幫到虞穗穗的,再加上小侍女們都不怕吃苦,去魔界的提議便立刻得到了眾人的一致通過。她們寧願在條件極差的地方陪大小姐一同努力,也不願荒廢在奢靡而冰冷的大門派里。……「馬上要下山了,姐妹們小心,千萬不要被人發現。」年紀最大的秋雯提醒道。聽說魔族的外交隊走遍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門派,她們本想等謝公子來到天照門時,便跟著他一同前往魔界。結果魔族們壓根就沒來這裡,小侍女們只能自力更生,自己偷偷從門派跑出去。此時,她們已離出口很近。這出口不是正門,而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平日里人跡罕至,恰好方便逃走。前方的樹影忽然動了一下,好像有個人在裡面。小侍女們嚇了一跳,倘若逃跑被發現,後果可謂不堪設想。白霜盯著頭頂圓圓的月亮,靈機一動:「是哪位道友和我們一樣來此賞月?」「哪些道友和我一樣來此賞月?」怎料樹影中的人和她同時開口,說得話也大差不差。聽聲音像是個中年男人,準確來說:是個很熟悉的中年男人。小侍女中有人認出了這道聲音,驚喜道:「牛執事?」牛執事:……見她們不是別的執法堂人員,牛執事這才謹慎地鑽出樹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你說這不是巧了么——他也是想跑去魔界投奔大小姐的。當然,牛執事離開天照門的理由和小侍女們不太一樣。他就是單純的想抱大腿。大小姐還在天照門的時候,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混得風生水起,北峰的其他執事都得給他幾分薄面。可大小姐一走,雖然沒人怎麼著他,但他的升職之路也隨之到了盡頭。所以,當牛執事得知魔界能去了之後,第一反應便是狂喜。天照門只是修仙界四大門派之一,而魔界,那可是整個魔族唯一的最大勢力啊!大小姐現在應正是需要屬下的時候,他如果去了,那就是元老中的元老。用鼻子想,都知道地位比當一個小小的執事要不知高到哪裡去。牛執事之前是不大喜歡魔族的,可要是能在魔界找個官做,改變喜好又算什麼?他甚至能抱著魔族們親兩口!眾人一拍即合,高高興興一同上路。皎白的月光透過樹影幽幽落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希冀與憧憬。他們走過小路,踏過溪流。出口就在前方。……眾人看見了出口,同時也看見了出口旁等著的男人。男人是個俊逸的青年,穿著執事袍,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靜默地注視著即將離開的一行人。小侍女們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的意圖。最後,還是和他最熟的白霜叫了聲裴執事。裴林現在已不再是月凝橋上的守橋人,自從幾年前審判台上的那一幕後,他便時常經歷三觀的打碎和重組。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大小姐用生命告訴他的道理髮生了嚴重衝突。無數個夜晚,裴林只要一閉上眼,彷彿就能看見紅裙的少女對他翩然微笑。這讓他一度很是迷茫,分不清孰是孰非,也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方向。……既然不知道,那便邁開步子,親自去走一走。他拚命修鍊,從小裴變成了裴執事,如今已因賞罰分明、鐵面無私而小有名望。牛執事和小侍女們憂心忡忡。裴林這小子,他們早些時候還會聯繫。這兩年對方越來越像一個工作狂,聽說連某個堂主的兒子犯了事,都被他梗著脖子按門規廢了一隻手。他不會要攔著我們吧?每個人都這麼想。牛執事已經開始評估雙方戰鬥力:他們二人都是四重,也不知他老胳膊老腿的,能不能拼得過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你們走吧。」良久,裴林抬頭望向空中圓月。「裴林?」白霜訝異。「今夜,我什麼都沒有看到。」「……」白霜誠懇道:「謝謝。」「可以幫我一個忙嗎。」裴林笑笑。他的語氣好久沒有如此輕快過。如果北峰那些弟子們見到不苟言笑的裴執事露出這副表情,定會驚掉下巴。「幫我和大小姐帶句話。」「就說她彈的琴……真的很好聽。」*虞穗穗已經好久沒有彈過琴。對她而言,彈琴只是興趣之一,而她現在的愛好可太多了,比如打牌、看話本、追劇、吃東西、癱著、逛街、試衣服……就像一個後宮佳麗三千的昏君一樣,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寵幸琴妃一次。在魔界的生活太過悠閑,她乾脆將現代的那些簡單娛樂項目都搬了過來。除了鬥地主,還有象棋跳棋飛行棋,前兩天甚至還為魔族屬下們普及了狼人殺。但玩了幾場后,虞穗穗便得出結論:這遊戲不能和謝容景一起玩。「今天不找誰是狼嗎。」大反派同學滿臉無辜地看著她。謝容景本就長得好看,特地用波光粼粼的眼神看人時,幾乎不會有人能拒絕他的請求。除了虞穗穗。她看多了這張臉,某種程度上已經產生了一定的抗體。想到幾次和大反派玩狼人殺時情景,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緩緩搖頭。第一次玩時,虞穗穗是假裝預言家的狼人,而謝容景這個真預言家……竟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第二次玩時,虞穗穗是預言家,抓到了謝容景這隻大尾巴狼,而對方……非常痛快地承認了,連一句反駁都沒有。虞穗穗:……他自己這樣便算了,魔族屬下們也有樣學樣,現在的狼人殺完全就是穗穗殺,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想讓誰出局誰就出局。爽歸爽,但遊戲性就大打折扣。倘若和謝容景重複遊戲規則,他倒是會虛心聽著——只不過下一次又還是老樣子。數次講道理未果后,虞穗穗痛定思痛:將狼人殺這個娛樂項目永久封印起來。反正有趣的東西千千萬,這個不行咱就換。「不玩了。」她舉起一袋留影石:「我們今天看新劇。」自從大反派這次從外面回來,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魔界。就算偶爾去處理魔族事務,也會在兩三個時辰內重新出現。因此,他們二人每天都有大把大把在一起的時間。有了謝容景這個能接住虞穗穗吐槽的劇友在,她又重新找回了曾經追劇的快樂。今天看的劇叫《傾世絕戀·仙君和他的魔族皇妃》。在這個故事中,人族最厲害的仙君和魔族最強大的公主相愛相殺,可謂將恨海情天文學發揮到極致,連留在房裡待命的魔族屬下都暗自抹淚。虞穗穗吃著大反派投喂的甜點,心情並沒有什麼波動。這種類型的劇她看過沒有一百部也有五十部,只當聽個響。「為什麼他要殺魔族公主。」謝容景的爪子指著幻影中的仙君。鬼知道是因為什麼,誰看狗血劇帶腦子呀。不過看大反派問得誠懇,虞穗穗便試著用虐文男主的腦迴路思考:「……因為正邪不兩立?」謝容景拖腔拿調地應了聲。他收回指指點點的爪子,搭在虞穗穗的肩膀上。這是他剛解鎖沒多久的新姿勢,不知是不是受虞穗穗的影響,每次和她在一起時,謝容景整個人也變得比平日里要慵懶。他們兩張躺椅並排放在一起,謝容景一隻胳膊摟著她,另一隻手時不時給她遞點心。「等等!嘴裡的還沒吃完。」穗穗含混不清地推開大反派遞到臉旁的桃花酥。「我聽了你的話,沒有再問是哪個廚子。」謝容景笑得溫柔又好看,「所以穗穗也要乖一點。」這個「乖一點」的意思,不會是吃他做的東西也長胖一點吧?虞穗穗覺得自己現在已然成了反派語十級翻譯大師,看謝容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很有可能就是這個意思沒錯。這是什麼奇怪的攀比心……你是小學雞嗎?偏偏他的態度又極其良好,一點也不像在沒事找事,反而像是在遷就虞穗穗。穗穗咽下嘴裡的點心,決定不理煩人精,越理他越來勁。她淡定地岔開話題:「你看,魔族公主和仙君又打起來了。」謝容景興緻缺缺地瞟了一眼。虞穗穗發現他總是會嫌棄劇中的男主,兩人加起來也看了這麼多部情感大戲,沒一個男主他看得上的。謝容景側著身子,長睫臉頰上垂下淡淡陰翳。「正邪不兩立。」他輕笑出聲:「連這都處理不好嗎。」「真沒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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