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躺屍的魔女終於有人照顧了。
雖然照顧她的對象,是一根勤勤懇懇不知道正埋頭幹什麼的魔法小掃帚、和一位被她抱著毛茸大尾巴死不撒手,掙扎不能的同班後座。
魔女趴在主動上門求被睡的它肚皮上呼呼大睡,小魔物比上次看見又長大了一些,之前如松鼠般的纖細身軀,現在可以枕下她巴掌大的雪白臉蛋。
少女的呼吸一起一伏,漆黑如墨的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因為生病,她平時蒼白毫無血色的肌膚染上瑩潤,莓果色的唇瓣微微張開。
「……」
被她抱著睡的阿希爾德感到自己的身軀僵硬得彷彿能被立刻敲成一塊塊殿柱的坦桑石碎片。
幾個呼吸令自己沉寂下來,他終於能垂眸冷靜地望著她。
多奇怪,阿希爾德想。
當每月的詛咒發作,不靠近她時,他渾身疼痛難忍,劇痛如毒箭般貫穿了五臟六腑,心中只懷有對魔鬼的冰冷恨意。
可當這樣靠近她,神智清醒后,他卻覺得仍有一個地方開始發脹、漲得愈發難受——那是他的心。
屬於怪物的那顆心臟不僅汩汩燃燒,還狡詐地試圖汲取他身為人類的情感與養分。
兩人的距離太近太親密,哪怕此刻的他只是一隻醜陋的、令人噁心的骯髒小東西,不再有那些冠冕堂皇的偽裝光環,她仍是這樣抱著他,毫無嫌惡——在學校里的她,和在森林裡的她其實一個樣,總寄希望於能從他身上汲取些熱度。
因為自己很冷,所以便放肆想從別人那裡不管不顧地得到溫暖。
——狡猾且貪婪,或許這才是魔女的本貌吧。
魔物如波紋碎裂般的深紅眸靜靜地凝視著睡得四腳朝天的少女,第一次,它沒有靠著發獃度過夜晚,而是陷入了連自己也說不清的迷茫情緒里。
……
魔沼森林的清晨總是來得很輕盈。
首先是鳥兒的啼叫,小型動物的銳爪摩挲土壤的梭密,隨後是馳騁在林間擦葉而過的有翼生物,那巨大的羽毛劃過山洞頂部的碰撞聲,讓摟著懷裡毛茸茸睡得正香的陸茜勉強醒來。
她揉了揉眼睛,第一句話就是詢問系統,「我居然不疼了???」
好神奇!原來睡一覺會有這種功效!
「……」系統實在不好說出真相,關於魔女為什麼會恢復健康,只能說這跟將臉埋在小魔獸肚肚上睡覺關係匪淺。
它隨口轉移話題,「你先看看你的山洞有哪兒不一樣了!」
「嗯?」陸茜疑惑地揚眉,她抬起頭,然後忽地屏住了呼吸。
「這是……」
——她的家,這個原本黏黏膩膩、滿牆臟蛛結網的破爛山洞不知被誰大刀闊斧地清理了一通,此刻正散發出一種明亮的新家氣息。
——髒亂擺放的魔葯器皿被神奇地分類擺置好,連沾滿了陳年血跡和污漬的地面都被拖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不再是那種髒兮兮亂糟糟、連坩堝都只能放在枕邊的狹窄擁擠環境,而是變得整齊潔凈,讓人見之眼前一亮。
「這是誰的手筆?!」
驚喜像暴風雨般猛烈砸在魔女身上。
「噗噗!」
一旁將自己掛在倒鉤上曬晾的掃帚得意地挺了挺胸,它昨晚被施了效力很強的清潔咒,魔力等級大於7(清潔咒普通是1~2),頓時渾身動力十足,於是當了整夜的衛生小馬達幹了個爽。
「謝謝,你真是太厲害了!」
魔女立刻喜悅地飛奔撲向掃帚,狠狠蹭了它幾下,向它保證,「我會買最好的能量石喂你的!」
「……」
阿希爾德在魔女下實驗台時微
微吐了口氣。
他甩了甩被拽了整夜、已經酸得動一下就疼的蓬鬆尾巴,深藏施咒者的功與名。
二年級魔法咒語學就不及格的傢伙真是不會打掃衛生,看來他下次過來也要幫她清理山洞了。 ——
為煥然一新的家喜悅過後,三月開頭,能量不足讓身體瀕臨崩潰的痛苦,讓魔女下了好好做任務的決心。
她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這件事,關於如何攻略阿希爾德,得到他的好感,而不再像之前那樣隨便含混過去了。
「你再摸魚下個月會更難受的,」系統刻意說道,它掃了一眼魔女懷裡的小魔物,突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這個主意說不準能幫到它的宿主!!!
於是它迫不及待地開始引導,「趁你今天不用上學,我們來好好聊聊這個話題吧!」
見它一副打起精神的認真態度,魔女也肅起表情,她開口,「好的,聊什麼?」
魔女的聲音在安靜山洞裡響起,這透不進多少光線的洞穴里,一個小姑娘坐在牆邊自言自語的模樣有些滲人,不過魔女就是這樣的性格,被她摟在懷裡的小魔物也早已習慣,直到他聽見少女的下一句話——
「第三個月,我的任務還是得到阿希爾德的親吻嗎?」
「……」
他原本平穩的呼吸聲兀地停住。
可對方卻毫不給他思索的空間,她一句句地說下去:
「必須得到他的好感度,你說了很多遍,我知道的,我已經在努力了。」
「上個月和他交流,握手,擁抱,真的很難很難,可是我都做到了呀。」
「嗯你不用再提醒我,需要什麼我很清楚,那幾個吻我一定會想辦法,再也不想像這樣不舒服了。」
「……」
她好似是在和誰交流,而那必然是個無比真實的對象——因為魔女的話聽上去絕非瘋癲的囈語,她的發言有條有理,甚至話語間富含邏輯感,看得出是在神智正常地和人說話。
阿希爾德越聽越驚訝,到後面,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心中掀起軒然波浪——
回憶伴隨著魔女的話語燙開他不經意間掠過的處處細節: -
同班兩年都視他於無物,連實驗課不慎碰到她手指,都會被瞪一眼的自己。 -
突然在開學的那一天,主動靠近打招呼借筆,還送他許多魔葯,甚至向他道歉的她。 -
那之後明明和他說話會止不住發抖,仍然每每大膽湊過來,漸漸和他成為了朋友。 -
占卜時會特意輕拂過他的手,騎掃帚時讓他緊摟著後背,偶爾抱怨的「次數還不夠啊」的低聲少女呢喃。
……
阿希爾德擰緊了眉毛。
這麼說,他冷冷地想到,原來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含有目的——
海水淹沒般的窒息感驀地湧上他的心頭,那顆昨晚變得柔軟而茫然的心臟突然疼得發緊。
「……」
這種被重要朋友背叛的感受,好似七歲那年,做完魔法檢測的他被發瘋的父親用浸了毒的刀鋒刺穿全身,父親嘶吼著說既然他是個繼承不了家族血脈的廢物,無法讓母親滿意的東西那死了最好。
於是他被鎖在宮室內,直到眼淚和血都流幹了,身體漸漸變得冰冷,也沒有一個人來幫他開門。
回憶到糟糕的過去,有股被愚弄的怒火順著小魔物的背脊爬上來,密密麻麻的憤怒充斥他的胸膛——
原來她一直都在玩弄他!
阿希爾德正想掙脫出魔女的懷抱,卻聽見她說,「只有得到他的愛,我才能活下去,這我知道。」
「但是,」她接著說,「這件事起碼對阿希爾德是不公平的。」
因為如果是這樣,他在一開始,就徹底失去了得到她真心的機會。
小魔物愣了一下,它沒能掙脫。
……
系統沒想到魔女是如此big膽。
它只希望她能在攻略對象在的場合賣賣慘——男人嘛,對美麗可愛的異性總有憐惜,包括少年也不例外。
它本想通過今天的機會,讓攻略對象知道宿主很不容易,只有得到他的好感才能活下去——這種「全心全意我只能靠你了」的少女的無助依賴感,沒有男人能拒絕。
然而它計劃歸計劃,卻忘了這次的宿主有多奇葩,想表達的還沒傳遞出去,它就又因為觀念不同和魔女吵起來了!
「得了吧,這對他有什麼不公平的?!」它大聲說道,「你付出精力和時間,騙他付出點感情,戀愛不都是這樣的!?」
「……」陸茜捏著那隻後座送給她的羽毛筆一聲不吭。
這隻羽毛筆很神奇,似乎從來不會沒墨——就像系統,它總能用花里胡哨的數不盡說辭爭服她。
但她不能再重複上次的錯誤,光靠嘴,只能讓系統繼續把自己當小孩子!
陸茜開始記錄三年級以來她和阿希爾德的每一次交往情況。
她不吭聲地抱著毛茸茸的小魔物寫道:
【1月7日,我第一次主動和阿希爾德說話,但一時緊張記錯了他的名字,他卻說很清楚我叫陸茜】
【1月8日,阿希爾德看見我的臉受傷了,於是讓蘿比送了我藥膏和白糖糕,在他之前,從來沒人在意我哪裡不舒服】
【1月16日,阿希爾德請我吃了我夢寐以求的章魚小丸子,很好吃,這是我最想吃的東西】
【2月5日,我因分院很傷感的時候,他說我們以後也會經常一起上課,他還坐我身後,他沒有說謊】
【2月17日,蘿比暈倒的那天,我們一起在操場走路閑聊,他誇我這樣就很好,不用理會閑言碎語,他也願意等待我的成長】
【在防龍洞里,他告訴我想要和人交流就要先當那個主動的人】
……
「你看吧,」陸茜一筆筆記下后,她說,「你看看他是怎樣對待我的!」
阿希爾德很溫柔,對朋友又非常真誠,如果說她的生活正逐漸變得美好,他在其中究竟佔了多大的一個分量,在列下這些記憶后,沒人會比陸茜更清楚。
看完了那些文字的系統沒有開口。
作為見證人,它知道這都是真的。
「可是——」
「而我卻恰恰相反,我從一開始就帶著目的接近他,」陸茜嘆了口氣,打斷了它的詰問,「我多希望能再有一次和他的相遇,」如果一年級的時候,她沒有那麼內向,那麼自卑就好了——「不摻雜任何虛偽,我想和他真心真意的做朋友,告訴他我很喜歡他!」
「所以呢?」系統想知道她說這些話的意思,「但你現在也不可能放棄攻略了!」
「我明白,」記錄完的魔女認真回答道,「所以我決定了一件事。」
「你說!」系統洗耳恭聽。
「我知道只有他愛我,我才能得到活下去的能量,這是我沒辦法選擇的事情,我想活著,」陸茜將羽毛筆小心放好,「但是,我也想要像他對我一樣,真心真意地對待他。」
所以她決定,在『攻略』阿希爾德之前,她要去了解他的一切。
「而在了解他之後,」她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會喝下愛情魔葯,由我先去愛上他。」
「我要這份公平率先降落在他身上。」
——這是一個魔女能對她的朋友付出的,最簡單、卻也最熱烈的真摯與真誠了。
陸茜並不響亮的聲音在空蕩蕩
的山洞迴響,此時此刻,阿希爾德渾身的血彷彿一瞬間衝到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