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茜上次面對這樣恐怖的一幕,是上學期期末的鍊金術考試。
需要兩人合作,三人為佳,但沒人願意和魔女組隊,只有王子殿下願意當她的搭檔。
但當他剛舉起手,班裡的男女生瞬間瘋狂踴躍——
最後是一個貴族男生帶著爽朗的笑容加入了他們,他開始時對陸茜很親切。
可當實驗中,用來稱材料的天秤壞了,王子去換新的,那貴族男生就趁機眉眼彎彎笑著對她說。
「知不知道殿下只是同情你啊,像你這種噁心的魔女還是死了好。」
「一直靠賣可憐讓別人同情你,你真的很礙眼。」
陸茜當場就面無表情將手裡的實驗溶液潑到了他的臉上。
……
那時那個男生被硫酸腐蝕的臉,也像現在這鼠形魔獸一般血淋淋的嚇人。
陸茜一把抓起了這隻渾身魔眼的毛絨尾小怪物。
有血從它的眼睛里滲了出來。
她像是對著系統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帶回去燉湯怎麼樣。」
系統也無所謂:「隨你開心吧。」
天已經沉到了深夜,被她捉住的這隻鼠形魔物很是安靜,它並不掙扎。
陸茜把它夾在胳膊里,一路又抓了幾隻小魔獸,實在沒手拿,就把其中的一隻叼在嘴巴里。
系統:「……」她還真不嫌臟。
回到魔女的山洞,陸茜單腳踩了踩在岩石上繪好的魔法陣眼,深藍的魔法陣一圈圈擴散開來,如漣漪的水波,只聽噼里啪啦幾聲,山洞的門開了。
陸茜彎腰走進去。
被她捉來的幾隻魔物剛進去便虎軀一震:這是怎樣詭異的魔女住宅!
——狹小擁擠的岩洞廊道,整棟山洞不過十來平,蜘蛛網結痂的石牆摸上去濕漉漉,散發著一股發酸的臭氣。
牆上掛滿了死不瞑目的魔獸皮,部分保留了猙獰頭顱,那是看一眼晚上會做噩夢的程度。
凌亂的實驗台堆滿沒洗乾淨的破爛燒杯、廢棄試管,上面掛壁的鮮紅粘液像蛛母吐出的絲,這實在不像是人能居住的地方。
陸茜倒不知自己的家正被如何評價,她把新來的魔獸依次捆好,揉了揉睏倦的眼,「我要睡了,食材們你們也晚安。」
說著她就縮在實驗台上的一角,雙手合十地睡了。
「……」
那隻鼠形魔物見她睡著,祂才慢慢地坐起身。
魔化后,祂的視線會變得扭曲,圖像是顛倒的。
室內的倒影印在祂眼裡,彷彿是一副抽象詭譎的惡毒油畫。
但奇異的是,當靠近這個少女,祂的心竟然沉靜了些,不再咆哮著殺戮與毀滅,理智和本能彷彿回歸母巢,神智又重新被自我掌控。
魔物靜靜凝望自己畸形的犬齒和指甲。
如果此刻祂向陸茜自我介紹,她一定會十分耳熟,因為那是系統成天在她耳邊念叨的名字。
——阿希爾德·法蘭特。
他是身份最高貴的法蘭特血統之子,被皇帝施以厚望的帝國下一任儲君。
但這樣的他卻被一隻魔鬼詛咒,成為了對方在人間散布血腥的祭品。
——服從魔鬼的命令,拋去良心肆意殺人,他便能夠恢復正常。
但至今為止,阿希爾德從未屈服於魔鬼對自己的誘惑。
那隻魔鬼不滿於他的不馴。於是每月這個時候,阿希爾德便會被魔鬼變成山間最下賤的野獸,孤身遊走於森林的邊緣,強忍肉體被撕扯裂開的劇痛,像一個見不得光的骯髒怪物。
於是他便躲在怪物應該待在的巢穴,靜待詛咒的失效。
這樣的等待總是煎熬又漫長,每一秒都需要忍耐著熬過。
阿希爾德慢慢地仰起頭,看著毫無裝飾的枯燥洞頂。
他就這樣看了一夜。
……
第二天,陸茜驚訝發現,她的早餐竟然自己在鍋里坐好了。
「還是第一次,」她墊了墊頗有重量的魔葯精鐵鍋具,「會有食材主動跳進來,它是把這裡當床了嗎?」
系統沒有睡醒,陸茜習慣了自言自語,「既然你這麼自覺,那我也不客氣。」
她正在把鍋子點燃,就在此時,沉睡的魔物徒然睜眼!
每當處於這種形態,阿希爾德總是萬分警惕周遭的一切。
他其實從不主動攻擊人,但他感受到了陸茜身上傳來的敵意。
於是無意識的。
下一瞬,少女白皙的臉被利爪刺破,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
「……」
陸茜還沒有什麼反應,那隻魔物倒像是被自己的行為驚呆了,它在原地怔愣片刻,才拔腿而逃。
陸茜沒有去追。
因為剛醒的系統叫住了她,「才五點半,你不困嗎?」
被系統一說,陸茜確實覺得沒睡醒,她揉了揉眼,不甘心道,「它把我的鍋都弄髒了。」還敢逃跑。
「反正是你自己昨晚忘關門的嘛,」系統說,「到上學的點我會叫你,現在再去睡一會吧。」
「也行。」
聽了系統的話,魔女乾脆又重新爬上實驗台,準備睡個回籠覺。 ——
這次詛咒發作的時間,似乎又比上次長了。
回到宮殿的阿希爾德由僕人換了裝,重新梳洗后,他趕去學校。
變成魔物的時候,他盡量不去傷人,總是一個人躲在幽暗的森林裡,但昨晚他實在太痛了,於是無意識便闖入了魔女的巢穴,還弄傷了對方。
一上午,阿希爾德都坐立不安,他藍寶石般剔透的眼眸不時會望向門那邊,希望能看見一個全身罩著斗篷的嬌小身影。
連好友霍克斯都發現了他的異常,「你昨晚又沒回寢室,是不是和哪個女生,嘿嘿……」
出身武技世家的霍克斯有著他在嚴酷訓練場上千錘百鍊出來的聰慧能幹,但為人過於八卦,阿希爾德非常不滿他這點毛病,他命令道,「去給我買些治療魔獸划傷的藥膏,要地精親手做的那種。」
霍克斯立馬垮下臉,他那對隨時會放電的多情桃花眼變得悶悶不樂,「可是地精開的藥店離學校有幾萬公里!殿下,我——」
「少廢話,」阿希爾德冷冷道,「你不是會飛,飛過去買。」
平日的皇太子殿下是個沒什麼架子的人,為人很好相處;可一旦他動了火氣,連霍克斯這種沒心沒肺的厚臉皮也只能認栽,他甚至不敢問對方為何需要那東西。
「是殿下,我現在就去。」
鷹獸人張開他那雙褐藍色的羽翼,有幾根掉毛落下,不小心落到班級女生的臉上,見對方臉紅,他得意一笑,接著從十八層樓高的窗戶一躍而下。
烈烈陽光之下,化作雄鷹的同班男生展翅高飛,看著神氣十足。
陸茜慢吞吞從教學樓走進去時,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會飛真好。」她憧憬道。
「魔女不是也會飛嗎?」系統打了個滿意的哈欠,因為陸茜這幾天能量供給充足,它昨晚睡得不錯。
「我的掃帚壞了。」
她回答。
陸茜站到作用等同於電梯的紅色魔法陣眼上。
一般來說,藍魔法是守護,紅魔法是運輸,黃魔法是攻擊,一二年級學了那麼久的基礎魔法學,她只記住了這麼點。
她一進門,阿希爾德的目光就緊緊鎖在她身上。
陸茜一整節魔法史課都感覺如芒在背。
「不會是吃我給的魔葯拉肚子了吧」她小聲嘀咕。
在王子殿下的不耐煩瀕於臨界點時,霍克斯揮閃著翅膀回來了。
「地精真會做生意,」霍克斯把爪中的兩盒藥膏遞給阿希爾德,「買二就送一塊白糖蛋糕,它們是怎麼想到把甜品店和兒童醫院開到一起的。」
「你去兒童醫院買的?」
「就在學校的初等部,咱們之前的校區,」霍克斯撓撓頭,「我想著給人買葯還是儘快。」
阿希爾德說了句謝謝,他收下藥膏。
現在藥膏拿到了,唯一的問題就在怎麼送出去。
他又開始緊盯少女被斗篷罩住的後頸。
……
十五歲之前,阿希爾德和霍克斯都在比拉索的初等部念書,學習帝國的基本文化常識課程,那裡不教魔法。
直到十五歲考上中等部,他們才開始正式學習比拉索四大學院的課程。
——魔法學,鍊金術,魔藥學,魔武技。
一般也在這個階段,他們會遇到各種各樣奇葩的、從大陸各地由學校特招來的學生。
有些背景相當神秘,比如他前桌這位女士,同學們口中的怪胎魔女。
阿希爾想起他第一次注意到陸茜這個人。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
當時的他剛開始承受魔鬼的詛咒,千刀萬剮的痛楚凌虐肉身,他無法站立,整個人跌倒在魔沼森林的深處。
這片森林,連同比拉索的整座後山都是他的儲君領地,在這裡發作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儘管如此,因為受了傷,他被魔獸襲擊,幾隻嗅血而來的魔犬爭先恐後地搶食他的一隻手臂。
它們貪婪地咀嚼,咬碎筋肉,阿希爾德發出無人能聽見的哀嚎聲。
直到有隻飽食的魔犬去召喚其他同伴來分食,它奔跑的肉爪不慎抓傷了一個雪白小腳背。
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裂聲響起。
躲在密林之中的他抬起頭。
黑髮黑眸的魔女單手拎起那隻被捏碎了頭骨的魔犬。
她朝他走來,然後彷彿沒看見他一般,和他擦肩而過。
她當時嘴裡正叼著什麼一蹦一跳的東西,阿希爾用自己所剩無幾的模糊視力,確認了那是條活魚。
他看著那少女一口把魚吞了。
魔犬一鬨而散,他在寂靜的深林喘息極久,才掙扎著離開了那裡。
思緒回到現在。
阿希爾德思索著該怎麼把這份藥膏送出去。
幸運的是,今天有鍊金術實驗小測。
為了以防作弊,連神秘的魔女也不得不摘下她的兜帽,否則實驗試卷會被記零分。
阿希爾德聽見魔女咒罵了一聲。
他極為罕見地,看見了她噘著嘴露出臉龐的模樣。
——絕對不是年級中流傳「能手撕巨怪的魔女肯定長得也和巨怪差不離」的相貌。
但魔女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流露表情。任何時候,她的神情都是漠然,彷彿這世間萬物都和她毫無瓜葛。
阿希爾德看見她又掏出了他送的那隻羽毛筆寫名字。
這麼說,阿希爾德鬆口氣地想,她並非是那種抗拒他人任何好意的彆扭性格。
他拿起桌上兩盒葯中的一盒。
魔女果然也不關心她臉上的傷口,只是用最粗糙的紗布胡亂貼上,因為要做實驗,她的兜帽又被摘下了一點。
她左臉纏著雪白的紗布,因為剛才稱金屬塊的動作太大,弄破了傷口,有血從上面滲出來。
沒有人在意她的傷。
也沒有人問一句,「你的臉怎麼了。」
對他這些同班學生來說,同學受傷了是值得關心的。
但魔女?
想到上學期唯一一次和她合作,剛拿完新天秤回到小組的他,站在不遠處聽見那個男生的對她的抨擊。
「魔女什麼的死了才好!」
「……」
前桌的少女面無表情地操作水晶瓶,卻偶爾會因為石英的美麗結晶眼神明亮——
和他在森林看到的驚鴻一瞥,她叼著魚滿臉雀躍的表情重合。
這樣的女孩子受傷了也沒關係?
這樣的人真的死了更好嗎?
一道奇怪的感覺突然劃過阿希爾德的心口。
這感受讓他兀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