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水杉樹散發著清雅的幽香,這是二皇子府最為僻冷之地,甚少會有人來此。
而此刻,卻有兩人慢步其間。
走在右側者兩鬢微霜,然而官服加身瞧著雖有老態卻還是精神的,他盡量舒展著眉心,讓臉色盡量顯得不是那樣凝重,緩和著神色像是如同從前一樣與人敘著舊。
「殿下近來,可還好?你之前受的傷不輕,如今這幾日雨水連綿,還是要多注意些。」
「傷早就無礙了,倒是老師,這幾日乍暖還寒,老師還是要注意身子才是。」
走在左側的年輕男人身材頎長,肩胛筆直,著著一襲暗金色麒麟紋長袍。長眉微舒展,漆黑桃花眼含著三分輕鬆的笑,雋秀至極。他肩寬腿長,素來走得快,此刻放慢著步子等著身側人。
師生兩人並肩而行,慢步在這松林間,聽著不遠處靜謐的鳥鳴聲,倒是一副和諧的畫卷。
在很多年前,也是這般。那時候,李燃尚且年幼,垂髫孩童背著箭袋,挽著弓,走在身形高大穿著緋色官服的男人身側,聽他細細說著林中鳥獸的習性,要如何才能一發即中。
那時候李燃是喜歡這樣的場景的,太傅從不會有旁的心思,在所有人都偏向李恆的時候,還是願意如往常一般平常心看著兩人。
太子與他一同逃學比試射獵,所有人都不會怪罪太子,都道太子是因為二殿下步步逼迫,這才應約赴戰。
但是太傅卻不會如那些學監一般,將罪責都推到李燃身上,而是同罪並處。
這樣多年裡,太傅是唯一公正的存在,即便是他亦心中更偏向太子,但是卻不會為了太子而虧待旁人。
所以這麼多年裡,即便是太傅在朝堂上極力襄助太子,李燃對其也從未有過什麼怨懟。依舊如從前那樣,像看待老師一樣敬著。
麾下之人皆替他不平,卻殊不知,太傅本就是陛下欽點給太子的老師,而他只是附帶的那個而已。
所以這些年,他才從不會強求什麼。
如今還是如從前時候的場景,這林蔭小道也是這樣的相似,人也還是從前的人,只是卻好像哪裡有那麼些不一樣了。
自然是不一樣的,來時候的一封厚厚的信箋,那觸目驚心的墨跡,書寫著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的溝壑。
從虞城治水時候,李燃行刺太子,到後面李燃去北地時候拉攏諸將,以及圍獵時候李燃暗自調了北衙軍之事,以及這次的……
周慎拿著那樣厚的信箋,只覺得觸目驚心,第一反應便是不信。
然而證據確鑿,他私下未曾驚動任何人,叫人去就著其中幾件事情,探查了一番,每一件都印證上了,卻是由不得他不信。
一時間背脊冷汗涔涔,竟然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一手帶大的乖巧懂事的孩子,已經便褪去了曾經的羊皮,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從前他還妄想讓兩人重修舊好,避免鬧得兄弟相爭,血流成河的結局。但是事實上,早就不能了,從李燃在朝堂上鋒芒畢露,對太子步步緊逼的時候,從李燃暗中幾番對太子出手的時候,從李燃處死了太子那樣多的部將的時候。
早就回不去了,那些年的少年相伴,兄弟情誼,其實只能存在在夢影中。
周慎大可以指節拿著那信箋交給陛下,但是一夜未眠后,他還是沒有去,只是將那些罪證藏在了書房密室的暗閣中,還是先來見了李燃。
到底是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老師不知。」李燃卻停下了腳步,微笑著看著他,暗金色的長袍在頭頂明亮的晨光下,金貴的有些耀眼了。在太傅微怔的視線中,他緩聲開口道,聲音清冽,「你從不會和學生說說這些的。」
這種程度的噓寒問暖,素來是太子才有的待遇。
如今到訪,必然是為了旁的事。
能驚動太傅的事,還能讓其如此慎重的事,必然不簡單。
林中鳥叫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原本有些耀眼灼目的晨光也被厚厚的雲層遮蓋住了,蔭蔽落下。風過林中簌簌,掀起如潮水般的寒意,蔓延到心底。
周慎步子也隨之頓住,抬眸看向身側二殿下,就正對上了那雙漆黑得如寒星漂亮桃花眸。
涼亭水榭,廊下的侍女低聲說著話。
「聽說了嗎,昨夜大理寺起了好大的火。這幾日都是陰雨綿綿,夜初那雨還下著呢,火就起了,也不知是怎麼燒起來的。」
「那火真是邪門得緊,巡城衛都快將湖裡的水舀幹了,都熄滅不了。」
「那火是人蓄意用火油燒起來的,用尋常湖水當然撲不滅。」
「可是那可是藏卷宗的重地,聽說常有重兵把守,怎麼昨夜還能叫人潛進去?」
「一個個的,都在說什麼呢?」
江嚶嚶著著一襲綴珍珠丹橙的羅裙,慢條斯理的整理著臂彎間的披帛,抬眼賞著好景色,心情倒是極好的樣子。
侍女們瞧見是皇子妃來了,頓時惶恐,連連站成了一排告罪行禮。
昨夜下了一場雨,今日的花都綻放了開來。粉的紅的攢簇著,熱鬧的很。
江嚶嚶卻沒在意她們,抬手讓人將廊下懸著的金絲籠拎過來。
黃綠的丑鳥煽動著翅膀,粗糙的紅爪子爪著枯松木,歪著頭看著坐在軟椅上的身披金玉,手持銀箸欲要給他它餵食的惡毒女人。
瞧著真真是蠢得緊,江嚶嚶不喜歡愚蠢的人,但是畜生蠢些到覺得也不是那樣難以接受。
青蕪在一邊阿諛拍馬:「這鳥著實是不識抬舉,皇子妃親自教它說話,它竟敢不開口,當真該教訓。」
江嚶嚶托著腮,修長的指節漫不經心的撥弄著手裡的銀箸去敲著籠中蠢鳥的腦袋,周遭的婢女都跟著奉承,全然是一派和諧的聲音,聽得人十分舒心。
「教訓?這是本妃養的鳥兒,你要教訓誰啊?」
竟然是一副袒護的樣子,青蕪拍錯了馬,當即惶恐告罪。
「皇子妃恕罪,皇子妃養的鳥兒,就是和凡間那些」
江嚶嚶如今倒是十分有閑心,昨日她特意讓人查了,因為她的干涉,原本工部的叛徒已死。加上李環送來的那兩個人著實好用,辦事情也確實利落很,確認不該有的東西已經化成灰燼,心患已除,當然看什麼心情都不錯。
慢條斯理的道:「爾等誰能叫它開口,賞銀千兩。」
一時間,周圍更加沸騰了起來,一雙雙視線落在那丑鳥身上,就如同在看金子一般。
就在這正熱鬧的時候,有小廝來報,外面來了個道士想要求見皇子妃。
江嚶嚶抬起了頭,面上浮現了古怪之色,尋常的道人當然不會有機會能上門求見,腦中浮現了一道人影,遂揮了揮手讓人進來。
不多時,一個穿著灰色道衣的矮胖道長被帶了進來。
胡凊瞧著還是那副江湖神棍的模樣,面上掛著和身份不相符的混不吝的笑容,討好的上前問安。
周圍婢女忍不住不滿:「這門房是怎麼回事,什麼人求見都來通稟!」
「就是皇子妃豈是這些人想見就能見的!」
江嚶嚶揚唇看上他,輕輕的啊了一聲,眼底閃過一抹玩味之色:「怎麼胡觀主如今竟能主動求見本妃,上次在觀中,不是義正言辭的很嗎?」
胡凊立刻十分惶恐的跪下告罪,壓根沒有什麼清骨,然後十分有眼力見的向皇子妃投誠:「若是皇子妃有什麼能用的到小道的地方,小道定萬死不辭。」
這些日子,胡凊在道觀之中怕是不好過,上次太子妃在道觀之中出了那樣的事情,是道觀的過失,本來就是要治罪觀主的,胡凊也是被關了好些時日才放出來。
接著就在這個關頭,陛下被太史令進了讒言,甚至動了心思想要給臨安觀換一個主持。其實說起來,胡凊這性格也屬實不是在意什麼觀主之位的,主要還是為了銀子。
胡凊這人吶,全然是將那江湖騙子的市井氣沾染了個遍,最愛的就是金銀之物,這也是當年窮怕了,他直到後來當了觀主,每個月能拿俸祿了,才漸漸富足起來。
若是丟了觀主之位,那以後可就沒錢了,又要淪落街頭給人算命為生,這不是等於要了他的命嗎。
但是按照原文時間線,很快這個危機就會被化解,太子因為胡凊救太子妃有功,幫其穩住了觀主之位,後來又讓人進入了太史局,更是在太史令倒台之後,將其扶上了太史令之位。
這胡凊既然能掐會算,怎麼也該知道太子才是他的貴人,求到哪也不該求到她面前來啊,還是說他也就這點本事?
江嚶嚶突然想起了什麼,斂眸算了算,這一次胡凊好像算不得救駕有功。
太子知道元雅容在觀中見了謝修柷,而謝修柷救了元雅容,且這中間胡凊還插了一腳。這種情況之下,太子應當很難對胡凊產生什麼感恩之情才對,更不可能心無芥蒂地將人納入麾下。
說起來,這可是太子陣營的人主動投誠,江嚶嚶心情倒還是不錯的,揮了揮手,便讓人起來了。
「本妃身邊不留無用之人,既然想留下,就要證明你的價值。」
胡凊立刻從善如流道:「小道觀皇子妃面相,近日必有劫難,小道……」
「臨安觀的觀主也確實該換人了。」江嚶嚶慢悠悠的打斷他。
眼前少女確實不是那樣好糊弄的,胡凊無奈繳械投降:「小道聽憑皇子妃吩咐。」
待到將人送走之後,周圍婢女忍不住替主子不滿:「那人瞧著一點也不正經,皇子妃著實抬舉他了。」
「他啊。」江嚶嚶笑了笑,「可厲害著呢,臨安觀觀主,乃是太史令公孫儀同門師弟。」
周圍婢女頓時面露驚訝之色,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江嚶嚶托腮,她留著胡凊在身邊確實沒什麼用,胡凊也不會因為一時之困境,就真的對言聽計從。
不過今日之後,周圍都知道胡凊與她唯命是從。待日後元雅容回過頭來,祝這人拜託困境后,可還能心無旁騖的用人。
劇情線已經被她篡改的一團糟,江嚶嚶就想看看,任規則如何神通廣大,還能如何扭轉劇情。
就在這個時候,周圍聲音頓時空寂下來,江嚶嚶清晰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既定的事實,不能被改變,一切都會回道原有的軌道。你既然知道原本的軌道,就不該妄想扭轉,不然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是那個所謂的規則,皇子妃祂從前就如窺伺一方的天神,在她面前裝神做鬼的下達各種神諭,可惜江嚶嚶不吃祂那套。
「如果,我偏要扭轉呢?」江嚶嚶輕輕啊了一聲,翹唇笑得涼薄,「那些人的死活與我有何關係,我只想自己活著。」
規則似乎被她這狠辣的語氣逼得沉默了片刻,接著用那虛空般的聲音道:「那你定然會後悔的。」
「原本的軌道就是對的嗎?這天命是誰定的!我自己的命,為何要旁人說了算?」
「憑什麼反派就要是主角的墊腳石,沒有反派當墊腳石,李恆就不能成為書里的那個明君了嗎?」江嚶嚶眸色漆黑,牽唇笑道,「從前我欲讓路時,你們為了糾正所謂的劇情,硬生生的還是將他推上了原本的那條路。既然註定只能做反派,那麼我只有讓太子去死了。」
知道完整劇情的江嚶嚶對皇后之位並沒有什麼執念,甚至覺得怠倦無趣的很。許是因為書里,李燃是因為那個位置而死的,她更是覺得,天下權柄所在又如何,根本抵不上那層層鮮血。
她天生便沒心沒肺得緊,多少人死了活了與她也並無關係。只是,想到李燃為此而死,她心中便覺得不爽起來。
這種不爽幾乎是實質性的,江嚶嚶可以不必考慮規則所說的,逆轉了原本的軌道后,會犧牲更多的人。
即便是犧牲了一部分人,也註定救了另一部分的人,而只要該活著的人活著,那便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