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靠在銀黃的引枕上,疲憊的按著額角。兩個兒子沒一個省心的,這寢殿中的熏香更是熏得他沉沉預睡,方才就已經小憩過了,夢裡昏昏沉沉都是一切昔年舊事。
這種感覺並不好,青年時候金戈鐵馬意氣風發如今卻再也回不去了,太子所做之事又讓他疑心其是否有二心,從前他處置了鄭家,太子是否是那時心有怨懟。
嗓子有些嘶啞,他勉強深吸了口氣,又想起了含露宮:「寧貴妃呢,為何不來見朕?」
瑞安趕緊上前了兩步,有些小心回道:「貴妃娘娘如今不是被禁足宮中了嗎,心裡定然是惦記您的。」
皇帝是記得的,卻還是想問一句。方才暴怒的情緒還未得到緩解,如今卻是心間空空的,得到了這樣的答案,還是有些不甘心,深吸了口氣,沉聲道:「那就解了她的禁足,將人傳喚過來!」
瑞安連連應是,一邊就要退下,然而就在剛轉身沒到側門便的時候,又被叫住了。
皇帝臉色陰沉,抹了把臉,道:「回來。」
君王不可朝令夕改,宮規亦不能為誰特殊。
周太醫知道自己聽不得這些辛密,趕緊將方子寫好,就提著藥箱告退了。
然而才出來就迎面撞見了正來面聖的孫太醫。
兩人從前爭奪太醫院院首之位,素有不愉,這會兒正是狹路相逢。
周太醫冷笑了聲,摔了衣袖率先走了,孫太醫眉頭一擰,把袖袍摔得更響了,路邊候著的宮婢都感覺額角掀起一陣風。
孫太醫素來是為寧貴妃看診的,陛下也召其過來也只是因為乍然想起來了,想問問貴妃近況。
從前為貴妃診治的太醫有不少,只有孫太醫的葯有了成效,皇帝對他倒是有些信任程度。
等皇帝問完貴妃的情況,有看著他道:「你前幾日,去二皇子府邸替二皇子診治了?」
孫太醫怎麼聽不出話里警告試探的意味,恭順應是,一邊有躊躇道:「二殿下傷得不輕,那日臣去診治之時,發現二殿下憂思過重,長久以往也不利於傷情。」
陛下向來敏銳,他也不多說,彷彿還有未盡之言般憋在心口,剩下的便留人想象。
皇帝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呼吸又劇烈了起來。他認定是次子爭權奪勢,起了弒兄之心。所以這會兒孫太醫的這番話,落在他耳中便是李燃自食其果。
然而,孫太醫也不多言,將話自然而然的便轉到了皇帝身上,頗為語重心長的模樣:「就如陛下這般,長久以往的操心,對身體實是個大損傷。」
後面便絮絮叨叨的說的都是如何調理陛下身體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二殿下,彷彿剛才的兩句話也僅僅是因為陛下提起,才不經意間談到的。
皇帝原本尚有疑心,見狀原有的懷疑也收斂了回去了大半。
孫太醫收拾醫箱,便利落的告退了。
瑞安侍奉在陛下身側,就瞧見孫太醫走遠后,陛下看著空蕩蕩的寢殿,眸色微沉,沉聲道:「宣元鴻翰與楊源正入宮。」
上元節后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下了好幾天,空氣里皆是濕濕冷冷的氣息。
江嚶嚶的腳終於好了,但是卻不能出去,於是便只能在府邸中逗鳥。
這丑鳥一點也沒有個鸚鵡樣子,還蠢得要命。
李燃白日里便沉浸在書房之中,江嚶嚶知他不論處境如何,定是在給太子挖坑,進去之後就能瞧見地上都堆滿了白紙,上面及其整齊的鐵畫銀鉤抄寫的都是道家祈福經文。
是祈福,而不是悔過。
既是背上了謀害太子的罪名,那邊乾脆構陷其,只待旁人對太子口誅筆伐,他便是站在了正確的立場上。
而牢中那些部下,便也可以洗脫罪名。
傍晚的時候,兩人用過晚膳,透過打開的花梨木窗,可以瞧見檐下的雨水淅淅瀝瀝沒入泥土中。
軟榻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容納兩個人。江嚶嚶聽著雨聲,有些睏倦的攬著李燃勁瘦的腰身,將大半張臉埋進他的胸口。
李燃眸光些微柔和了瞬,白皙修長的指節梳理著她披散下來的青絲。
少女一雙漆黑的杏眸盯著窗外檐下淅淅瀝瀝的落雨,柔嫩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揪著李燃腰間玉帶上別著的穗子。
瞧著瞧著,眉宇間就籠上了一抹愁容。
李燃沒有錯過她的神色,將下頜抵在她的發間,輕聲呢喃:「嚶嚶放心,再等等再等等。」
鴉羽般的長睫掩下一抹暗色,就快了,就快了。
殊不知,江嚶嚶卻不是在想這個,她眉眼沉沉,在思索著後續劇情。
如今的每一步劇情,就算被她各種手段干涉,最後還是避無可避的走上原定的那條道路。
文里有個極其重要的轉折點,便是李燃構陷元文石,重創元家,並且將元文石手底下的部下盡數拿下,接觸鐵器的那一批人被盡數處死。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太子從來不會主動對李燃出手。即便是李燃派人行刺於他,他也始終顧及著,不敢做出戕殺親弟的事。
但是直到城外礦山下一尺寬的河中,被鮮血浸染,泛起了鐵鏽色。方圓數十里皆能聞到濃厚刺鼻的血腥味,那些都是元文石手下臣工的性命,這些人什麼都沒有做,卻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這讓李恆意識到,一味的忍讓是不可行的,若是不除掉李燃,這場爭奪中還會牽扯進更多無辜之人的性命。
江嚶嚶緊緊的拽著他的衣襟,還好如今是禁足,那件事情未必會由李燃親手去做,這些罪孽也不必都算在他頭上。
若是江嚶嚶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會兒,定然是沒有什麼顧慮,直接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的根本便是了。
但是如今,她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反派在這場屬於主角的鬧劇中保下了。
至於為何會這樣想,她卻是沒深思過,只知道這是對自己所有物的把控。
聽著李燃的低喃,江嚶嚶敷衍的應著聲,李燃胸膛結實,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淡淡青草香混雜著沉澱悠遠的檀香味,比任何一個安神香都要好聞。
她悠悠的打了個哈欠,很快便一頭栽入漫長的黑暗裡。
曹欒適時的出現在了身側,聲音恭敬不平不緩:「稟殿下,鄒臨如今已在外候著。」
李燃卻是沉著眉眼,並未著急,白皙修長的指節,慢條斯理的將嚶嚶的青絲輕輕梳理好,然後整個人打橫抱起來,大步向內房走去。
嚶嚶睡著之時便宛如換了一個人般,沒了那層跋扈張揚,整個人便顯得很乖巧。藕臂擁著他的腰不放,宛如嬌嗔的八爪魚一般。
白皙柔嫩的指節,還勾著他腰間的玉穗。
像是早有預謀一般,江嚶嚶的身上還穿著鵝黃的綢緞寢衣,外邊披著一個有些厚的外袍,但是李燃身上穿的卻是玄色暗金麒麟紋長袍,腰間整齊的束著玉帶。
扶姞從外進來的時候,就瞧見殿下正垂眸抬手仔細的將皇子妃被衾掖好,起了身見到扶姞進來,沉聲吩咐了聲:「照看好皇子妃。」
她剛拂身恭敬應是,就見殿下已經大步離開了,身上漆黑的玄袍帶氣一陣風來。
角落的麒麟香爐中放著的香里加了些旁的東西,可以讓人好好的睡一陣,對人也不會有什麼損傷。
窗外還下著雨,透過窗戶可以瞧見遠處的蒼穹呈現一片濃郁的灰色。
鄒臨早已在書房恭候殿下多時了,見殿下過來,忙匆匆便恭敬地迎了上去,聲音微沉,卻難言喜悅:「殿下,事情已成!」
他進來一趟不容易,身上換的是府中下人穿的衣裳。
李燃眼底一片漆黑,聲音清磁不矜不伐:「烏暨幾人如何?」
那一襲玄色的寬袍墨色濃郁,幾乎和窗外暗沉的天色渾然一體。
鄒臨沉聲:「消息已經傳到,有幾個意圖背叛的,已經全部清理。」
當日伏擊太子的並非只有李燃的人,楊家自然也是派了人出去的,就比如以左將軍為首的北衙軍的人。
這些人雖服從於李燃,卻有一部分還是仍聽令於楊家的。這些人的凝聚力偏散了些,在極度危機的情況下難免就會有背叛的。
李燃向來是容不得背叛的,自然在人先一步招供之前先將人解決掉。
他頎長身影的立在窗邊,白皙修長的指節只有節奏的輕輕叩擊著窗檯。
一下、兩下。
很快,前院便傳來了動靜。在府邸圍困了這些日子的禁軍,全部撤退了。
曹欒公公步履匆匆的領著身後的一個紫金色衣裳太監走了進來,態度恭敬之至。
「陛下口諭,宣二皇子進宮面聖。」
從進來為止,宣紙太監視線便掃過書房內側,他心底是有些不滿的。他是陛下身邊的親信,二皇子即便是皇子,也斷然沒有不來相迎的道理。
然而曹欒這一路上恭聲的問候,還有塞過來的銀票倒是讓他心底舒適了些,然而一進書房便瞧見這滿地的紙張。
他皺眉撿起來看了一眼,卻全然都是祈福的道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