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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皇宮正在為晚上的夜宴忙得熱火朝天。

  荔知使用宮正的牙牌,順利通過成安門進入宮中。

  兩個司正見了她,一臉驚訝。

  「回來看看你們做得怎麼樣。」荔知說,「皇上的萬壽宴關乎國家顏面,切不可出一絲差錯。」

  兩個司正恭謹地應了。

  夜宴由六局一司聯合組織,宮正司主要負責夜宴的秩序,兼顧教坊司那邊為了夜宴而準備的歌舞節目。

  荔知再次瀏覽了一遍司正呈上來的夜宴安排。

  又去看了一遍教坊司準備的節目,一來二去,天色漸漸暗了。

  彎月爬上皇城的角樓,綠瓦上灑著朦朧的月光,長樂宮前燈火輝煌,人山人海。高大的紫薇樹盛放著煙粉色的花朵,籠罩著棲息在長樂宮上的一排獸首。

  靡靡的絲竹之聲搖蕩在夜風中。

  交替著眾嬪妃子嗣對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的萬壽祝福。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雖是套話,但奈何謝慎從喜歡聽。他聽著那些仔細思索便知毫無可能的話,臉上笑意一直沒有停下來過。

  教坊司排演的歌舞節目結束后,輪到後宮佳麗們獻藝。

  謝慎從的後宮嬪妃並不多,算上已經死去的,在冷宮裡的,也不過是二十一人而已。

  但這二十一人,卻風格各異,個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第一個上台表演的是宮中位分最高的怡貴妃。

  她露著一貫的驕傲神色,提著繁麗的衣裙走到大殿中央。宮人陸續抬上古箏和屏風。她在潔白的象牙屏風前坐下,用義甲輕輕撥了撥琴弦,一展清甜的嗓音唱了一曲表達思念之情的《念奴》。

  怡貴妃嬌小的影子投映在乳白的象牙絲上,歌聲婉轉活潑,嬌俏如夜鶯啼鳴。

  大殿中燭火閃爍,鴉雀無聲。眾人都聽得出了神。

  謝鳳韶的目光隨著歌聲,不由自主飄向侍立在大殿角落的少女身上。

  荔知站在安靜宮人之中,垂著眼睫,神情淡然。

  她的眉眼,聲音,分明都是同一個人,就連神情都如此相似,但曾經打動他的那股溫柔,卻在她身上消失得一乾二淨。

  是因為流放的遭遇嗎?

  是因為他沒能拯救她的家人,所以導致她如今變了模樣嗎?

  謝鳳韶越是想,越是心痛如絞。

  他還有機會挽回嗎?他還能找到通向從前的道路嗎?

  一曲結束,眾人都在叫好。

  謝鳳韶回過神來,跟著眾人鼓起掌,但心神依然留在荔知身上。

  這首《念奴》,是怡貴妃入宮那年,第一次獻藝時所唱歌曲。那時候他們正是郎情妾意,如膠似漆的時候。

  時隔多年,謝慎從再聽《念奴》,想起了那時的情誼,心中百感交集。

  「嫦曦,到朕身邊來坐。朕感覺有好一段時間門沒有好好看過你了。」

  怡貴妃原名蘇嫦曦,入宮之後,只有皇帝會在高興的時候叫她的本名。

  而皇帝也已經好久沒叫過了。

  猛然聽見這聲熟悉的「嫦曦」,怡貴妃受寵若驚。

  她生怕謝慎從後悔,連忙走上高台,在謝慎從身旁坐了下來。

  「皇上都不常來瑤華宮,又怎麼會看見我呢?」怡貴妃嬌嗔道。

  台下的嬪妃們為怡貴妃的無恥氣得牙痒痒:皇上小半個月歇在長秋殿,小半個月歇在瑤華宮,這還叫不常來嗎?

  「皇上,那我呢?」台下的鹿窈撅起小嘴,「怡姐姐尚且還有鳳王陪伴,妾在下面可是孤獨一人——」

  怡貴妃橫眉怒目,謝慎從卻笑開了花。

  兩個貌美可人的妃子為他爭寵,那是對他魅力的肯定,他怎麼會因此發火呢?

  「好好好,你也來坐朕身邊。」

  鹿窈笑逐顏開,也坐到了謝慎從身旁。

  如今的鹿窈和蘇嫦曦便是後宮中的兩大巨頭,鹿窈敢和蘇嫦曦叫板,旁的嬪妃卻不敢。她們只能艷羨地看著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兩人,期望自己也有獲得聖寵的一天。

  怡貴妃之後,各嬪妃接連獻藝。

  不過有了怡貴妃的珠玉在前,之後的嬪妃再是唱歌跳舞,都沒有讓謝慎從眼前一亮的。

  「皇上,這些節目可真沒意思。還沒妾宮裡的見喜咕嚕有意思。」鹿窈挽著謝慎從的手臂,抱怨道。

  台下的林寶林剛獻上準備了大半年的江山圖綉作,就聽鹿窈這麼一說,眼圈立即紅了。

  「確實。」謝慎從附和道,「這些朕都看膩了,還有沒有新奇的?」

  謝慎從一句話,讓眾嬪妃面面相覷。

  往年也都是如此,會唱歌的唱歌,擅跳舞的跳舞,什麼都不會就抄佛經說是給皇帝祈福——還能玩出什麼新奇的花樣?

  「哪怕是宮人也好呀,只要是讓皇上看了開心的,本宮一定會替皇上重重地賞賜——」

  鹿窈說著,視線投向荔知。

  聽說宮人也可獻藝,大殿中一時議論聲起。

  「你在說什麼胡話,教坊司的表演已經過了……」怡貴妃擰著眉頭說道。

  謝慎從沒什麼反應,撐著下巴說:「倒沒什麼不可。」

  荔知在這時走出了宮人的陰影,跪在大殿的正中。

  「奴婢在家中曾與姊妹學過水上舞,願獻給皇上解悶。」

  「什麼水上舞……就你,難不成還能跳得比教坊司的還好看?」怡貴妃對所有妄圖吸引皇帝注意的人展開無差別攻擊。

  「不跳來看看又怎麼知道呢?」鹿窈說。

  「若是跳的不好,浪費了大家的時間門,鹿昭儀你負的起責么?」

  鹿窈秀眉一挑,在謝慎從身上偎依得更緊:「那要是本可以讓皇上開心的節目,被貴妃你掃了興,貴妃又該怎麼負責?」

  出身世家大族的怡貴妃平日再是撒嬌獻媚,也公然做不出這樣的動作,她一邊在心裡罵著鹿窈是鹿媚子,一邊張嘴就要反唇相譏。謝慎從卻像是想起了什麼,喃喃道:

  「水上舞……在水上跳舞?」

  荔知低頭道:「正是。」

  「需要多長的準備時間門?」

  「兩炷香時間門。」

  「……也罷,朕就看一看吧。」

  謝慎從的反應出乎眾人意料。

  水上舞,鼓上舞……諸如此類的旁門宮中不是沒有過,皇帝從未顯示過熱心。

  倒是有的人想起了曾經的流言,前中書令荔喬年倒台之前,似乎想將雙生女中的長女送入宮競爭后位。

  難道……?

  一時間門,殿內眾人心思各異。

  水上舞,在岸上自然施展不開。

  殿內諸人跟隨皇帝轉移到了御苑內的濯纓湖,夜宴在水榭里繼續召開。

  ……

  荔宅東跨院的主院里,謝蘭胥被一杯水給潑醒了。

  「殿下!」荔象升放下茶杯,連忙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謝蘭胥緊皺眉頭,努力集中自己渙散的意識。

  不遠處的花廳門大敞著,可以望見裡面一片狼藉,荔慈恩的身體倒在門檻上,雖然雙目緊閉,但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謝蘭胥雖然剛剛醒來,但已經掌握了最新的事態。

  「……荔知呢?」他咬牙道。

  荔象升猶豫片刻,說:「阿姊進宮了。」

  「她進宮做什麼?」謝蘭胥撐著荔象升的身體,勉強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阿姊要做什麼……但是我能感覺得出,她心存死志。或許能阻止她的,只有殿下一人。」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謝蘭胥的腦海,他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測。

  謝蘭胥推開荔象升,踉踉蹌蹌地往大門跑去。

  迷藥的藥效還未完全消失,他全身沉重,肢體麻痹,幾次都險些摔倒。但他心中懷著強烈的動機,支持著他走出大門,坐上馬車,對著吃驚的馬車夫,咬牙切齒說出「進宮」兩個字。

  「快!」他低聲怒吼道。

  從未見過琅琊郡王臉色發青的馬車夫不敢耽擱,連忙揮下馬鞭。

  坐在馬車上,疾馳向皇宮。謝蘭胥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立即飛到荔知的跟前。

  他終於知道荔知為什麼要對復仇之人再三緘口了。

  但是他還不明白,為什麼她不能直言求他幫助,甚至要迷暈了他去獨自行動,難道是覺得他的心中還會有祖孫情誼么?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廂里,雙手攥緊成拳,恐懼和憤怒交織著,燒盡了迷藥帶來的睏倦和麻痹。他想象著宮中正在發生的一切,所有恐懼都與荔知有關,每一個恐懼都源自荔知的死亡。

  沒了藏寶圖,她就沒了生的希望嗎?這條命除了復仇,難道就沒有別的留念嗎?

  就像一根細線綳斷前的最後一刻,謝蘭胥懸停在這一刻,眼睜睜地看著裂縫之處,無計可施。

  在這短短一條路上,謝蘭胥經歷了哪怕橫死一百次也不能與之相比的痛苦。

  無論火燒水淹還是劍刺刀砍,他都不會感覺疼痛。

  他可以忽略世上的任何一種疼痛,除了從心臟蔓延到十指尖的這種痛苦。

  在她決意離開自己的時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意識到,他不能失去荔知。

  不會再有人像荔知一樣,走近他的心底,停留在他的心尖了。

  他明確地知道,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荔知了,不會再有一個和他共同經歷過三千里流放,看過同一天的仙乃月神山,在溪水中緊緊擁抱著彼此的荔知了。

  如果失去她,他只能孤零零地度過餘生。

  他害怕孤獨,害怕孤身一人。

  在不曾知道孤獨是何滋味,以為孤獨便是日常的他,已經體驗到了相依為命的溫暖。

  他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謝蘭胥僵硬地坐著,懷著任何人都不能體會的恐懼,直到疾馳的馬車在皇宮前停下。

  他踉蹌著走下馬車,一路快走,來到舉行夜宴的長樂宮,卻被告知宮正獻舞,皇帝等人轉移去了濯纓湖。

  謝蘭胥不敢有片刻停歇,立即又趕往濯纓湖。

  到了濯纓湖畔,遠遠地便聽到了絲竹之聲。謝蘭胥顧不上絞痛的胸口,推開如痴如醉,驚嘆連連的宮人,走到了湖畔邊緣。

  不遠處,皇帝正和嬪妃們都在雕樑畫棟的水榭里。

  謝慎從手裡舉著一杯茶,他似乎忘了自己舉著一杯茶,目光沉沉地望著水面上翩飛的那個身影。

  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漂浮著碧綠的王蓮,皎潔的月牙沉在湖底,嵌著一片片魚鱗似的雲朵。

  少女飛舞在王蓮之上,如蜻蜓點水,留下周遭一片漣漪,又如蝴蝶振翅飛起,舞出雪青色的絲帶。

  她的身姿如此輕盈,就像下凡的仙女,在王蓮上自由地跳躍,舞動。

  王蓮的每一次震顫,都激蕩出層層漣漪。

  月光不停流動,湖水載著月光往少女身邊流去。

  不知不覺,他像所有人一樣看痴了。

  一曲舞畢,荔知踩著王蓮,在水榭上輕輕落了下來。

  謝慎從的目光不由落在荔知佩著鈴鐺的赤足上,雪白小巧,滴水不沾。

  若是她的妹妹,一定跳得沒這麼好,若是她的妹妹……

  若是她的妹妹還在就好了。

  謝慎從心中悵然。

  「奴婢跳完了,皇上以為如何?」荔知微微歪頭,對御座上的謝慎從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

  謝鳳韶原本激蕩的心情因為這個陌生的神情而一滯,反觀謝慎從,卻是心神大震,望著荔知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膽,你——」

  怡貴妃的怒斥被謝慎從抬手打斷。

  謝慎從目不轉睛地看著荔知,緩緩拍起了手:「好……好!朕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說罷,你想要什麼賞賜?」

  怡貴妃一口悶氣堵在喉嚨里,臉色難看極了。

  荔知看了一眼謝慎從身邊的重重護衛,說:

  「奴婢想要的賞賜,只想告訴皇上一人。」

  謝慎從看著她,好一會後,站起身來,朝她伸出了手:

  「到朕面前來。」

  皇帝的忽然伸手,讓水榭里的眾人都大驚失色。

  謝鳳韶有些坐不住了,他幾次都險些將阻攔的話脫口而出。

  他眼睜睜地看著荔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荔知離謝慎從越近,便越是感覺頭上的金簪在發燙。

  她祈求著已經消散的雙生姊妹的保佑,保佑她——究竟要保佑她踏上哪一條路呢?

  如今她留給自己的,赫然是兩條路。

  一條路,當眾殺死謝慎從,昭告天下自己的身份。弊端便是她和雙生姊妹的遭遇會變成無知百姓的談資,她或者她的雙生姊妹,會在眾口鑠金中,變成一個陌生的禍國妖女。

  另一條路,當然是最好的路,但這一條路,光有她自己的努力還不行。

  上天會為她選擇哪一條路?

  她拭目以待——

  荔知伸出手,放向謝慎從的手心。

  「婚嫁大事,我一個男兒若是躲在幕後,豈不是讓人不齒?」

  朗朗清聲,打破了水榭的平靜。

  荔知伸出的手還未放到謝慎從的手掌里,就被另一隻手憑空奪下。

  在眾人面前,謝蘭胥和荔知十指緊扣,一齊在謝慎從面前跪了下來。

  「臣謝蘭胥,與荔氏之女荔知患難與共,相知相依。早已決心此生非她不娶。因宮中規矩,前朝官員與後宮女官不能通婚嫁娶,臣願辭去尚書左僕射一職,從此隱居山林。」

  不光是水榭中一片嘩然,就連岸上也傳來了驚呼之聲。

  二品官放著不做,竟然為了一個罪臣之女願意捨棄仕途!

  謝蘭胥無視周遭目光,自顧自地行禮叩首:

  「只求皇上行長輩之職,代臣之父母,為臣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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