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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父皇!」

  謝敬檀踉蹌著衝進側殿,撲通一聲跪在堅硬的黑磚上。德妃跟著走了進來,戰戰兢兢跪在兒子身旁。

  「父皇明鑒啊!兒子絕未在西施乳中下毒!」

  「把西施乳拿來!」謝慎從怒道。

  內侍連忙拿來吃剩的西施乳,高善離開門邊,走入側殿,從袖中掏出一根細長的銀簽遞出。

  謝慎從板著臉將銀簽探入肉粉色的西施乳。

  謝敬檀屏息凝神,一動不動地看著謝慎從手中的銀簽。

  片刻后,謝慎從拿出銀簽,發黑的末端讓謝敬檀瞪大雙眼,難以置信。

  「混賬東西!你還有什麼話說!」謝慎從大怒,將發黑的銀簽擲向謝敬檀,「拿去讓御醫驗看這是什麼毒!」

  謝敬檀呆若木雞,硬生生用臉受了這一下。

  高善接過西施乳,面無表情地走出側殿。

  德妃膝行一步,擋在仍沒反應過來的兒子身前,凄聲辯解:「皇上!宮中的栽贓陷害還少么?!西施乳是檀兒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的獻禮,這是檀兒的拳拳孝心,年年如此,未曾變過!皇上便是被一時的怒火沖昏了頭腦,也請回想一下,檀兒平時對您的敬愛和憧憬吧!如此赤誠的孩子,怎麼可能做出宮宴上弒父的自取滅亡之舉呢?!」

  「憧憬?朕看他就是太過憧憬!」謝慎從指著謝敬檀怒罵道,「已經等不及來坐朕的龍椅了!」

  謝敬檀一驚,五體投地跪拜在謝慎從面前:

  「父皇!兒臣絕無此意啊!若是兒臣對父皇有任何圖謀不軌之心,甘願受天打雷劈,萬箭穿心!」

  「皇上!請您仔細想想,西施乳是檀兒親手獻上的,若他在裡面下毒,豈不是就是在昭告群臣,他弒父不仁,大逆不道嗎?檀兒沒有理由做這樣的事啊!」德妃眉頭緊皺,雙目含淚,「臣妾知道皇上痛失龍子,心中震怒,臣妾是您的后妃,與皇上感同身受,皇上為小皇子痛心,臣妾又何嘗沒有為小皇子痛心呢!可檀兒秉性純良,皇上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難道還要因為奸人的陷害,失去另一個兒子嗎?」

  德妃所說的「失去的兒子」,在說出口的瞬間,僅代表鹿婕妤胎死腹中的那一個。

  可在這五個字落地的一瞬間,所有人都聯想到了另一個人。

  一個已經化為白骨的人。

  就算不去看謝敬檀大變的面色,德妃心中也是咯噔一聲,意識到自己踩踏到了皇帝的逆鱗。

  謝慎從的臉由紅轉青,胸口像承載著暴雨的海浪,急促翻湧著,龍袍袖口裡微露的手緊握然後鬆開,不斷重複,彷彿想要抓住什麼。

  「你是說,朕受了奸人蒙蔽,一而再再而地手刃自己的親子嗎?!」

  德妃肝膽俱碎,連叩頭的動作都開始顫抖起來了。

  「皇上,臣妾絕非此意……」

  「你不是此意又是何意?!」謝慎從抓起附近的茶盞砸向德妃。

  謝敬檀下意識擋在德妃身前,茶盞在他身上碎成片片,茶湯流了一身。

  帝王之怒,猶如雷霆。

  一瞬間,側殿內外跪了一片,唯有暴怒的謝慎從站在原地。

  「來人!將敬王關押宗人府,宮正司宮正在什麼地方?!」

  荔知立即從殿外走入,福身行禮。

  「宮正司宮正在此。」

  「後宮之中,發生如此惡劣的事件,朕命你聯合大理寺和刑部共同調差此案!高善——」

  高善趨步上前,揖手道:「高善聽命。」

  眾人之中,只有高善的表情依舊面不改色,平靜自若。

  「朕命你代朕查清此案真相,務要將真兇繩之於法!」

  高善躬身聽命。

  荔知抬起眼睛,從餘光里看向鹿窈。

  她的臉那樣慘白,在一團血紅中讓她看不清楚,但那雙動容的,淚光閃爍的孩子一般的眼睛,充盈著不達目的絕不回頭的決絕和渾然不懼的堅毅——

  讓荔知暗痛不已。

  一場除夕宮宴,落下血的帷幕。

  謝慎從留在側殿陪伴剛剛失子的鹿婕妤,而荔知則配合大理寺和刑部的調查,調動相關的涉事宮人一一進行訊問。

  主審的是謝蘭胥和刑部尚書,荔知作為宮正司宮正,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面前,也不過是官大一點的宮女罷了,註定只能作為陪襯。

  鹿窈將她摒棄在計劃外,或許是不想她擔心,或許是害怕她阻攔——事已至此,再糾結前情已經沒有意義了。

  重要的是鹿窈既然已經做出了犧牲,那麼計劃就不允許失敗。

  整場晚宴,鹿窈有機會對西施乳下毒的時候,只有西施乳到了御桌之後。

  可那時候所有人都在關注她,她如何做到將毒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到西施乳中?

  荔知心不在焉地旁聽著大理寺和刑部的審訊,電光石火間,豁然開朗。

  是湯匙!

  是鹿窈自己的湯匙。

  她將毒下到自己的湯匙上,在食用西施乳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將毒下到了西施乳中。

  「塵埃落定后,送我回家。」

  鹿窈微弱但堅定的聲音回蕩在荔知耳中。

  她不能讓鹿窈的犧牲白費。

  「敬王勢大,權傾朝野。這些人都懼於敬王的淫威,若不用刑,怎會口吐真言?」荔知說。

  荔知突然的發言讓謝蘭胥和刑部尚書都朝她看了過來。

  謝蘭胥,名義上的鳳王黨。

  刑部尚書,眾所周知的鳳王黨。

  唯有在場的高善,立場模糊,一向是帝王的腹心。

  正是因為忌憚高善,所以刑部尚書到此都沒有「審」出什麼。若是回去被參一個居心不良,屈打成招,那就烏紗帽不保了。

  「這……他們都是證人,又非嫌犯,怕不好吧?」刑部尚書裝模作樣地苦惱著,眼睛餘光悄悄瞥向高善。

  「審了一夜,確實沒有收穫。」謝蘭胥加了把火,「高公公如何看?」

  牢房的陰影之中,穿著深色內侍官服的高善幾乎隱身。

  半晌的沉默后,陰影里傳來了高善陰沉而冰冷的聲音。

  「他們不說點什麼,張大人又怎會知道,證人之中沒有嫌犯?」

  四人達成共識,在審問中加入嚴刑。

  荔知知道,敬王並非是下毒之人,所以必須要趕造出一個口供,將疑點嚴絲無縫地嵌合在敬王身上。

  疑罪從無,但當今皇帝,並非一個寬宏之人。

  疑點,足以獲罪。

  天明的時分,事情終於有了進展。

  在嚴訊逼供下,有人承認看見獻菜前謝敬檀神色緊張,反覆查看菜肴狀態。

  只這一條足以,這一條曖昧的證言,和其他證言一起,整理成卷送入紫微宮中。

  沒有證據證明謝敬檀下了毒,也沒有證據證明謝敬檀沒有下毒。

  荔知和謝蘭胥走出宮正司牢獄的時候,天光微曦,黑暗仍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它,微弱的光明好像隨時都會被吞噬一般。

  他們都知道結果會是如何。

  ……

  七夕宮宴的第二日,傍晚逐漸熄滅。

  黑暗捲土重來,漸漸籠罩霞色的天空。

  宮中抑壓,每一個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紫微宮中,謝慎從看了大理寺和刑部共同交上來的卷宗之後就再也沒看第二遍。他垂釣作畫、與宮女嬉戲,想要忘掉桌案上的一團亂麻。

  父子親情和皇家疑心交替佔據著他的心靈高點。

  敬王這個兒子,他是知道的。就在七夕宮宴之前,他還以為自己是知道的。敬王雖然野心勃勃,但也沒膽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老大死後,他扶持敬王上位,一是為了給鳳王做磨刀石,二則是為了制衡鳳王。

  一子獨大的畫面,他已經不想再看見。

  後來鳳王落入弱勢,平衡即將打破,正巧鳴月塔大捷,他便將謝蘭胥從邊疆召回,以第足的身份加入奪嫡風波。

  原以為至少能安穩個五年,誰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謝慎從心煩意亂,回過神來桌上的畫卷已經多出一大滴烏黑的墨汁。

  他突然暴怒,將桌上的筆墨紙硯一併推翻。

  御書房內一片狼藉。

  高善沉默不語,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一旁,好似謝慎從的陰影。

  許久后,謝慎從的胸口恢復平靜,他站起身道:

  「陪朕去宗人府看看。」

  高善從善如流,準備車馬隨行,在太陽完全落下之前,謝慎從踏入寂靜的宗人府牢獄。

  偌大的宗人府牢獄,如今關押的只有謝敬檀一人。

  謝慎從站到謝敬檀的牢房外時,謝敬檀好一會沒回過神來。當他意識到皇帝親臨,謝敬檀忽然之間涕淚橫流,撲到木欄杆前,抓著欄杆喊道:

  「父皇,您終於願意相信兒子了嗎?」

  曾經高高在上的敬王,如今淪為牢房的主人,他雖然還穿著七夕宮宴上的團龍雲紋袍,但精神已經全然萎靡了。

  謝慎從看著他如今的模樣,心中複雜非常。

  「朕今日是來看你最後一面的。」謝慎從說。

  謝敬檀愣在原地,人沒聽懂,眼淚先獃獃地流了下來。

  謝慎從道:「朕知道你或許是遭人陷害,但那也是因你樹大招風,成了眾矢之的。若你只是安安心心做一個賢王,又哪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

  「父皇!兒臣對您一片忠心啊!從來沒有想過任何僭越之事!」謝敬檀苦苦解釋。

  「事已至此,多說無用。你在朝中結黨營私,內外勾結,最終走到今天,都是朕對你的縱容所致。」謝慎從說,「因此,死罪便免了。朕會剝去你的封號,找一個安穩的地方讓你度過餘生……」

  「父皇是要將我貶為庶人?!」謝敬檀瞪大淚眼,滿臉不可思議,嘴唇和抓著欄杆的手指都在一併顫抖。

  謝慎從沒有反駁他的話。

  謝敬檀難以置信地看著牢房外一身明黃,受內侍前後簇擁有如日月的謝慎從。

  他高高在上,故作悲憫的神情,徹底讓謝敬檀失去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

  謝慎從皺了皺眉:「你笑什麼?」

  「我笑我自己太過痴傻!」悲痛和憤怒交織在謝敬檀慘白的臉上,橫流的淚水讓他的笑臉詭異又凄楚,「真相在父皇眼中已經不重要了!父皇鐵了心要卸磨殺驢捧九弟上位,做兒子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謝慎從的臉色已經不虞,謝敬檀依然還在說著。

  「可笑我在大哥患難時沒有伸出援手,殊不知自己就是下一個淪為俎上之肉的人!唇亡齒寒的道理,原來我並未讀懂!」

  「你住口!」謝慎從怒不可遏。

  「兒子沒有大哥那般聖人般的胸襟,兒子做不到束手就擒,引頸就戮!兒子悔,兒子恨……兒子恨自己走上了大哥的老路,但父皇也別太放心了。」謝敬檀帶著滿面的淚水冷笑道,「如今已沒有人幫父親維持平衡的局面了,誰知道,九弟不會是下一個俎上肉呢?」

  「你、你該死!大逆不道,不知悔改的逆子!畜生!」謝慎從怒罵道,「既如此,也別另找地方圈禁了,你就爛死在這間牢房裡罷!也算是朕和你父子一場,對你最後的情誼!」

  謝慎從面色鐵青,拂袖而去。

  當雜亂的腳步聲完全遠去后,謝敬檀才像大夢初醒一樣,鬆開了牢房的欄杆,向後癱坐在乾枯的稻草上。

  他滿臉淚水,神情木然,心如死灰。

  一行新的淚水從他臉上滑落。

  「一彈指十八年,人生幻夢一場……」

  陰暗的牢房裡,響起他喃喃的低語。

  「機關算盡……」

  狹小的窗口裡唯一的一絲太陽也被黑暗淹沒了。

  謝敬檀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只剩遊魂般的低吟和他自嘲的笑聲,回蕩在森冷的牢獄之中。

  「終成……」

  「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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