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翌日,京都仍洋溢著節慶的喜氣。
許多人家門前都殘留著昨日燒過的炭火,餅鋪的羊肉胡餅今日還是賣得最快。街道上的店鋪都已陸續開門,小攤小販也開始吆喝。
人山人海,匯聚在京都最大的官道上。
銀環從巷道里走出,她一身白孝,引起眾多詫異的矚目。
官道正中,是一棵百年老樹,樹冠遮天蔽日,彷彿直衝雲霄。在樹身下,立著一面巨大的紅鼓。
銀環走到紅鼓面前,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鼓槌。
「咚,咚,咚——」
午時刻,自燕朝創立以來從未響起過的登聞鼓,傳遍大街小巷。
不過一盞茶時間,帶著殺威棒的衙役便將銀環圍了個水泄不通。
臉色鐵青的京兆尹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嘴唇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剛從飯桌離開。
「你是何人,可知你在做什麼?!」
銀環跪地叩拜,姿勢恭恭敬敬,但她抬起頭來直視京兆尹的眼神,充滿倔強,毫不退縮。
「民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告御狀。」她一字一頓說。
在她擊鼓期間圍聚起來的百姓聞言,響起一片抽氣聲音。
「簡直是胡鬧!你以為御狀誰都告得?你有什麼冤情,就去戶籍所在衙門稟報。告御狀,可是要受五十殺威棒的——你就不怕丟了性命嗎?」京兆尹說。
他竭力勸阻自然是有原因的。
燕律承繼於崔律,兩朝律法都嚴格規定了上訴要層層遞進,越級上訴不僅要嚴懲告狀的人,他們中間這些理應解決民怨的官員,同樣會遭到牽連。
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人要告御狀,那不就是說自己施政不力?
這就是京兆尹一聽有人有告御狀,連午食都沒吃完就急急忙忙趕來的原因。
銀環毫不所動,無論京兆尹是威逼還是利誘,依然要告御狀。
京兆尹怒道:「那就按規矩,先上五十殺威棒!」
從茶攤上借一根長板凳,刑場就立好了。
銀環咬著一塊布手帕,兩板子下去就汗水長流,眼睛充血。
京兆尹在一旁不耐煩地看著,等著銀環求饒,可他等了又等,板子都進行到第十下了,銀環還是一聲不吭。
他先前派出去的一名衙役匆匆回來了,在他耳邊說:
「打聽出來了,這是白家商戶女的陪嫁丫鬟。這商戶女因為夥同情夫殺害禮部尚書的嫡子,現在關在大理寺獄,不日就要處刑。」
一聽禮部尚書個字,京兆尹瞪大眼睛看著回來報信的衙役。
一個品一個二品,別看品階差得不多,地位卻差多了。京都這種扔出一磚頭能砸到幾百個貴族子弟的地方,京兆尹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說著好聽,品京官,實際上見誰都點頭哈腰——
他要是不把這個告御狀的丫鬟給處理好,他的烏紗帽也就不穩了!
京兆尹一個眼神,兩個行刑的衙役心領神會,剩下的二十板子用上全力。
不能解決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嘛。只要告御狀的人死了,那就沒人告御狀了。京兆尹在心中默默祈禱。然而,事與願違,五十殺威棒下去,孝服變《逐鸞》,牢記網址:m1血衣,銀環竟然還有一口氣在。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要告御狀,接下來還要走千針毯,你確定你能走得下去么?」京兆尹一邊心驚膽戰,一邊苦口婆心勸道,「你要是沒命了,還告什麼冤情?」
汗水打散了銀環的髮髻,血和汗讓她出門前特意整理乾淨的儀容變得狼狽不堪。白秀秀的耳墜緊緊握在她的手中,是一種頑強的信念支撐著她。銀環的臉色慘白而虛弱,她倔強的眼神卻一如初始:
「民女……要告御狀……」
京兆尹氣急敗壞道:「上千針毯!」
千針毯,如字面意思,就是由針組成的毯子,一千枚銀針,只多不少。要受五十殺威棒,走一千根針,告御狀的人才有資格上達天聽。
閃著銀光的針毯鋪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擦肩接踵的百姓圍堵在這條官道上,卻無一人發出聲音。
銀環掙扎著站了起來,她的面前就是千針毯,她的目光卻直直望著金碧輝煌的皇城。
多麼燦爛……多麼威嚴……
卻又多麼觸不可及。
她和小姐想要的……只是最平凡快樂的生活罷了。就連這樣的願望,也要被人奪走……
人群中發出小小的驚呼,因為銀環一腳踏上了千針毯。
一步,一步,走向皇城的方向。
皇城遙不可及,她所擁有的,只有手心中小姐的耳墜。
她顫抖著,搖晃著,跌倒又爬起,銀針刺遍她的手掌和膝蓋,淚和汗已分不清楚,她一步一步,走向終點。
數十步開外,一輛馬車裡的兩個人靜靜目睹著這一切。
「這就是真正的主僕情誼么?」謝蘭胥說。
他口吻中那種看見稀奇一樣的輕視,讓荔知感到不快。
「……阿鯉說錯了。」她忍不住冷冷道。
謝蘭胥的目光流向身旁目不轉睛看著銀環的荔知。
她的臉上露著一種特殊的神情,隱忍而堅強,彷彿在這一瞬間,她和針毯上的銀環是同一個人。
「這是姐妹情誼。」她說。
謝蘭胥若有所思,重新看向針毯上的銀環。
「要是有一天我陷入絕境……」
荔知等著他說完後面的假設,謝蘭胥卻笑了笑。
「沒什麼。」
……
針毯走完,銀環跪了下來,但她上身依然挺得筆直。
就連京兆尹,都在這個草芥一般頑強的女子面前感到害怕了。
「現在……民女可以……告御狀了……嗎?」
「你、你要告誰……」
「民女要告……禮部尚書朱海清……殺害嫡子,嫁禍兒媳……喪心病狂,天理不容……」
殺威棒和千針毯過完,再也沒有人能阻擋銀環的御狀之路。
即使是匆匆趕來的朱海清也不能。
監察御史帶著銀環的御狀,騎馬奔向皇城。殺威棒和千針毯是規矩,監察御史將民怨直達天聽的時候,沿途官員不得阻攔,這也是規矩。
監察御史長驅直入,一直來到紫微宮前。
御前大太監讓他稍等片刻,皇帝正在面見牡丹使。監察御史候在殿外,隱約聽見殿內傳來皇帝不滿的聲音。
監察御史年紀不大,專職守鼓,這還是上任后第一次面聖。他心中不安,偷偷看向守在門前的御前大太監。
高善懷揣兩手,面無表情,像個慘白的石塑,凝望著空無一人的月台。
終於,門開了,一臉喪氣的牡丹使走了出來。
監察御史在侍人的帶領下往殿內走去,在他身後,殿門緩緩關上了,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牡丹使對高善說的:
「唉……又是無人入選的一次。」
監察御史跪在御桌面前的時候,心驚肉跳,唯恐皇帝的怒氣延伸到他身上,沒想到皇帝卻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那樣,語氣平和地讓他起來。
皇帝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辨不出喜樂:「說吧,是誰要告御狀?」
監察御史如實說了。
恍若幻聽,一聲輕笑落在御書房裡。
謝慎從合上牡丹使帶來的近百張牡丹圖,每一張上都有少女神態各異。
銀環的御狀重疊在牡丹圖上。
「白秀秀一案,打回司重審,一應要犯移交至詔獄,不得遷延枉顧。」
監察御史連忙揖手應道:「謹遵御令。」
「高善——」
「奴婢在。」悄無聲息的高善出現在御書房中。
「朕派你代天監審,便宜行事,如朕躬親。」
「奴婢領旨。」
詔獄,天子之獄。
除了天子,這裡任何人說話都不管用。
當天威風凜凜的千牛衛便從大理寺獄帶走了奄奄一息的白秀秀和教書先生。
刑部尚書、御史大夫、大理寺評事在內的司使,還在暈頭轉向,便被高善從各自的官署「請」到了詔獄。
在案件偵破前,司使不得歸家,不得與外界進行聯絡。
涉案的朱家自然也獲得暫居宮中的機會,詔獄里多的是空單間。
剛剛入土的朱靖也被挖了出來,重新勘驗。
活人可以說謊,死人卻做不了假。
朱靖顯然死於被人掐死的窒息,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的事實,大理寺出具的驗屍報告卻說是重物撞擊頭部導致的頭骨碎裂。
詔獄里的人越來越多了。
大理寺卿住進詔獄單間后,作為大理寺少卿的謝蘭胥,便順理成章進入詔獄,正式參與白秀秀案的審理。
高善審人,簡單粗暴。
他先審教書先生,不管教書先生說什麼,視若未聞。就像是單純來詔獄遊玩的那樣,先把刑房裡的所有刑具上一遍。
上完之後,再給人說話的機會。
教書先生的第一句話,也是整個過程中的唯一一句話就是:朱海清讓他誣陷白秀秀私通。
高善不言不語,連那張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上也看不到任何變化。
他一個眼神,兩名千牛衛便將血淋淋的教書先生給拖了出去。
他再揮一揮手,隔壁牢房,聽了一路教書先生慘叫的白秀秀就被帶了過來。
白秀秀面對是惡臭的牢房,以及擺在面前,無數個令人魂飛魄散,染滿鮮血的刑具。
她幾乎被打壞了,就是一灘肉皮包裹起來的爛肉。儘管如此,她的順從反而好像褪去了,絕望中長出來的是向死而生的勇氣。她狠狠地盯著面無表情的高善,嘶嘶漏風的牙齒中擠出堅決的話語:
「我……沒有……殺人……」
同一時間,詔獄的另一端。
謝蘭胥正端坐在一張椅子上,著看向對面驚惶不安的朱府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此前並未見過謝蘭胥,也沒人告知這位是剛回京的琅琊郡王,單看年紀,以為他是大理寺的某個低級官員。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對我動刑,我父親饒不了你!」柳氏虛張聲勢地威嚇道。
「夫人放心,我是來帶你回家的。」謝蘭胥說。
「回家?」
半個時辰后,謝蘭胥和柳氏出現在了朱府後花園。謝蘭胥在一間石亭子前停下腳步,亭子看上去沒什麼特別,一桌兩椅,石桌上擺著一個黑白棋盤,兩個蓋著的棋簍緊挨一側。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要回家!我要回國公府!」柳氏看著周圍,露出驚恐表情,似乎十分抗拒這裡。
「夫人不必著急,先陪我下一盤棋吧。」
謝蘭胥一招手,兩名千牛衛就將柳氏按到了亭中的石凳上。
他在柳氏對面坐下,率先拿起黑子。
「你在搞什麼把戲?我不下棋!我不會!」柳氏掙扎不脫,惱羞成怒道。
「可你應當看過很多遍吧?」
謝蘭胥的話就像一把磨尖了的匕首,準確無誤地插進了柳氏的喉嚨。
她大睜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謝蘭胥,張開的口忘記了合上。
「不過可以理解,因為你站得很遠,」謝蘭胥拿起白子下了一步,抬起頭來,微笑著看著大驚失色的柳氏,「在那邊的閣樓上。」
謝蘭胥沒有用手去指,柳氏也沒有轉頭去看,但她十分清楚,謝蘭胥所說的那個位置。
「這個距離,能夠眉來眼去,但是要想看清棋局,」謝蘭胥微微嘆氣,將一枚黑子放上棋盤,「就難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柳氏面無人色,厲聲喝道。
自己和自己下了一會,棋局陷入僵局。
下一步怎麼走,他毫無頭緒。
如果荔知在就好了。
「朱海清每到天氣晴朗的時候,就會帶朱靖來此讀書下棋。看似是父子情深,實際是在和自己的兒媳暗通曲款。朱靖之死,我猜——」
謝蘭胥笑道:
「也是因為朱靖無意之中,撞破了你們的偷情場面吧。」
「你、你好大的膽子,我要讓父親殺了你!」柳氏的臉忽白忽紅,激動不已。
「好啊。」
謝蘭胥微微一笑,從石桌前起身。
「本王會令人修書一封,請柳國公來詔獄與你相見,不過,得等到你罪有應得之後。」
「你……」柳氏顫抖了,「你究竟是什麼人?」
謝蘭胥笑了笑,還是那麼溫潤有禮,周身氣息卻如深山寒潭。
「有什麼話,等司使在的時候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