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沉到仙乃月神山背後,餘暉為厚重沉穩的都護府染上一層金光閃閃的邊飾。
風吹竹響,夕陽遍地。
竹園前。
秦訥到訪時,謝蘭胥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慶功宴沐浴更衣。
一名叫桃子的婢女前去稟告,回來之後,將他領到前廳坐下喝茶。
他等了快兩炷香時間,謝蘭胥仍未出現。為了打發時間,他同前廳里怯生生的婢女搭話: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西瓜。」小姑娘睜著圓圓的眼睛。
……可能是東宮的風尚。秦訥想。
「我一路過來,都沒看見其他人。你們竹園,有多少婢女小廝?」
「只有我和桃子姐姐兩人。」
「殿下乃是皇孫,都護府只配了兩個婢女?」秦訥皺起眉頭。
「原本還有其他人,但殿下說人多手雜,都遣回去了。」西瓜說完,啊了一聲,「還有條叫龍眼的寶馬!是殿下從溪蓬馬場帶回來的。」
「……」
秦訥點點頭,表示聽得很認真,內心卻在思索這東宮的風尚。
忽然,他回過神來。
「只有兩名婢女,你在這裡,桃子在守門——那是誰服侍殿下沐浴更衣?」
「殿下不用我們服侍。」西瓜說完,見秦訥神色驚訝,補充道,「殿下不喜歡有人靠近他的浴房和卧室。沐浴更衣,都是殿下獨自完成。」
怪不得要花這麼多時間,秦訥瞭然了。
「殿下來了!」西瓜瞥見門外的身影,連忙轉身行禮,「殿下——」
穿戴妥當的謝蘭胥跨過門檻,淡紫色的衣衫飄蕩,頭上戴著一頂銀杏捧珠的發冠。
秦訥迎了上去,剛要跪下行禮便被謝蘭胥撈了起來。
「無須這些虛禮,這裡沒有旁人。」謝蘭胥說。
「多謝殿下。」秦訥這才站了起來。
秦訥道明來意,原來是特意等謝蘭胥一個車前去赴宴的。
謝蘭胥看出他有話要說,順水推舟應下。
兩人到了都護府門前,魯涵和荔家姐弟們也都等在門前了。作為前戰的重要功臣,荔知和荔慈恩,以及那個盲眼老婦人,也在此次慶功宴的邀請名單上。
因為是謝蘭胥青睞的女子,秦訥不由對荔知也多了幾分關注。
從前幾次行動都能看出,這是一個冰雪聰明,卻又令人難以捉摸的少女。雖然有過成功的合作,但秦訥對她依然沒有多少好感。
從直覺上,他不信任此女。
分車搭乘的時候,荔家姐弟和老婦人坐一個車,謝蘭胥和秦訥一個車。
等到馬車向前駛出一段后,謝蘭胥才淡淡地開口:
「說罷,有什麼事?」
「卑職打聽到,魯家和万俟家,都會在今晚提出與殿下聯姻。」
秦訥抬起眼,沒有從謝蘭胥臉上看出任何波動。
他只能繼續說下去。
「以卑職愚見,魯家是一個很好的助力。」秦訥說,「魯涵手握鳴月塔軍政大權,重兵鎮守邊疆。最重要的是,魯涵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如果殿下和魯家聯姻,魯涵必定會舉全族之力助力殿下。」
謝蘭胥靜靜看著窗外,神色並不意外,但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讓秦訥心中七上八下。
「殿下如何看?」他壯著膽子問道。
片刻后,謝蘭胥才說:
「我知道了。」
秦訥鬆了口氣。
一炷香后,馬車接二連三地停了下來。眾人陸續下車。
魯府雖大,但緊鄰官衙,用來舉行慶功宴不太恰當。所以此次舉行慶功宴的地點,是在魯涵的別院。
別院坐落在鎮外的琉璃海旁,沿海修建的一排亭台樓閣都是當地鄉紳豪族的後花園。
荔知下車后,跟隨眾人一齊進去魯家別院。
別院設計別出心裁,將琉璃海清澈見底的海水挖渠引入,讓人在花園內就可欣賞到流動的景色。
眾人圍繞著水渠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張擺滿佳肴美酒的食桌。謝蘭胥和魯涵身份最高,自然坐在上流。
荔知和荔慈恩以及盲眼老婦坐在一起,他們身旁是万俟家的幾個小輩。
万俟奢趁無人注意,悄悄拉扯荔知的衣角。
「有件要緊的事,你必須得知道。」万俟奢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對她說,「但你要答應我,聽了不許哭哭啼啼。」
荔知啞然失笑:「我答應你,是什麼事情?」
万俟奢臉色更神秘了,他偏著身體,挨近荔知,低若蚊吟道:
「我父親,打算今日向殿下提親!要把我那母老虎妹妹嫁與殿下!」
他說完,兩眼定定地看著荔知——主要是看著荔知的眼睛,好像是在驗證她到底會不會食言一樣。
荔知在謝蘭胥凱旋的那一日起,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有這一天的準備。
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該示的弱也已經示了。如今,就是看結果是否令她如願。
「丹蓼姿容美艷,性情洒脫,是個女中豪傑。」荔知笑道,「兩人站在一起,也是般配。」
万俟奢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沒了?」
「若結成姻親,得你們三兄弟助力,殿下一定如虎添翼。」荔知補充道。
「不是這個!」万俟奢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你、你就不難過?不生氣?」
「我沒什麼好難過的。」
荔知看向水渠上流的謝蘭胥。他年紀不大,卻能在一群老油條里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人群中不是他一人穿紫,卻只有他一人將紫穿出芳蘭竟體的氣質。
他在哪裡,哪裡就是光亮匯聚的地方。
荔知微笑著,說:「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万俟奢絲毫沒有聽出她的意味深長,還以為她是腦子燒壞的痴情女,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身旁唉聲嘆氣。
酒宴過半,謝蘭胥和一旁的魯涵說了什麼,起身向游廊那邊走去,似乎是要去散步解酒。
謝蘭胥剛走,万俟家主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匆匆追了出去。
万俟家主一走,魯涵也坐不住了。
一會的功夫,流水宴上就少了三個舉足輕重的人。
「你還不追過去?」万俟奢的表情恨不得佔據她的身體,幫她追去討回公道。
荔知一動不動,笑而不語。
「你可真是要把人氣死!」万俟奢搖搖頭,像自己是那個被始亂終棄的人一樣,兀自喝起悶酒。
……
曲折游廊的兩邊搖曳著杏樹的枝葉,待到春天百花盛開,杏樹就會開成一片花海。
万俟凌一邊匆匆地走著,尋找謝蘭胥的蹤跡,一邊在心裡感嘆魯老頭在審美上還是有點東西。
他知道魯老頭和自己有著一樣的心思,身為一根在油鍋里燙了幾十年的老油條,他十分有自知之明——比起万俟家這個姻親來,手握重兵的魯家當然要有誘惑力得多。
所以,他要想拿下謝蘭胥這個女婿,就必須趕在魯涵,先提出婚事。
功夫不負有心人,万俟凌心如火焚,走遍大半游廊,終於在假山背後一座涼亭里見到謝蘭胥的影子。
他心中一喜,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殿下!」万俟凌只差將「好巧」兩個字寫在臉上。
謝蘭胥抬起眼來,朝他露出風淡雲輕的微笑。
好一個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万俟凌心中狂喜,生起壯志凌云:今日一定要替女兒拿下謝蘭胥!
一炷香的時間后。
魯涵滿頭大汗地走在游廊中,後悔自己將游廊修得四通八達,九轉曲折。
這麼長的時間過去,那万俟老兒說不定都已經和殿下結成親事了,他還在自家宅子里苦苦找人,真是說出去都丟死個人!
正懊悔間,魯涵眼睛一亮,看見假山後涼亭中的人影。
喜,終於找到了謝蘭胥,憂的卻是涼亭中還有万俟老二。
他急匆匆地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直到臨近亭子才重新放緩腳步。
「殿下,万俟兄,真是好巧——」魯涵揖手笑道,緩步走入亭中。
讓他意外的是,万俟凌的表情十分古怪,要說事情成了吧,他臉上並無喜色,要說被拒絕了吧,倒也看不出來失望——
魯涵察覺到事情發展可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不禁打起十二分心思。
「你們二位也是出來醒酒的么?」魯涵狀若無意道。
「唉……年紀大了,不勝酒力啊!」万俟凌順勢說道,「我這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四個兒女還在桌上,我得回去看著,以免他們被人灌酒。如果殿下沒什麼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万俟公請便。」謝蘭胥含笑道。
万俟凌走後,魯涵突覺尷尬,他這一生,恐怕沒有比此刻更尷尬的時候……
「殿下剛剛在和万俟兄說什麼?」他為了緩解尷尬,東拉西扯道。
「我們剛剛說到這亭子。」謝蘭胥笑道,「這亭底中空,錦鯉無數,很是別緻的設計。」
「哦……哦,這樣……」
魯涵口乾舌燥,越急越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切入正題。
「魯都護,有什麼話你便直說吧。以你我的交情,還用的著那些鋪墊客套么?」謝蘭胥笑道。
魯涵心中一松,覺得殿下甚是善解人意。
「犬子生前,對殿下多有不敬。此次平叛翼州,殿下還不計前嫌,特意從翼州千里迢迢帶回我兒的屍身……」
魯涵哽咽了,他低頭停頓了一下,重新整理語氣:
「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和內人銘記於心,無以為報……微臣家中有一小女,長得還算清秀,女紅尚可,書讀得倒是挺多,想來,和殿下應是能說得上話。如果殿下不嫌棄……」
謝蘭胥笑著打斷他的話。
「自然是不嫌棄的。」
「殿下——」魯涵大喜過望。
謝蘭胥握住他的手,笑著說:
「我和魯都護相逢恨晚,雖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
「我願收都護之女為義女,今後與都護以兄弟相稱。」謝蘭胥說,「不知都護,嫌不嫌棄?」
這、這哪能說嫌棄……但要是說不嫌棄,好像,好像也不太對……
魯涵哆嗦著嘴,忽然明白了此前万俟老兒臉上的表情為何意。
他的心中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殿下不會是剛才收了万俟丹蓼……」
「正是。」謝蘭胥笑道,「魯兄放心,我待萱兒和丹蓼,定然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魯涵走出涼亭的時候,還是暈乎乎的。
謝蘭胥一口一個魯兄,把他喊得暈頭轉向,回過神時,已經給自己女兒找好了義父。
想到回去要給夫人交差,魯涵便焦爛了腦袋。
這……這門親事,到底算成還是沒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