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蓬溪草甸服役,究竟是不堪厚愛,還是另有所愛?」
魯從阮面色鐵青地看著荔知。
「……願少爺成全。」荔知一伏到底。
「好、好……真是好得很!」魯從阮氣笑了,「我八抬大轎娶你你不願意,偏要沒名沒分地追隨一個落魄皇孫!你既然要我成全,那我如果不成全呢?!」
「……若少爺不願成全,奴婢只好去求老爺成全。」荔知說。
荔知十分清楚,如果求到魯涵那裡,魯涵一定會放行,魯從阮同樣清楚這一點。
他既失望又痛苦地看著荔知。
「你知道蓬溪草甸是什麼地方嗎?那裡風吹日晒,遠離人煙,你去了那裡,只會吃苦。」
荔知毫不猶豫:「奴婢不怕吃苦。」
「你寧願去吃苦,也不願意留下來過好日子?」
直到魯從阮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許久,他也沒有等到回答。
不言而喻的回答。
「……那你就向我證明你的決心。」魯從阮說,「十鞭——只要你忍下十鞭,我就放你走。」
荔知抬頭看向他。
魯從阮臉上的每一塊面部肌肉都緊繃著,嘴唇緊著,顏色慘白,他好像將所有力氣都用在了牙齒上,緊咬的對象彷彿是她。
「一言為定。」荔知說。
魯從阮熱愛騎射,馬鞭就掛在書房的牆上,他取下馬鞭,回頭看著荔知,額頭的青筋鼓了起來。
「……請吧。」荔知低下頭去。
她看到黑色的皂靴走到身前不遠,那雙靴子不動,鞭子也不動,魯從阮似乎正在進行一場和自我的鬥爭。
半晌后,鬥爭有了結果。
「啪!」
不輕不重的一鞭子落在荔知背上。
她幾乎都要忘記這種痛苦。
流放路上鄭恭打下的那些鞭子,和那時相比,此時的痛苦不及三分之一。
「……你還要走嗎?」魯從阮問。
儘管他強裝鎮定,聲音依然出現了顫抖,好像正在接受鞭打的其實是自己。
荔知再次拜了下去。
「願少爺成全。」
魯從阮鼓著青筋,顫抖的手揮下第二鞭,第三鞭——
荔知許久都沒有等到第四鞭。
她的後背陣陣火辣辣的疼,有汗珠正在不受控制地沁出面部,她咬著牙齒,始終一聲不吭。
馬鞭無力地垂了下來。
「你走吧。」魯從阮面色煞白,失魂落魄道,「……趁我改變主意之前,帶上你的家人立馬離開。」
荔知強忍背上的疼痛,神色如常地站了起來,向魯從阮屈膝行了一禮。
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大門。
馬鞭從手中墜落,在地上發出輕輕一聲,砸爛了魯從阮故作冷硬的表情。
他在鳴月塔本來眾星捧月,就連万俟家族的人也要給他幾分面子,但自從謝蘭胥來到鳴月塔,父親再沒有關注過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動的女子,也不曾將目光分給他絲毫。
他們眼中都只有謝蘭胥。
只有謝蘭胥。
魯從阮悲痛至極,大吼一聲,一鞭子抽碎桌上的紫砂水丞。
……
荔知的隨身之物少之又少,她打包了兩三件衣物,帶著嘉穗和荔象生兩兄妹坐上出城的牛車。
原本她不想帶他們三人,留在都護府當差顯然比草甸養馬要輕鬆舒適得多,但嘉穗和兩兄妹聽說她要離開都護府,想也不想就說要跟著她一起走。
「不是荔知姊姊說的,只要我們聚在一起,好日子就在後頭么?」荔慈恩帶著哭腔說,「我不想和荔知姊姊分開!」
荔慈恩的話打動荔知,最終,她還是帶走了所有人。
魯從阮這些時日給的賞賜,她全部留在了扶風院,一樣都沒有帶走。
搖晃的牛車上,嘉穗抓著她的手不放,淚汪汪地盯著她看。
荔象生兩兄妹也是擔心不已。
荔知輕拍著嘉穗的手背,強打著精神安慰擔心她身體的三人。
出城后不久,人煙漸漸絕跡。
荔象生兩兄妹沒見過蓬溪草甸,等進入草甸範圍后,一臉難掩的驚嘆,不斷張望著無邊無際的碧綠。
荔知感覺身體有些發熱。
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的東西,黏著布衣,緊緊貼在背上。
從鳴月鎮到蓬溪草甸,牛車一共走了一個時辰。
下車后,荔知付了車錢,嘉穗攙扶著她,荔象生兩兄妹跟在她身後,四人一起走向廣袤草甸之上的唯一一處建築。
走了大約幾十步,一個提著木桶從馬廄走出,穿著粗布衣裳的男人看見四人,遠遠地就停下腳步,揚聲詢問荔知幾人的身份。
嘉穗將荔知轉交給荔慈恩,快步走到男人面前,一邊解釋他們來此的原因,一邊回頭看向荔知三人。
當荔知走到男子面前時,嘉穗已經說明了四人的身份。
男人看了荔知等人一眼,放下木桶道:
「我是馬場的管事,姓李。你們跟我來吧。」
李管事帶著他們來到落腳的地方,一間簡陋的院子,以一面竹籬笆簡單隔開左右兩邊。
「男的住左邊,女的住右邊。現在空著的屋子還有——」
李管事話沒說完,一個荔知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身後。
「他們和我一起住。」
荔知回過身,對上謝蘭胥沉靜如水的眸子。
他穿著藍色的布衣,一條碎布條高高束起長發,除了身上的布料略新一些外,謝蘭胥的打扮和都護府其他下人沒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也依然截然不同。
他就像夜空里獨此一份的月亮,儘管群星璀璨,他依然和周圍不同。
李管事見謝蘭胥開口,順坡下驢,帶荔知等人去了相鄰的另一個院子。這裡比起剛剛奴隸住的小院,環境好了許多,有兩個身著布衣的女子在侍弄菜園,不遠處有一口水井。
等她們抬起頭時,荔知認出她們原是竹園裡的丫鬟桃子和西瓜。
桃子和西瓜見到荔知,面露驚訝。
「這三間屋子隨你們分配。」謝蘭胥說,「桃子,收拾一下。」
桃子立即放下手中水壺,拿著抹布進了謝蘭胥示意的三間屋子。
嘉穗打心底里還認為自己是荔知的丫鬟,她當然不肯讓別人的丫鬟來為荔知收拾房間,連忙跟著桃子一起進屋收拾去了。
荔慈恩看了看謝蘭胥,又看了看荔知,牽起還呆愣愣杵在一旁的哥哥,快步走向空屋方向。
到了空屋門口,她停下來轉身朝謝蘭胥喊道:
「殿下!荔知姊姊為了來這裡,被魯少爺打了鞭子!」
不等荔知說話,她就拉著荔象生一溜煙地躥進了屋裡。
只剩荔知和謝蘭胥四目相對。
「過來。」謝蘭胥轉身進了二院的一間屋子。
荔知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這一次沒有人來為他布置房間,再也沒有文雅的竹園,這裡空空蕩蕩,纖塵不染。有種無人之境的寂寥。僅有的桌櫃和床還泛著水光,一張濕潤的抹布搭在凳子上,看得出掃除才剛剛結束。
謝蘭胥將門插上門栓,從角落的木櫃里拿出一罐藥膏。
「脫衣服。」
「殿下,我可以自己……」
「你不信我?」謝蘭胥神色平靜地看著她。
荔知啞口無言。
「脫衣服。」他再次說道。
即便是在說著不容置疑的話,謝蘭胥臉上的表情依然平和,彷彿在告訴人,他是一個寬厚的人,即使遭到拒絕,也不會因此多想。
荔知卻清楚知道,只要她說一個不字,她好不容易在謝蘭胥心中建立起來的信任就會崩塌。
荔知背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將手伸向衣領。
手臂的動作牽引了背部的傷口,荔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就在這時,一隻帶著冷意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那隻手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示意她不要動彈。
謝蘭胥站在她身後,另一隻手也放在了她的身上。兩隻同樣寒涼蒼白的手輕輕解開她的領口,順著肩胛骨緩緩落下。
一層,又一層。
裡衣剝離的時候,荔知感受到皮肉撕扯的疼痛。她那曾經被鄭恭打得血肉模糊,如今又一次血跡斑斑的後背,毫無遮掩地出現在謝蘭胥眼前。
為了達到目的,她犧牲了很多,非常多,她毫不猶豫地捨棄了自己的所有。但那些犧牲,幾乎無人知曉。只有這留下猙獰傷痕的背,象徵了她一路丟掉的東西。
她甘心情願受這一切苦難,但她不願承認自己的痛苦。她不能直視自己的脆弱,正如她每次沐浴時特意避開這些鞭痕。
藏在衣服下的傷痕就像她藏在內心深處的軟弱,暴露時引起她強烈的恥辱感。
一隻帶著涼意的手落在她炙熱的後背。
她緊咬牙關,剋制身體的顫慄。
這是謝蘭胥第一次看見女子□□的背。和描述燕婉之私的詩詞中處處皆是的香艷相比,荔知的背讓人難以聯想到旖旎。
她的背更像是一幅讓人陷入沉默的畫卷,三條紅腫滲血的鞭痕橫亘在無數舊的疤痕上。這三條只是皮外傷的傷口或許還不算多痛,但剩下那些癒合后依然像山脈般的傷疤,起伏交疊,訴說著她的經受的一切。
他深深記得,那個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的下午。
天地如此喧囂,人們的議論聲,馬鞭的抽打聲,簌簌的風聲,腳步的走動聲——唯獨沒有她的聲音。
謝蘭胥不知道什麼是痛,但他知道對其他人而言痛是什麼。
痛是眼含熱淚,痛是心如刀絞,痛是渾身顫抖。
只有在荔知身上,痛是強忍不說。
「你也感受不到痛?」
他一派單純至極的好奇,絲毫沒有旖旎調戲之意。
荔知沒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可思議罷了。
從出生到現在,只有荔知一人,讓他不可思議。
謝蘭胥打開藥罐,用手指摳出藥膏搽在荔知的傷口上。他不知道疼痛的概念,更不知道傷口上的疼痛會加倍放大,第一次搽著藥膏的手指刮過傷口時,荔知本能地戰慄了一下。
他雖然沒有痛覺,但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停頓片刻,再上藥時,力度不由自主輕了許多。
「殿下不必勉強。」荔知忍著疼痛說。
「勉強什麼?」
荔知說:「荔知自知後背醜陋,恐髒了殿下的眼。」
謝蘭胥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那些傷口,她的背如此單薄,難以想象是這麼瘦弱的肩膀,抗住了命運的一次次施壓。他深信不疑,沒有任何一張和她一樣纖弱的背,能夠承受得住同樣的苦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令他敬佩。
同樣是默默無言,他是無痛無感,而她笑著吞咽下尖銳的痛苦。
「何為美,何為丑?」
謝蘭胥看著她背上的條條鞭痕,說:
「我只知,你與我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