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知鬼恐怖，鬼曉人心毒
陳知報在黑暗中行進，只見得陰陽兩分，乾坤雙色，他的腳下是染墨小道，他的前方是明媚風華。
這一幕他並不是第一次見。
從他和師傅學了口技，成為說書人以來，他就發現自己原本只能看到非常之物的陰陽眼多出了新的變化。除了能看到世人口中的妖魔鬼怪之外，他還能通過和其有關的事物，回望其過去景象。
原理陳知報也不清楚，但不可否認，這個能力為他提供了寶貴的說書素材，算是他最為中意的能力。
陳知報一路走到染墨小道的盡頭，
而盡頭之後，則是和現實一般無二的鄉間村莊，烈陽高懸，綠草茵茵，和染墨小道的風景截然不同。
兩者相互對立，
卻又彼此交融，
彷彿陰陽兩面一般，只是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間，卻存在著一道無形屏障，阻礙著陳知報向前。
不過陳知報並不著急，而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
片刻后-——
「應該差不多了吧？」
話音落下沒多久，只聽染墨小道的兩側，那濃重的黑色霧霾中，一道雄渾的鐘磬聲悠悠傳盪而來：
「當！」
這就是信號。
鐘聲一過，陳知報便再度邁開腳步，而這一次，陰陽兩界中那道無形的屏障已然消失了，他很輕鬆地跨過了邊界，來到了風光明媚的村莊之中，再回首時，卻是完全看不到那染墨小道的影子了。
而在村莊內，只見一個個村民從他周圍走過，穿著麻衣，提著鋤頭或者水桶，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看不到陳知報。
開始了。
按照陳知報的經驗，接下來自己看到的一切，就是塔頭村的過去，同時也是無頭飛屍誕生的前因後果。
「大夥！今天阿牛我啊，從城裡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
「朝廷已經張貼告示了。」
「要在未來十年內，全面扶持散戶村落，而我們塔頭村距離玄都城那麼近，到時候肯定第一個獲利！」
「阿牛，能說簡單點么？」
「你讀過書，是個頂天聰明的，我哪裡學過那麼多東西，這啥子扶持村落，能給我們村帶來啥子好處啊？」
「不懂了吧？」
「說直白點，到時候大家頓頓都能吃上白米飯，餐餐都能加鹽，月月都能吃上肉了！」
「哇啊！」
村口前，只見一眾村民們聚集在一起，圍繞在一個叫「阿牛」的村民身旁，聽阿牛逐字逐句地解釋著朝廷張貼的告示，暢想未來的美好生活，一時間人聲鼎沸，整個村子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然而-——
陳知報目光轉動，卻是看向了人群的角落，在那裡，是一個衣衫襤褸，神色悵然，看上去很失望的青年。
「大寶，幹啥呢？」
「沒什麼.……」被稱作大寶的青年搖了搖頭，隨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緊接著-——
畫面一轉，仍舊是塔頭村，仍舊是那兩個名字分別是阿牛和大寶的青年，也依舊是那幫村民，只是這一次，大寶卻沒有再在旁邊看著，而是站在了阿牛的對立面，神情激動，手舞足蹈地說道：
「為什麼要離開？大家在這裡生活了那麼多年，為什麼要離開？朝廷的告示不是說會扶持我們么？」
「你不能這麼看。」阿牛訕笑道：
「塔頭村就這麼大，你待在這裡，再怎麼扶持也沒用啊。但如果跟我去了大城的話，每天給城裡的那些大戶人家做工，就能輕鬆掙到過去耕一年田才能掙到的錢了，我這也是為了大家著想嘛。」
「你說謊！」
「給大戶人家做工？你以為我沒去過大城么？每日巳時就開工，亥時才停工，而且七日才有一休。」
「你想害死大家么！」
「什麼話……」
「我知道了！」叫大寶的青年彷彿想起了什麼，聲音陡然拔高：「你之前去過黃老爺家.……你是不是從黃老爺家那邊得了好處？只要能招到工，按人頭給錢？阿牛，你可不要財迷心竅去做傻事啊。」
「大寶哥，你誤會我了，我是真的想要給大家謀個好前程。黃老爺是要招工，但條件都放得很寬的。」
「大家看。」
「這是黃老爺給我的契約書，有手印的，還有提前預支的工錢。只要大家答應了，立刻就可以拿走！」
「你？！」
財帛動人心，人的慾望就像是高山滾石一般，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最初，阿牛隻是帶走了自己的姻親一家。但過了半月，等他們帶著工錢回來之後，更多的村民都選擇了離開村子。
大寶依舊覺得情況不對，他前往大城，卻發現那些先一步離開的村民，實際上也都被黃老爺給收買了。
他要揭發阿牛！
然而就在他日夜兼程趕回村子的當晚，
阿牛提前得到了消息，聚眾埋伏在村口，趁著夜黑風高，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然後將他的屍體埋在了土地廟的門口。第二日，村內所有人都知道：大寶也去大城做工了，現在正樂不思蜀呢。
「不是這樣的.……」
所以大寶都去了，大家為什麼還不跟著一起去呢？
「不是這樣的.……」
大寶居心不良，表面上是為了大家好，實際上是想著給自己騰位置，這樣就沒人會和他搶工錢了……
「不是這樣的！！！！」
「他是騙你們的！村裡的人都被他騙了！不要相信他！」
「我沒走！」
「我就在土地廟下面！」
此後每一天，每一次有人來土地廟上香，他都會像這樣拚命地大吼，吼到嗓子啞了，吼到皮肉爛了，吼到骨頭化了，但始終都沒有人發現他。直到他死後的第七天，那是一個大雨紛飛的夜晚。
磅礴大雨中，他彷彿看到了一條長蛇般的隊伍在雨中抬棺而行，最後更是一路走到了他的面前才停下。
他要下地獄了么？
「.……不。」
棺材內傳出了否定的聲音。
他抬頭仰望，這才發現，抬棺而行的那一隊「人」，竟是一個個面目蒼白的紙人兒，且奇模怪樣一應俱全。
長舌鬼。
畫皮鬼。
守財鬼。
食法鬼。
青面獠牙，煞氣逼人，全部都是用紙紮成的鬼人兒。放在生前的話，大寶怕是看一眼就要被嚇得魂飛魄散，但不知為何，現在他卻出乎意料的平靜，沒有半點驚慌，彷彿只是在看自己的同類。
「你死在了我的牌位前。」
「我不能不管。」
「你想復仇對吧？想報復財迷心竅，殺了你的阿牛。也想守住村民，不想讓他們被阿牛欺騙而離開村子。」
「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可怕？」
「留下來有什麼不好？」
「待在村子里。」
「與世隔絕。」
「大家過著其樂融融的生活……」
「.……就像以前一樣。」
紙人棺中傳出了雄渾的聲音，片刻后，土地廟下傳來了骨骼撞擊的輕響，似是在回應那道聲音一般。
「很好。」
言罷，抬棺的紙人們紛紛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緊接著，明明身處大雨之中，這些紙人們卻燃起了幽綠色的火焰，從腳一直蔓延到腦袋，最後四面八方雲集，落在了那棺材之上，將其一併點燃。
「轟隆！」
爆燃的火焰帶著巨響，在雨中捲起了漫天的蒸汽，但這些蒸汽並未消散，而是鑽進了土地廟的地底。 ……
頭七回魂日，厲鬼返鄉時。
次日，曾謀害大寶，殺人埋屍，還企圖哄騙村民前去做工的阿牛及其姻親一家，被發現死在了家中。
而兩家死法無一例外。
割頭自裁。
「.……」
陳知報嘆息一聲，將手裡的醒木高高舉起，正面「萬神咸聽」四字真言熠熠生輝，隨後用力向下拍落。
「當！」
似是鐘磬，
似是雷鳴，
轉瞬間，眼前景象，連同那無頭飛屍都在瞬息間化作了灰白之色，而後更是如瓷器一般轟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