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次日清晨,程棄智一早便動身上太和山打探情況,直到傍晚方回,滿臉焦急道:「蘇兄,你可千萬要小心,外面有消息說謝無鑒已回到九幽台召集教眾,重建玄陰教教址,以恭迎少主回教,正滿世界找你呢,你可千萬不能被他們找到.……」
湛臨淵心中一寒,暗道一聲「糟糕」,果然又聽程棄智說道:「現在所有人都在找你,我師父還留在人極殿沒回來,前幾天傳信來說會跟湛兄的師父周盟主一起南來,連周盟主都出動了,只怕是不太妙.……」
湛、蘇二人在洗華谷時便知周茂溪要來,聞言並不驚訝,蘇靜棠望著漸漸落下的夕陽,淡淡應了一聲便不再理會,轉身靜靜看著農女牡丹在屋前的菜地上鋤草、捉蟲。
湛臨淵一拉他胳膊,問道:「那清塵丹怎麼樣了?」
程棄智笑眯眯道:「師父從丘尼山趕回來少說還要十幾天,他不在觀里,倒是方便咱們行事,只不過我還是覺得太危險,你可想好了,非得這麼來?」
湛臨淵憂心忡忡,十分堅定道:「此前形勢已然危急,他不能用武功,必須要小心一些.……」
程棄智看向蘇靜棠,見他竟然已挽起袖子手持另一把鋤頭幫牡丹鋤草,牡丹連連擺手拒絕,他卻依舊不罷手,素白的一雙手拿著鋤頭彎腰鋤地,使得倒也有模有樣。
程棄智驚訝道:「蘇兄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湛臨淵凝目觀望一陣,輕嘆一聲,暗暗心驚不已。
此後幾日,蘇靜棠似乎對屋外的菜園子起了莫大的興趣,時常盯著於叔、於嬸、牡丹在地里勞作,有時也會自己動手干一些活,但手足無力,干一會兒便要停下來歇息一番,反而與湛臨淵、程棄智二人交流甚少。二人知他內息不穩以致不能動武定然心中憋屈,見他如此也只能空自嗟嘆。
這日清晨,三人晨起一出門便見牡丹早已蹲在菜園裡澆水拔菜。
湛臨淵和程棄智低聲商量著一會兒上太和山事宜,蘇靜棠不能跟著上太和上去,只能在這裡等著,站在旁邊聽了片刻便信步走開。
晨間,山坳里白霧靄靄,空氣清爽沁涼,他心中恬淡,不由望著遠山默默出神。忽聽牡丹「啊」一聲驚叫,轉頭便見牡丹緊緊盯著自己的臉,滿臉驚訝。
蘇靜棠抬手一摸,這才想起剛剛出門時忘了戴上頭罩,之前幾日在於家三人面前從未露出過面容,不由心下一驚。
牡丹一見蘇靜棠真容,不由呆住了。她私下裡曾懷疑這位帶著面罩的客人面目醜陋,聽他說話聲音清冷悅耳心中還暗暗可惜,可她永遠想象不到面罩之下會這樣一張臉:眉眼清冷如山間的晨霧,面容精緻如天上的皓月,白皙的額間映著一道朱紅的痕印,站在那裡彷彿就是傳說中的神仙。牡丹心頭猛地一跳,臉上悄悄的紅了,目光漸漸變得痴迷起來。
卻聽程棄智猛地咳嗽起來,牡丹一驚,回過神來,不由滿臉通紅,遠遠聽見於嬸喊她過去幫忙做飯,便低著頭匆匆跑了。
程棄智哈哈大笑。
蘇靜棠皺眉道:「我沒戴面罩,她見過我的臉,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程棄智大笑道:「不會,不會,她一見你的臉魂兒都丟了,會有什麼麻煩?」
湛臨淵大步跨進屋內拿出面罩戴在蘇靜棠頭上,見程棄智哈哈大笑,冷冷道:「無聊。」
蘇靜棠戴好頭罩,站了一會兒,見程棄智兀自大笑不止,終於受不了地拂袖而去。
吃過早飯後,三人又商議了一會兒上山事宜,湛臨淵自行回屋準備,程棄智走出屋外,見蘇靜棠站在一株柳樹下出神,背影顯得孤寂又落寞,不由心中一酸,在他身邊站定,緩聲道:「蘇兄,你想過以後做什麼了嗎?」
蘇靜棠望著遠山一時沉默不語。
以後做什麼他曾經當然想過,他想過以後要勤練武功,早日突破金剛般若掌第四層,要好好聽師兄的話,認真抄經書,絕不偷懶,要跟朋友一起切磋武藝,仗劍天涯,行俠仗義.……今日的「以後」只怕要重新想了。
蘇靜棠想了想,輕聲道:「師父臨終前希望我還俗入世,做一個普通人,娶妻生子,過平淡安穩的俗世生活,以後,我大概會聽師父的話吧。」
程棄智一愣,萬料不到他會如此回答,大驚道:「你打算娶妻生子?」
蘇靜棠瞥他一眼,淡淡道:「有什麼奇怪的,普通人不都要娶妻生子嗎?」
程棄智「嘖嘖」幾聲怪響,搖頭道:「我實在想象不出什麼樣的女子能配上你,嘿嘿嘿,莫不是你真瞧上了牡丹妹子……」
一轉頭瞥見身後站著一人,不由「哎呀」一聲叫出來,心中沒來由一陣發虛,訕然說道:「湛兄,你、你來了,哈哈,你收拾好啦?」
湛臨淵站在兩人身後,一身青衫,玉樹臨風,緊緊握著手中流光劍,手指骨節因用力而高高凸起,面瑩如玉,眼澄似水,盯著蘇靜棠背影,一聲不吭。
程棄智站在兩人中間摸摸鼻子,張口想說話,見氛圍實在古怪,便又閉上了嘴。
蘇靜棠卻不回頭,靜靜站了一會兒,從懷中抽出碧玉簫,對著虛無縹緲的遠山吹奏起來。
簫聲嗚嗚咽咽,正是一曲《桃花水》,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可再美的桃花終究會飄零散落逐流水,一如曾經的人生歲月。
一曲即終,湛臨淵開口道:「走吧」轉身率先邁步而去。
程棄智囑咐道:「蘇兄,你自己多小心,我們上山去了。」邊說邊轉身追著湛臨淵去了。
去往太和山路崎嶇陡峭,湛臨淵施展輕功一陣疾奔,腳步平穩如履平地一般,不一會兒便奔出十幾里路。
程棄智輕功稍遜,在後面追的氣喘吁吁,他不敢大聲呼叫,只好咬牙追趕。追跑了一陣,一抬眼見湛臨淵正站在路邊一顆小樹下等他。
程棄智停下腳步,彎腰大口大口喘息道:「湛……湛兄,你慢些走,咱、咱們又不趕時間……」
湛臨淵背對他扶樹而立,一語不發。
程棄智一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湛臨淵,人極殿首徒湛臨淵溫文儒雅卻不失鋒芒,處事周全卻從不優柔,一向是武林眾弟子之楷模,如今卻在他面前露出這般脆弱神傷的模樣,彷彿已經隱忍了很久終於忍不住了一般,連背影都透出一股傷心茫然。
程棄智見他神色黯然,目光沉沉,似有極難決斷之事,一時不知道開口說什麼。
湛臨淵道:「程兄,你可記得黎漾和素月?」
程棄智一怔,輕嘆一聲,道:「記得,咱們在蘇家見過的一對苦命人。」
湛臨淵搖頭道:「也不見的苦命,這兩人也算求仁得仁,素月求得了黎漾表白心跡,黎陽求得了與素月的長相廝守,又怎麼算的上苦?人生八苦之一「求不得」,這世上有這麼多的「求不得」,最苦的不是「求而不得」,卻是「求都不能求」。」
程棄智聽他話中頗有痴意,一時倒不敢接話。
湛臨淵抬頭望天,低聲喃喃道:「我心中有些取捨難以決斷,程兄,這世間有些取捨真的好難啊……」
對於湛臨淵的話中之意,程棄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在心裡思量一番,覺得自己根本不能說明白,終於放棄了開口。
湛臨淵顯然並不需要他開口說話,沉默半晌后,便又挺直背脊,握緊手中流光劍,道:「走吧,先去做該做的事。」邁步向山上行去,這次卻步履平緩,不再疾走狂奔。
身後傳來程棄智悠悠一聲輕嘆,湛臨淵抿緊雙唇大踏步向前邁去。山間的秋風帶著寒意吹落秋葉,他聽見程棄智低聲呢喃:人生聚復散,世事本無常,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