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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少年游

  「爺!剛才我去尹家,尹老爺說尹家少夫人已經月余不見人影了。」剛擺上酒宴,張掌事走過來小聲跟二爺說到。

  「跑了?」二爺大驚。

  姬苓輕笑著搖了搖頭,從桌案前站起身來:「看來今日這酒是喝不痛快了,罷了,左右我欠你閨女的禮還了,這酒我就帶著路上喝吧,我得先回去了。」

  二爺也站起來,他有些急了,說到:「做什麼這麼早就回,咱們喝個盡興,我家這麼大,哪裡你不能留宿一晚?如何?你那漳福樓一日沒你都不成嗎?」

  「事多,不安分。我該做的做了,該圓的事兒也都圓了,有人等著我呢,該回了。」姬苓眼中散下溫柔,說話不再拿腔拿調,倒是平添了幾分儒士之氣。

  在這個人人都覺得戲子無情低賤的時候,這個連乞丐都瞧不上戲子的年華,他一身正氣,口口稱自己是低賤之人,卻只有這所謂的低賤之人,收容了多少無家之徒,身有本事,便能夠養活自己。

  他本就是個儒士。

  不愛醫書愛裙袖的儒士。

  他轉身而去,衣袖翩翩中零星散發出淡淡的藥草甘香,他仍是姬姓族人。

  姬苓一腔孤勇,出門上馬奔城門而行。

  這時候,已經黃昏,太陽倚著高山而落,金黃色的日光斜灑下來,正巧有一縷照在姬苓的左半面上,他被陽光刺了眼,輕輕緊了下眉。

  他是角兒,從不曾有過皺眉的動作,那動作,會引起他眉上皮膚緊縮,時間久了會留下兩道眉印,不好上胭脂。

  馬行出內安城,他身後便是天子之城,在這條孤山小路里,有人一劍射中他的馬。

  馬鬢嘶鳴,聽起來非常刺耳,可這條路夜時幾乎很少人行,這馬叫聲,也引不來英雄俠客。

  姬苓立馬便察覺異樣,他輕踩馬首借力,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在地上。

  「何人?」

  對面並沒有回應,可即使是夜幕之下,姬苓依舊可以看到對面三五人皆是以面具遮住全臉,又帶著長幃帽,一身夜行衣,手中握著明晃晃的鐮刀。

  刀尖之厲,皆能映射月光。

  來者,是機關術的手下。

  自他從宮裡安然無恙離開的時候,他便已經猜到自己無非兩種結局,若是直路回了漳福樓,那便可換來幾月相安無事,可也不會活得太久。

  若是他去了霍家,那註定是看不到明早的太陽了。

  君上不會放過一個泄密之人,引起霍家戒備心,定會被視作眼中釘除掉。

  可他還是去了霍家啊,那可是他三十多年的好友。

  「等我很久了吧,辛苦。」

  機關術不能說話,不會寫字,卻是能聽見聲音的,姬苓朝著他們道了句:「辛苦。」

  他自奉身為江湖人,可哪裡是江湖?

  話本說:出門互道辛苦的地方即為江湖。

  可沒說這一句辛苦,化卻多少英雄俠骨。

  接著,他挺直了些身板,抬手捋了捋剛才騎馬時候被風吹亂的髮絲。

  「人生苦涸,凡塵似夢,了卻俗功.……」對面手中的鐮刀已然劃破姬苓的喉嚨,這唱詞的最後半句,無人續填,終成一番絕唱。

  姬苓閉上了雙眼,帶著略有滿足的笑。

  他的髮絲染上鮮紅,血液浸濕他潔白的衣領,順著衣裳鋪滿前胸,乍一看,竟像是一朵鮮艷的牡丹花。

  他手中的那一小壇酒掉在地上,碎了,他還沒來得及一飲而盡。

  機關術奉命,在子夜之時,將姬苓的屍首放在霍家門口。

  次日一早,霍家門口守衛推開大門的一刻,被嚇得連連後退。

  一個八尺有餘的壯漢,胸膛起伏不斷,他跑進內院回稟二爺的時候,竟沒有語言來形容門口慘美。

  霍家的守衛分班值夜,每夜都有人站在門口守著,雞鳴時刻便大開府門,所以這個消息,在二爺上朝之前就被遞到了星嵐閣。

  「爺!昨兒.……來尋您的那位姬班主.……死.……死在咱家門口了……」

  二爺聽說了之後,手中的朝珠掉在地上,他奔向門口去,夫人也疾步跟在後面。

  二爺看見姬苓傷口的一瞬間,立馬就知道了是誰所為,這極細極深的致命傷,世間除了君上的機關術,再無其它。

  二爺馳騁沙場多年,鮮血白骨的事情看了太多,可看見姬苓這樣,他還是沒能壓抑住他眼中的吃驚與悲傷。

  「將姬班主移到府中,置辦一口上好的棺木,送他回去……」

  君上此行完全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可以說是借著姬苓來敲打了二爺一番,叫他知道天陰了。

  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不必層層掩著。

  二爺的眉頭緊緊扭著,他突然感受到了嶦河死的時候,霍沄洺是什麼樣的心境了。

  二爺當日告了假,並未上朝。

  內宮中,

  「君上,臣有事情回稟!」尹老爺從隊伍中站出來,跪下道。

  「嗯。」君上沒張口,只是微微頷首。

  「原是一樁不恥的家事,本不該驚動君上,只是.……此事緣起君上,臣不得不言。」

  「言。」

  「臣犬子凡祐,數年前曾請君上恩典,成就他與其糟糠的緣分,卻不曾想天不佑尹家,這丫頭並未等閑,原是個張口閉口謊話漫天的妖女騙子,帶走我年幼拙孫,攜金銀無數,再多的銀錢珠寶,臣都不在意,唯想請君上做主,將臣的命根子尋回來!」

  尹老爺低三下四的卑微感,使他的話更像是一段陳情。

  「臣命苦,老了老了才得凡祐一子,獨苗單根兒,就這一個孫兒,臣真的不想他風餐露宿,過著漂泊無根的日子,君上聖明!手下賢才無數,只求您憐憫,助臣將孫兒尋回來,彼時臣定散盡家財,添入國庫,懇請君上做主!」

  話音漸漸弱下來,尹老爺的頭也緊緊的貼在地上。

  君上其實昨晚上便知道了江知酒的全部事情,自然也知道了她如今人也不見蹤影這件事,可面上依舊要裝作一副絲毫不知情的樣子來:「竟有如此荒謬之事!你們,誰願替尹老爺尋人啊?」

  底下人沒有人搭話。

  君上沒有拆穿尹老爺半真半假,將自己開脫的乾乾淨淨的這番話,而是有了另一幅盤算,既然江知酒是一切事情的開始,那自然該是由她來結束,若是一個女人便能試探出霍家的真心,那她自然是有價值得很。

  「哦?看來本王的將才們都忙的很啊!」君上陰陽怪氣了一句。

  「嘉榮王,自打從康亓回來,本王一直沒遇見能派你出馬的大場面,你最近忙些什麼呢?」

  「臣忙著替君上培育後備人才,正在家裡教孩子們武功呢。」霍沄洺實話實說。

  「那你就辛苦幫尹家尋尋人,本王知道,派你去有些大材小用了,不過確實,旁人都忙著各自手頭的事情,昌興王身在江南數月未歸,江平王忙著擊潰東郢殘留孽黨,也就你去,本王放心,王軍你隨便挑隨便選,嘉榮王軍你也可帶上些得力的,暗中還會有人接應你。」

  君上所述「暗中」,自然指的是機關術了。

  「不過要注意些排場,人不要帶太多,免得給百姓帶來恐慌,這區區一個妖女,本王相信,就算是你一個人,也是能應付的。」君上一句話,霍沄洺又是一場奔波。

  雖然說這趟差事是萬分不情願,可也沒有辦法跟君上說一個不字,霍沄洺猜測君上這番決議大有深意,若非,隨隨便便派王軍去就是了,何必要用霍沄洺。

  「臣定將尹家小少爺平安帶回來。」霍沄洺只好低頭應下這門差事。

  「至於那個妖女,殺。」君上風輕雲淡的否決了一個人對於生命的希望,「她拐走重臣之後,必然是死罪。」

  「啊!」霍沄洺下意識喚出聲來。

  「嘉榮王有什麼異議?」君上自然聽見了他這句。

  「君上,她縱然犯下過錯,可她帶走的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想來這事兒也是有情可原,臣從小無爹娘,比尋常孩子更知道爹娘的重要,實在是不忍看小少爺仍在垂髻之年,就失了阿娘的疼愛。」

  霍沄洺跪在地上,高聲說到,情急得很。

  「嘉榮王倒是比本王善心得很,有這樣一位母親還不如沒有,不殺,如何給府衙大人一個交代?此事已定,不必議了,照做就是。」君上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諸位無事便退了吧。」

  「是,臣告退。」

  眾人拜過之後便退了出去,靳佩哲靠近霍沄洺,說到:「乾爹今日怎麼沒上朝,他素來不會告假的。」

  「家裡近來要辦喪事,你把沅謐和峙淮接到你那兒住一陣子,等忙完了我去接他們。」霍沄洺說到。

  「出什麼事了?」靳佩哲問道。

  「這裡人多口雜,出宮去我再與你細說。」

  直到出了內宮大門,霍沄洺才將所有事情說與靳佩哲。

  靳佩哲說:「我說今日怎麼君上對你格外嚴苛,句句話的調子都不對,我還當是如何?原來是有事兒。」

  接著他搖搖頭,繼續說道:「那按理說,你當時跟簫祁韻的過往,充其量算是一段王爺風流,倒也沒有那麼嚴重,怎麼就會惹上姬苓一條性命?」

  得知此事,靳佩哲一臉嚴肅。

  他思考這件事,越來越覺得不對。

  霍沄洺說到:「許是他有別的事情得罪了君上吧,我師父在家給他安排後事,心情也是不好,沅謐回去瞧見他的冷臉怕是要難受,你就替我好生顧著他倆吧。」

  「那你快回去吧,我去接孩子們下學堂。」

  「一塊吧,沅謐沒去過別人家住,怕她心思亂不高興,好歹我去瞧她一眼,將她送去你家,也算是安撫。」

  霍沄洺現在心思亂的很,卻也不曾將沅謐冷落分毫。

  他心裡仍對過往之事懷揣著回憶,不得不承認,那幾年,確實風風光光的愛了一場,即便現在陌路了三年,卻也不值得刀劍相向。

  要他殺了她,又如何能做到?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霍墨塘與姬苓,霍沄洺與簫祁韻,皆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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