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新生
當下是十二月的光景,越到年下,便越是繁盛起來,更能體會到國家昌盛,世間美好。連著西痍捷報,君上下令大慶,打從十二月中旬開始,便當著新年過了。
停朝會,休學堂,萬安寺停了僧徒的早課,所有人都閑在家裡,弄得各處府宅熱鬧起來,就連靳佩哲也從東郢回來了。
周峙淮住進了瀾橘室,羽澤給他細挑了陪著伺候的人,今年十七,喚作容祿。
「安舟哥哥!先生新教了千字文,我好幾個字不識得,你讀給我聽聽好不好?」
一早上,周峙淮就捧著他的書過來找霍沄洺,這時候,霍沄洺跟二爺剛練劍回來。
他拿著書看了半天,幾次張口卻都沒能讀出完整的句子來,羽澤側目看了一眼,笑了兩聲:「峙淮,你還是去問你小嫂嫂吧,你安舟哥哥的千字文,到現在也只能背出一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再多一句,可就是不能了。」
霍沄洺說到:「先生不是說年節不留課業嘛,這麼好的時候,你做何不跟弟弟妹妹去街上玩,偏要在家習什麼千字文呢?」
「外面冷得要命,屋裡才舒坦,羽澤哥哥,可以幫我拿一盅冷酒來嘛?」峙淮先是應下了霍沄洺的話,又接著跟羽澤說。
霍沄洺皺了皺眉:「你來了我這,膽子倒是大了不少,在家的時候,你敢管你哥哥要酒喝?還要冷酒?可是瘋了。」
他無視峙淮投來的目光,轉身對周峙淮身後的榮祿說:「去給他端杯熱牛乳送到屋裡去吧。」
「是,少爺。」榮祿應罷退下,霍沄洺又說:「別一直埋在書紙里,下午無事,帶你練功去。」
「啊?哥哥,我不想去,很冷的。」
「現在就不想練功,等再冷些,你怕是就要每天黏在榻上了,就練一個半時辰,練完帶你去交華樓吃點心。」霍沄洺對峙淮的教育方式,是他小時候希望的那種,可以討價還價,可以看到練功的希望。不會讓他對練功產生詆毀心理。
霍沄洺還沒有跟峙淮提起拜師的事情,但已經開始逐漸帶他接觸武功,這幾天,他便發現這孩子跟他哥哥不一樣,在武學上,並無半點天賦。
霍沄洺給他準備好了練功的衣裳鞋子,中午又特意給他做了他喜歡的小菜,這才哄得周峙淮跟他去習武堂。
馬步剛紮上一刻鐘,搖搖晃晃,沒一點穩當時候,周峙淮就從樁子上跳下來,霍沄洺並沒有阻攔他,只是問了一句:「累了?那便歇一會兒再繼續。」
「我不練了!你欺負我,我要找我哥哥去,我要跟他說你欺負我!這麼冷的天,我哥哥從來不會讓我出門的,你還罰我站,我哥哥從來不會叫我練什麼功,扎什麼烏龜王八的馬步。」
周峙淮扯下圍巾扔在地上。
霍沄洺皺皺眉,別的他都能忍耐,沒有禮貌,他忍不了。
「誰教你的禮貌?半分規矩都沒有?那是羽澤哥哥怕你凍著,特意給你的,撿起來。」
周峙淮被霍沄洺這樣一凶,更委屈了起來,小嘴一耷拉便要哭出來:「你……你又不是我哥哥.……我不要你管我!哥哥!我要找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以後,我便是你師父,你哥哥可以寵著你慣著你,我卻都是為你好,我希望你將來長成你父兄的樣子,就是我今日為著你無禮打你一頓,你哥哥也是不會怨怪我的,怕是他若知道你如此,也會失望生氣吧。」
「我不喜歡你,我不要你做我師父!」周峙淮抬著頭跟他說,一副與惡勢力鬥爭到底的樣子。
「那可由不得你,是你哥哥的意思。」
「我不信!我哥哥才不捨得我習武呢,他常跟爹爹說,習武太苦太累,安穩讀書,以後登科奪魁才是正路。」小孩兒是半分退讓都沒有,語氣咄咄,倒是跟他哥哥雲泥之別。
霍沄洺擺出一副不想跟他多說的態度:「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你哥哥跟我說的,不然我一日不得閑,一年也在家呆不了多少時日,還要教你這個不聽話的徒弟,若非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何苦呢?」
「你不願意練我也不逼你,我知道練基本功很苦很累,但這又是習武之人如何也逃不掉的,只能依著上午說好的,我一會兒去交華樓,也只能帶著沅謐自個兒了。」霍沄洺說完話,起身便走,留下小孩兒一個人。
尋常孩童被大人冷落在原地,定是要委屈的哭出聲來,周峙淮卻是不卑不亢的那個,瞧見霍沄洺出了門,也不哭,也不鬧,只是也離開了習武堂,回了瀾橘室。
清雲軒,
「夫君怎麼離開了這一會兒就回來了,不是說好要領著峙淮練武去嗎?」
這趟回來,不知怎得,林婉笙便將「洺哥哥」的稱呼換成了「夫君」,可霍沄洺對這件事並不是很在意。
霍沄洺說到:「這孩子半分不像他哥,沒有天賦不說,連興緻也是提不起來,我怕逼得緊了,他厭了這件事,以後更不好辦,動輒就吵著要哥哥,我一想到他哥,就更不能繼續了,反正也快過年了,就不招惹他了,年後正兒八百行了拜師禮,倒時候再說也不遲。」
「他既思念兄長了,夫君給他些甜頭又如何,左右他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信的。」林婉笙提了個建議。
「嗯?」
林婉笙頓了頓,接著霍沄洺的疑問說到:「夫君不妨借著嶦河兄弟的口吻,給峙淮寫封家書,一來能他靜下心來踏踏實實在咱們家住著,二來順便交代了拜師的事兒,峙淮信了你是被他兄長定下的師父,自然就聽你的話了。」
「那……」霍沄洺咦哧半天,接受了林婉笙的這個建議。
羽澤正好走進來,霍沄洺便拉著他去了書房,照著嶦河絕筆信的筆跡,給峙淮寫了一封家書。
下午,便送到了周峙淮手上。
峙淮的認字能力,還不足以讀完一整封信,便又吵鬧著要羽澤給他讀出來,羽澤想著做戲做全套,便裝作第一次看信的內容,信上寫著:
弟,在安舟哥哥家裡,一切可好?要聽哥哥的話,他本事大著呢,有他教導你,哥放心,哥已經跟他說好了,讓他收你做徒弟,你可好好學,以後有能力自保,好好護著自己才是,哥這邊的戰事有些棘手,一時半晌回不了家,你就好好在安舟哥哥家住著,好好學本事,用功讀書,不必挂念哥哥,也別讓哥哥挂念著你。聽話些,你如今是大孩子了,可不能總是耍小脾氣,他脾氣可是不好的,氣急了他可是你要遭罪的。有什麼事兒儘管說,也別委屈了自己。安舟哥哥是哥哥的好朋友,你盡可把他當作親哥哥,親之,敬之。
峙淮聽羽澤念完,又捧著信端詳了半天,像是能看懂似的,罷,他將那封信板板正正地疊好,收在他自己的一個小木匣子里。
「羽澤哥哥,我哥哥是派誰來送的信啊?」
峙淮突然發問,將羽澤問了一愣,好在他反應快,連忙說到:「你哥哥在南邊打仗,那邊有王軍駐兵的呀,一個回鄉的同部捎過來的。」
峙淮點點頭,應承下來,抬頭望著羽澤,繼續說:「羽澤哥哥,我哥哥是不是大俠?」
羽澤蹲下來,手搭在他肩膀上:「峙淮,你哥哥是大俠,很厲害的大俠。所以才需要他去打仗啊。」
「羽澤哥哥,我哥哥是大俠,沄洺哥哥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沄洺哥哥也是大俠,大俠都是好人,我也想跟沄洺哥哥學習功夫,以後我也要當大俠!」
小孩兒人不大,說到話卻堅定得很,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在他七歲的世界里,被江湖世道灌輸了七年的思想,最好的人,就是大俠,他的認知,大俠即好人。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這樣簡單,不喜歡一件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太累太苦,而愛上一件事,也許只因為這件事他認為是對的。
峙淮央求羽澤帶他去找霍沄洺道歉,來了清雲軒之後,他恭恭敬敬朝著霍沄洺鞠了一躬。
「沄洺哥哥,我知道錯了,我哥哥說你有本事,可以教我習武,我這樣愚笨,也不知道會不會成了沄洺哥哥的累贅,但我想試一試,我哥哥是打仗離不開的大俠,我爹爹是周菡門一代門主,我也想成為他們這樣的人。」
霍沄洺還沒說話,羽澤先上去堵了峙淮的嘴:「好孩子,這裡是京都內安,不是農山,以後,你家在哪兒,你爹爹是誰,哥哥是誰這樣的話,就不要對別人講了,會有危險,知道嗎?」
峙淮被捂著嘴,只能點點頭。
霍沄洺也沒多說別的,只說了一句:「換衣服,我帶沅謐去交華樓,一起吧。」
周峙淮是個會看人眼色的孩子,機靈得很,看出來霍沄洺不生氣了,立馬笑著點頭應道。
霍沄洺一想到嶦河,便心痛難忍,遺憾叢生,若是峙淮知道哥哥已經辭世,那份傷害,將用一生來治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