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家域
他睜開眼睛,耳邊傳來羽澤的輕喚:「少爺?」
他抬手擦了把臉,水微微有些涼,激散他的倦意,沾濕了面,就沒人瞧出他那兩行淚痕。
羽澤半個時辰前已經將浴桶里的水換了些,調了水溫,動靜很輕沒有驚動他。
「多久了?」
「一個多時辰了,侯爺和佩哲少爺都過來了,在二爺那邊等著您呢,曉葵姐姐過來催了好幾次,我瞧您睡得安穩,就沒叫您。」
霍沄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眼:「在頤蠻的時候不覺得累,這一回來,反倒是倦了。更衣吧。」
羽澤給他拿過巾帕擦乾身子,換上衣裳,梳了髮髻,冠上一頂小銀冠。
霍沄洺換好衣裳,低頭瞧了瞧,然後抬頭跟羽澤說:「戎裝穿慣了,這衣冠反倒不習慣了呢。」
羽澤笑著幫他的少爺繫上腰封,說:「少爺過了十幾年這樣的日子,怎麼苦兩年就不習慣了,三天不到,您就得習慣回來。」
回來的時候沒仔細瞧,這一換上衣服,原本的衣裳穿在身上立馬顯出寬鬆來。
他瘦了不少。
霍沄洺跟羽澤往星嵐閣去,還沒到院門,就看見靳佩哲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霍沄洺,衝擊力撞疼了霍沄洺胸前的一道傷。
他只是緊咬了下牙,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只有一瞬,靳佩哲便鬆開了手。
從遠點跑過來一個小男孩,梳著小辮兒,脖子上戴著長生鎖,他跑過來仰著頭跟霍沄洺說:「你是我乾爹嗎?」
小娃娃的聲音一下子穿透霍沄洺的心,他蹲下來跟靳元之說:「是啊,我是你乾爹,你還記得我啊?」
「記得,我爹爹阿娘,天天都在家裡說,我有個乾爹要回來了。」靳元之用手戳了戳霍沄洺的臉,「乾爹有沒有給元之帶好吃的?」
「明天乾爹帶元之去買糖好不好?」霍沄洺的言語是從未得見的溫柔。
「好!」靳元之過來貼了一下霍沄洺的臉。
霍沅謐跟在後面跑過來,她雖然比靳元之大了幾個月,可能因為是女孩的原因,沒有靳元之跑得快。
「這是我哥哥,你為什麼叫他做乾爹呢?」霍沅謐還搞不懂這些關係。
靳元之扭頭回答霍沅謐的話:「我也不知道,我爹爹說的。」
「哥哥哥哥,為什麼呀?」霍沅謐眨著眼睛問霍沄洺。
霍沄洺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手上牽著靳元之,往院子里走,下人將霍沄洺的接風宴擺在院子里,大家都在屋裡等他收拾好過來。
霍沄洺笑著跟霍沅謐說:「明天哥哥帶你跟元之去買糖好不好。」
「哥哥只給沅謐買糖,不給元之買。」
靳佩哲跟霍沄洺說:「怎麼覺得你比原來溫柔了不少?」
霍沄洺笑了一下,回話說:「可能是打仗打得吧,把心裡這點溫柔都激出來了。」
一番行禮問好之後,大家都落座宴席,晴燕和曉葵把孩子帶到屋裡照看,羅娘早就給他倆做了米湯和松糕。
羽澤和原離給每個人都斟上酒,大家先是共同舉杯慶祝霍沄洺平安歸來,榮打勝仗。
靳老爺和靳夫人舉杯,靳老爺說:「來,洺兒,乾爹乾娘為你感到驕傲,咱們洺兒年紀輕輕的,就已經能衝鋒陷陣了,真不錯,這趟回來了,可就好好顧顧家,多休息休息。」
靳夫人說:「是啊洺兒,你去打仗,我們大家都惦記著,你回來了,我們也就放心了。」
霍沄洺跟他們倆碰了杯:「乾爹乾娘,我不在家的這兩年,叫您們也沒少操心,我幹了,多謝乾爹乾娘。」
羽澤給他添滿酒。
「來來來,先吃點菜,吃點菜。」二爺招呼道。
夫人給霍沄洺夾菜,說到:「多吃點,你最愛吃的排骨,羅娘特意給你做的,明天我帶你去做些衣裳,瞧你瘦的。」
霍沄洺偏頭小聲說:「師娘,明天我想睡一整天,什麼都不想干。」
夫人輕笑,說:「那就後天。」又給他盛了湯,「這條魚,你師父一個禮拜前就買了,那時候不知道你哪天回來,這魚就在家池塘里養著,我燉了一下午,你快嘗嘗還是那個味道嗎?」
夫人眼中的期待,讓周身環境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霍沄洺喝湯。
霍沄洺嘗了一口,不知道是因為夫人的態度,還是因為海菜魚糜湯的味道,或者是在座各位面上的笑,總之他沒控制住流下的兩行眼淚。
在頤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沒掉過,即使是醫者拿著針線將他左手手臂上一塊翻開的皮肉縫上,他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因為他知道,在戰場上,沒人會同情你的眼淚。
但,這裡不一樣,這是家。
他的淚掉在碗里,抬頭朝夫人擠出來一個笑:「師娘,忘放鹽了吧。」
二爺開口:「別惹你師娘流眼淚了,她都哭一下午了,瞧見你瘦了,你師娘心疼壞了。」
霍沄洺自己流著眼淚,還安慰著夫人:「師娘,去打仗嘛,跟家裡肯定沒法比,我師父也沒少打仗,哪次回來不也是累的瘦了。」
靳老爺說:「對啊,弟妹。我跟老霍這一輩子打了多少次仗,洺兒這是第一次,瞧這樣子,以後出門就是常事兒了,等下次再去,你就習慣了。」
靳夫人說:「咱們孩子都是家裡慣大的,冷不丁真上了戰場,心疼肯定是要有的,我之前還想著,要是哲兒跟洺兒去了前面打仗,第一次總是要跟著自家人的,多少也能照顧著點,還真沒想到,君上辦摘星賽就為了選人去頤蠻,也不考慮咱孩子還小的問題。」
靳老爺偏頭說:「你孩子哪兒小了,你問老霍,我跟他是多大上的戰場,不也是剛剛行冠禮,他們這輩孩子,誰不是家裡的寶,真打起來人手不夠用,十六七的該上也得上,也不知道是怎麼,他們這輩,竟是沒出幾個將才的。」
二爺點了點頭:「這你還真說對了,我家洺兒這樣的,竟還在同輩人中佔了個頂,比咱們當時,可幸福太多了,你記得我小時候,我爹對我,那才叫一個嚴呢。」
靳老爺說:「我當時不也是,你們都不知道,那日子過的,我每天早上都盼著我爹在宮裡多待幾個時辰別回來,但是我爹要是不回來,他爹就回來,反正絕對是躲不了練功的。」
說了幾句話,才把悲傷的情緒拋開,二爺舉杯:「好了,來吧,喝。」
在頤蠻的日子,水都不夠,別提酒了,他差不多兩年沒有嘗過酒的滋味,這冷不丁大擺宴席,飯還沒吃完,他已經有些迷糊了。霍沄洺每次喝多酒,就會臉紅,且覺得渾身燥熱。
洛染棠和林婉笙沒喝酒,吃了幾口菜就提前下桌進屋照顧孩子去了。
酒足飯飽,也就散了。
送靳侯爺一家出去,從星嵐閣告退,回到清雲軒的路上,霍沄洺一直保持著清醒。
一踏進清雲軒的門,他就迷糊到踉蹌了一下,羽澤一把扶住他,「少爺,進屋睡去。」
霍沄洺站穩,還不忘囑咐羽澤扶他去偏房。
羽澤說:「去偏房幹嘛,少夫人在房裡等著呢。」
「我身上一身傷,嚇著她怎麼辦?去偏房。」
羽澤猶豫了一下:「那……怎麼跟少夫人說啊?」
「就說我今天太累了,想好好休息,讓她也好好休息。」霍沄洺對羽澤的耐心只有兩句話,「這些都要我教你嗎?」
他的語氣恢復了兩年前做少爺時候的樣子。
羽澤一邊扶著他去偏房,一邊故意大聲說:「您就知道跟我橫,怎麼瞧您對小姐和元之小少爺的時候那麼溫柔,成天凶我。」
霍沄洺開了一句玩笑:「你若是個不足三歲的孩童,我也不凶你,要不要明天乾爹帶你買糖去?」
羽澤賭氣地說:「少爺!你就知道欺負我!明天我就叫小葉郎中過來好好治治您。」
霍沄洺說:「明天確實得叫他過來一趟,不許跟師父師娘和笙兒說。」
羽澤緊張:「怎麼了少爺,您哪不舒服,我現在就去叫他?」
「不用,有道刀疤,在頤蠻的時候光縫上了,讓他幫我拆下來。」霍沄洺輕聲回了一句。
羽澤沒再說什麼,進去幫霍沄洺收拾床榻。
林婉笙聽見有人進院門,忙坐在床榻上等著,卻遲遲不見人,輕將門推開一道縫隙,瞧見羽澤扶著霍沄洺去了偏房,心中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夫君出兵兩年,她攢了一肚子的相思跟他說,可從回來到現在,跟自己說上的話不到十句,她特意將福桔遣回房間,本想晚上在屋裡,兩人可以說些體己話,還真沒想到,霍沄洺回來就直奔了偏房。
她瞧著桌案上,她特意給霍沄洺準備的新寢衣,這份心意還沒送出去,就被掐滅在搖籃里,頓時不悅起來。
她將那套疊的整整齊齊的寢衣故意弄亂放在那裡,過了一會,瞧著不順眼,又把它疊了起來。
嘟著嘴自己上了床榻。
曉葵過來給送了醒酒茶,其實是被夫人派來查看的,看到霍沄洺沒跟林婉笙歇在一處,回去便如實回稟給二爺和夫人。
二爺一招手讓曉葵退下,跟夫人說:「我都想到了,他今天第一天回來,肯定要獨個兒歇下,只是可憐笙兒那孩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把洺兒盼回來,定要冷了心般。」
夫人說:「羽澤跟曉葵說,洺兒走之前雖跟笙兒同床,卻也是兩套枕衾的,借口說笙兒還小,這般回來了,笙兒也不小了,便就沒有什麼借口了。」
二爺拉著夫人的手走進內室:「孩子們的事情,他們自個兒鬧去,咱們就別管了,笙兒若是不高興,也儘管同洺兒吵,小夫妻正是吵鬧歡愉的時候,搞得整天襟坐端莊,跟白首半輩子的模範同樣,倒是沒了興緻。」
夫人哼笑一下:「哪有你這樣做公爹的,哄著孩子吵架啊?」
二爺扶著夫人的肩膀,將她按坐在床榻上,換了寢衣:「安睡吧,這回能睡個安穩覺了。」
次日一早,霍沄洺本來打算睡到晌午,卻仍是不到五更就醒了,這兩年,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羽澤這十數年一直都是五更天起床,當霍沄洺都整頓好推開偏房房門的時候,還是給他嚇了一跳。
霍沄洺一招手喊他進來,羽澤趕緊擱下手中東西,向霍沄洺跑過去:「少爺,您怎麼這麼早?」
「睡不著了,笙兒起了沒?」
羽澤搖搖頭:「沒有啊,少夫人辰時左右起來,福桔都還沒起呢。」
「師父上朝去了吧。」
「去了。」
「你去把小葉郎中叫過來,趁著家裡沒人。」
「哎。」羽澤點點頭出去了。
小葉郎中之前在常山館的時候,每天早上四更就被師父拎起來背藥學,來霍家之後,深感生活的幸福,在霍家做家醫,就是有事幹活沒事養老,沒人規定他早上一定要幾點起床,晚上幾點睡覺。
羽澤知道他這個時候大概率沒睡醒,索性省略掉敲門的環節,直接衝進去一頓搖晃,把小葉郎中從睡夢中叫醒,準確來說,是嚇醒。
「起來起來,少爺叫你。」羽澤大聲喊道。
「啊?誰……誰家少爺?」
「回神了祖宗,還有誰家少爺,咱家的唄!」
「對對對,少爺回來了。」他翻身坐起來,用了兩瞬時間讓自己清醒過來,「少爺不舒服?」
「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羽澤從旁邊隨手抓了一件衣裳丟過去,拿起他的醫箱說了句,「快點,外面等你。」
小葉郎中用力甩了甩頭,這是他親測好用的清醒方式。
他一路被羽澤拽著到清雲軒偏房,到門口的時候,還不忘整理一下衣裳,邁了幾步沉穩,到霍沄洺面前行禮。
「少爺,您哪兒不舒服?」
「沒哪兒不舒服,背上有道刀疤,在頤蠻的時候縫上了,一路上回來,可能是紅棗跑的顛了些,傷口破開,我就隨便找個了醫館又縫上了,你瞧瞧是不是該拆了。」霍沄洺坐著,褪下了些衣裳,露出一道砍在左邊蝴蝶骨上的刀傷。
小葉郎中看著傷疤,面上露難。
羽澤反手拍了他一下:「哎,發什麼呆呢,你不會是眼饞少爺身子吧!」
小葉郎中白了他一眼,又繼續看了半晌霍沄洺的傷。
羽澤說:「你快點啊,一會少夫人起床了,不能讓她知道。」
霍沄洺偏頭問:「怎麼了?」
「少爺,我是專門調理身子的郎中,內傷和食療我比較擅長,這外傷.……我第一次治療外傷的時候,差點把硃砂當雄黃塗在別人身上,那之後,師父說我對外傷沒天賦,就不肯教我治外傷了,這拆線,我也不是很熟練,怕弄疼少爺。」
霍沄洺現在變得極能容忍,他安慰道:「沒事,那就當拿我練手了,你拆吧。」
「那……那我試試。」
小葉郎中是對治療外傷有陰影,卻不是全然不通,手上動作放的輕,在霍沄洺的接受範圍內,全過程里,他只是喉嚨動了動。
整理好衣衫,又將傷痛隱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