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成頤蠻
那一位公子,身上衣裳灰土土的,看不出來是什麼顏色,手裡握著一柄長劍,胯下駿馬頭上帶了一撮棕毛,這馬名作紅棗,是匹上好的棗紅馬,將軍府的馬。
這位公子快馬經過長街,腳上蹬的是一雙皂靴,靴底粘了一層厚厚的黃泥。雙腿隨著紅棗的節奏上下顛動,順著腿向上瞧,公子生了一雙狐眸,最該是含情的眼,但,卻瞧上去冷冷的,儘管當下正是四月艷陽天。
紅棗襲風路過長街的店鋪,塵土在紅棗的鐵蹄下飛揚在空中,驚了街邊茶攤的客人。
「那是哪家的公子爺啊,瞧著俊朗得很。」
「你今年剛進京,自然是不識得他,是將軍府家的少爺,兩年前,在摘星賽上大出風頭,君上將他晉了晉位,封了個小王爺,就派到西南跟頤蠻人打仗,聽說這位小王爺,可不是帶兵的料,卻真真兒是個戰前作戰的好苗子,都說是隨了大將軍的根兒,能耐大著呢。這不是還沒到兩年期就團了頤蠻的老巢,班師回來了。」
「瞧瞧人家的公子,年紀輕輕就封了小王爺,比不得啊,請,喝茶!」
是了,這位少俠,正是霍沄洺。
霍沄洺風塵僕僕先是進宮跟君上回話,便帶著君上賞的一車子獎賞回了家。
霍府,
「少爺回來了!」
「少爺!」
「少爺回來了!」
他在門口下了馬,快步走進大門,一路上遇到的護衛家丁,看見他都紛紛打招呼,霍沄洺也一一頷首回應。
他幾乎是跑著回了星嵐閣,一年多的時間沒看到師父師娘,他拋了大部隊,一個人駕馬走在前面,得了君上首肯之後立馬就往家趕,打完仗的這幾天,他對家的思念比任何時候都深,也許是知道離家越來越近,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其實讓他去作為副將跟著老一輩的人去平頤蠻,君上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頤蠻的兵力不足,但還要在垂死之前掙扎一段時間,所以派了他這個子弟新秀前去,是一步穩贏的招式。
國家的昌盛,是要靠著新一輩人的成長,不能只靠老輩人的負隅頑抗,國軍的生命力,也是要不斷翻新的,霍沄洺跟著二爺,劍道的成就自然有目共睹,但他的本事,不應只局限在承襲霍家劍道,要知道,世家的能耐,都是要歸為國用,為國家效力,才是眾家存在的意義。
「師父!師娘!」他人還沒進來,聲音已經傳了進來。
不到兩年的時間裡,他的聲音也成熟了些許。
屋內的人聽見聲音,都跑了出來,林婉笙第一個衝上去,抱住霍沄洺,嘴裡喃喃到:「你終於回來了。」聲音裡帶了些哭腔。
霍沄洺輕拍了拍她的背,笑著輕說了一句:「我都快一年沒洗澡了,臭了。」
林婉笙抽了抽鼻子,狠狠搖了搖頭:「不臭。」
林婉笙還是捨不得放開手,霍沄洺輕輕將她的手從自己腰上挪下來。
「洺兒,我都聽君上說了,你做的很好。」二爺看見霍沄洺的第一件事是誇讚他,二爺的眼裡也閃著淚光。
夫人拉著沅謐,不斷用手帕擦拭淚水,她看見霍沄洺的一瞬間,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又惹了霍沄洺的淚,他上前兩步,喚了一聲「師娘。」
「哎!」
夫人的這一句回應,也是轉了好幾個調子。
霍沄洺蹲下來,沅謐往阿娘身後躲,抬頭問:「你就是哥哥嗎?」小姑娘的聲音軟糯糯的,這大概是他有印象以來第一次見到霍沄洺,這幾天大家都告訴她哥哥要回來了,沅謐心裡對哥哥的期待不亞於這屋裡的每一個人。
「是啊,我是哥哥,沅謐都長這麼大了,真不愧是我妹妹,長得真好看。」霍沄洺張開手,沅謐立馬鬆開夫人的手,竄到霍沄洺的懷裡,小丫頭的臉貼著霍沄洺的臉,皺了皺眉躲開了:「哥哥扎,疼。」
霍沄洺被沅謐哄得一笑,抱著她站起來,「師父,師娘,我得先回去換件衣裳洗個澡,真臭了。」
二爺笑著點點頭,說:「去吧去吧,這回知道不容易了吧,晚上你乾爹他們一家過來一起吃飯,元之那孩子可招人疼了,昨天還問我他乾爹什麼時候回來呢。」
夫人還想再看看霍沄洺,二爺拉著她的手:「先讓孩子歇一歇,趕了好幾個月的路才回來,可是累了。」
夫人推了一把林婉笙,給她使了個眼色,伸手接過沅謐。
林婉笙領會意思,立馬跟上去,說:「洺哥哥,走吧,羽澤跟福桔早就在房裡準備了,咱們先回去沐浴吧。」
路上,霍沄洺問到:「笙兒,家裡沒什麼事兒吧?」
「家裡一切都好啊,就是大家都盼著你回來呢,爹每日去宮裡打聽你的消息,娘就在家等著爹把消息帶回來,三個月前你突然沒了書信,大家都急得不得了,佩哲哥哥也是三兩天就過來問.……」林婉笙一句一句說著,話還沒說完就被霍沄洺打斷。
霍沄洺一直走在前面,突然一轉身,嚇了林婉笙一跳,他開口問了一句:「你想我了嗎?」
林婉笙被這一驚搞得有些緊張,她抬頭迎上霍沄洺的目光,伸手拉住他的手:「我當然想你了,我也每日都盼著你的消息回來。」
林婉笙驚覺,這兩年未見的日子裡,他變了。
適才霍沄洺前腳剛從星嵐閣出來,後面二爺便攬過夫人的肩:「你瞧現在的洺兒,是不是有點我當年的意思?」
「爺想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洺兒嗎,踏實沉穩,擔得起天劍後人。」夫人跟二爺相視一笑,「您瞧,剛才他走出去的時候,那個背影跟爺一模一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霍沄洺刻意模仿著二爺的言行舉止,他走路的姿勢,也變成了左手背負身後,右手緊握佩劍。
他的腳步,也沉了下來。
清雲軒,
「少爺!」羽澤一直在門口等著,離老遠看見霍沄洺過來,他就沖了上去,要不是霍沄洺笑著躲開,他恨不得衝上去盤在霍沄洺身上。
他順手接下霍沄洺手中的凰鳴。
「您可回來了,沒受傷吧!」羽澤的眼神從頭掃到腳。
「沒有。」霍沄洺輕飄飄一句話帶過,他的眼神躲閃著羽澤關切的目光。
「羽澤,少爺要沐浴,準備好了沒?」
「都準備好了,少夫人。」羽澤扶著霍沄洺的胳膊,就像兩年前一樣。
但霍沄洺的反應,卻有些不自在,他去頤蠻的這些日子,跟著的都是前輩,到哪兒都是他第一個衝上去,只有他服侍別人的份兒,在家這種被眾星捧月般的日子,他已經不再熟悉了。
浴桶被羽澤放在清雲軒院子的角落裡,那裡種了一株海棠,已經三年沒有開花了,今年霍府換了花匠,這海棠,竟又活了過來,純白摻著淡茜色,被圍在槐樹中間,獨自美麗著,羽澤將浴桶周邊繫上紗帳,給霍沄洺在海棠下圈了一方天地悠然。
「沐浴不在浴房,給我弄這裡來幹什麼?」霍沄洺的態度並沒有羽澤想的那樣。
「少爺您不是喜歡在海棠花下面沐浴嗎,之前您讓我給您搬出來,我嫌麻煩不給您弄,您還生氣來著。」
「我要洗澡,不想給所有人都看到,搬回去吧。」霍沄洺淺淺地回了一句。
「沒人沒人,連福桔姑娘我都讓她先出去了,這院子里現在就我們仨。」羽澤連連擺手解釋道。
「婉笙,你去一趟靳府,跟佩哲說一聲我回來了。」
霍沄洺的這句吩咐,很明顯就是讓林婉笙迴避的意思,這不禁讓她有一些失落,兩年沒見到自己夫君了,沒想到他還是不願意讓她近身。
「哦。」林婉笙的語氣中很明顯帶著些許不悅,霍沄洺當然聽得出來,但他並沒有理會。
林婉笙剛出去,霍沄洺吩咐羽澤把院門鎖上,這才準備更衣。
羽澤給他拿過來的,依舊是他最喜歡的那件。
霍沄洺想了兩秒,看羽澤依舊沒有要迴避的意思,便也沒有再說什麼,他解開扣子,身上的衣裳和皮肉黏在一起,他連吭都沒吭一聲。
羽澤看見少爺的背,驚地大叫一聲:「少爺!你又騙我,這還叫沒事?」
「大驚小怪做什麼,打仗嘛,刀劍又不長眼,現在都不疼了,剛開始那段時候,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熬過來的。」
霍沄洺說完這番話,羽澤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兒,之前的少爺稍有一點傷痛都吭吭唧唧,准要哭鬧一番。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少爺也變成這樣堅毅,刀劍砍在身上都不喊疼的人了。
跟二爺一樣了。
羽澤將手中的東西擱在案上,「少爺您等著,我去找小葉郎中過來給您上藥。」
「站住。」霍沄洺叫住他,「別叫他,我不想讓師父師娘知道,這點小傷算什麼,比起那缺胳膊少腿,甚至戰死沙場的兵卒來說,我這還不至於。」
羽澤聽了霍沄洺的話,鼻子一酸流下來淚來。
「你過來幫我洗洗頭髮,我感覺像是頂了一頭石頭。」
「哎。」
羽澤一摸霍沄洺的頭髮,又惹了眼淚下來。他很小聲地抽了下鼻子,還是沒躲過少爺的鷹眼。
霍沄洺開口說了他一句:「哭什麼啊,我這不好好的。」
他的語氣,明顯溫順下來。
「少爺受苦了。」羽澤抹了一把眼淚,「羽澤心疼您。」
「這兩年,我確實吃了很多苦,但我突然找到了生活的意義,羽澤,你知道頤蠻那個地方,有多美嗎?但那樣美的地方,民不聊生的事情還是不在少數,我們抓了不少兵卒,甚至連幾個將領都不知道自己是為誰奔命的,只是在上一場戰爭中僥倖活了下來,才被封成將領。我當然知道,我去打仗,贏了就此出名,輸了,我也能回來繼續做少爺,但他們只能贏,輸不起,那樣的日子,你都想象不到有多苦。」
「我可管不到別人苦不苦的,少爺不在家,我就日日惦記著少爺,少爺無事我便心安,旁人與我何干。」
「知道你最忠心了,我去回稟君上的時候,他說最近一段時間不會再讓我出去了,我可以在家裡好好休整一下,我預備先睡三天,到時候你可不許叫我。」
「估計是不行了,我不叫您,上門的賓客都得給您叫起來,您以為打完仗就行了,過來求您指點提拔的人,前兒就有上門的了。」
霍沄洺皺了皺眉,抬頭朝著羽澤嘆了口氣,嘟著嘴說:「就不能說我還沒回來嗎?」
「對不起啊少爺,君上早就說你們勝了戰事班師回朝,最晚月末也回了,他們就每天派人帶著禮物過來,明著是要慶賀,其實都是指著您給提拔提拔呢。」
「讓我提拔?誰來提拔我啊?我就是個拔劍的,能管得了什麼?我不管,你跟張叔商量商量,禮也不收,人也不見,不行就說我重傷起不來床了。」
洗了半個多時辰,用了好多皂莢,霍沄洺才覺得自己恢復了生命力。
羽澤幫他換了水,霍沄洺說要睡一會,羽澤就進屋去了:「那少爺,你有事兒叫我。」
「知道了。」
他靠在浴桶邊上,頭搭在壁上,那裡羽澤給他墊了毛巾,這個姿勢很舒服,困意襲來,他抬眼瞧著頭上的海棠花,花香充斥著他的鼻腔,醉。他的長睫翻動了兩下,神志便模糊了。
這四百多天的日子,他幾乎沒有一天睡得安穩,在軍營里,大家知道他的身份,都儘力給他最好的,可戰時里的條件,可想而知,最好也不過如此。
霍沄洺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如今的他,已經徹徹底底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少俠了,這場跟頤蠻的戰爭,成就了他。
一股輕風吹過來,幾片海棠花瓣脫離樹榦的枷鎖,飛落在水面上,泛起一朵朵漣漪。
那些關於曾經的回憶,也都在睏倦中接連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