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沅芷澧蘭
八個月後,
霍夫人的肚子見天兒的圓潤起來,瞧過的人都說是個少爺,太后的補品都到了霍府來,這八個月以來,霍夫人表面上是安胎靜養,不問家事,默默地將管家大權交到林婉笙手上。沒有對外說,霍家眾人卻已經能看出勢頭來。
產期將至,穩婆早早在霍宅住下,等著侍奉夫人生產。
終於,三月陽春月,十一,巳時,二刻,霍墨塘的小女兒降臨人世,順利平安。
靳家夫人,林夫人,喜娘和曉葵一直陪在霍夫人床前,霍沄洺跟羽澤一直在院子里陪著,前幾個月,洛染棠也如願懷上了孩子,靳佩哲在家照顧她,便沒過來。
「醒了,妹妹?」
霍夫人睜開眼睛的時候並沒有看見孩子,只見林夫人笑著跟她說。
「孩子被喜娘抱下去找乳母餵奶了,你現在氣血不足,得要補一補,過些日子,就得自己喂孩子了。」靳家夫人瞧見霍夫人偏著頭瞧了一圈,便說,「是個漂亮的姑娘,待會你瞧了可要歡喜壞了呢!」
「啊?是個姑娘啊……」霍夫人氣力不足,說話也沒有什麼精氣神兒,但明顯可以聽出來語氣中的失意。
靳夫人搭話:「姑娘怎麼了?你瞧姐姐的日子過得多好,若是像笙兒這樣討人喜歡,你就偷著高興去吧,瞧我家哲兒,我跟著操了多少心。」
夫人無力地點了點頭,瞧過的人都說是位少爺,怎麼就變成個小姐呢……
林夫人輕握住妹妹的手,說:「我已經讓洺兒去給二爺寫信了,你立一大功,等妹夫回來賞你吧,好妹妹。」
林夫人輕輕用手帕替她擦拭額上的汗,霍夫人的碎發被汗水沾濕,衣裳都濕透了。曉葵一臉笑容進來給夫人端上藥碗,靳夫人輕輕扶夫人起來,靠在自己身上。
霍夫人被安頓好之後,靳夫人就先回府了,屋內就剩下林夫人跟夫人。
夫人看著林夫人,突然就流下淚水來,滿心委屈湧上來,反手握住林夫人的手,林夫人知道她心裡的不如意,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幫她擦掉眼淚,輕聲地安慰到:「哭什麼?容易落下毛病的,不許哭了。」
夫人輕聲喚了一句:「姐姐.……」
「好了,別哭了,姑娘怎麼了?為何就不如你意?我覺著姑娘就挺好的,不要覺得沒給妹夫生個少爺就不高興,你還年輕,過幾年再生一個不就行了?不許哭了,妹夫回來看見你落下迎風流淚的病根兒,可是要罵人的。」
夫人卧在床榻上,輕輕頷首。
這時候,喜娘抱著孩子進屋來了,還沒進門就聽見她大聲說:「阿憶!快瞧瞧咱們家小姐,出落得可標緻了,一看就知道身上流著咱佟家的血,你瞧瞧,眼睛長得多像你!」
夫人從床上硬撐起身子,瞧見孩子的時候,她心裡那些許不如意都飄散了,聽喜娘一說完,夫人笑著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只摸了一下,便虛弱地躺下。
喜娘早就安排人去內宮回稟太后了,她還要留些照顧霍夫人一兩個月。
十幾日後,霍沄洺攥著一封字條來找夫人,夫人這時候已經恢復了些氣力,只是還要在床上躺著,不能走動。
霍沄洺衝進屋裡來,大聲說:「師娘!師父的回信到了,信里給妹妹起了名字,還說如果順利,下月初差不多就回來了!」
林夫人剛剛喂夫人喝下藥,見他衝進來,嗔怪到:「小聲些,也不怕驚了你師娘。」
「也就他過來,這院子才熱鬧些,姐姐你成天囑咐他們輕聲,怕擾了我,可我又不是時時刻刻都睡著的。」夫人喝完葯,苦得皺著眉,跟林夫人說。
林夫人說:「謹慎些沒壞處,那你們先聊,我回去陪笙兒用午飯。」
「姨母辛苦。」霍沄洺朝林夫人點點頭,林夫人端著葯碗出去了,臨走還笑著拍了下霍沄洺的肩。
霍沄洺幾步走到師娘床邊,蹲在床榻邊,把信遞給夫人:「師娘,給您。」
夫人接過信說:「自己去搬凳子,曉葵忙著給我煎藥,就不伺候你了。」
「是啊,剛才我過來,羽澤跑去找曉葵姐姐了,說是從師娘誕下妹妹之後,曉葵姐姐就沒睡一個好覺,他說我過來陪師娘,他去盯著葯爐,讓曉葵姐姐休息一下。」
「是啊,我被拘在榻上不能動,你姨母照顧我,你笙妹妹理家,喜娘顧孩子,曉葵也忙得跟什麼似的,里裡外外都離不開她,你這邊空的時候,羽澤去替替曉葵也行,別把曉葵累壞了。」
夫人看完信,跟霍沄洺說:「你師父去南邊打仗小一年了,估計也是快結束了。」
「師娘,師父給妹妹取的名字很好聽啊,霍沅謐,聽上去就是個溫柔嫻淑的小姐。」
「是啊,沅謐。」夫人重複了一遍,說,「沅芷澧蘭,歲月安謐,真是個好名字,不過就是個丫頭,你師父給起個這樣好聽的名字做什麼?」
「師娘,正因為是姑娘,才應該起個好聽的名字啊,您瞧,婉笙,還有靳佩哲家的染棠,怎麼人家都是這樣好聽的名字,咱家沅謐就擔不起呢?」霍沄洺裝作一副不開心的樣子,繼續說,「師娘難不成是嫌棄徒兒愚笨,想要個親生的孩兒重新教導?」
夫人一聽這話,臉上便揚起了笑,沖著霍沄洺伸手,他一把拉上,站起身來,夫人示意他坐在床邊,他也只是搭了個邊,全然是腿支撐著力量。
夫人握著霍沄洺的手,輕聲跟他說:「洺兒,如今沅謐降世,其實也是上天給我和你師父的一次機會,你也知道,我們這麼多年也沒有個孩子,如今終於來了,你應該會理解師娘吧,誰不想要個小少爺呢?但是上天給了我們沅謐,也就是命數,註定,師父師娘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一定要知道,等師父師娘百年,你必得照顧好妹妹,可不能叫人欺負她。」
「師娘,既然您今天提到了,我想說,我從來都知道,師父師娘一直把我當親生孩兒,您們對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從小我就不老實,總是闖禍,三天兩頭就有人告上門來,我都知道是師父替我處理,擋在我前面,每次師父凶我,師娘您都幫我說話,替我求情,但是我現在長大了,我以為我不再需要師父師娘替我出頭,我應該是要擋在您們前面的,我長這麼大,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師父師娘解決不了的,師父雖然有時候對我要求高,我也能明白,畢竟我是天劍的徒弟,我本來就不應該偷懶的,師父不在家的這些時候,我自己琢磨著練劍,才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都是我自己弄不明白的,我離不開師父的,也離不開您,雖然過幾個月我就行冠禮了,冠禮之後,我便是真真正正的大人,娶了笙兒之後,便也要獨當一面的。」
霍沄洺突然感性起來,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個月,好像他驟然成長起來,他一邊在努力地讓自己不對林婉笙抱有什麼不滿的負面心理,另一邊,他還在盡他所能維持著跟簫祁韻的感情。
分隔兩地,數月不見,說感情如初,那是騙人的,霍沄洺跟林婉笙在一起的每一天,雖然都時刻警醒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他跟簫祁韻未來的路子可以走得順當一點,但這一天十二時辰,十之八九他們都待在一處,儘管這樣努力保持清醒,也常有恍惚的時候。
他有時候會感到愧疚,一邊覺得對不起林婉笙,一邊想著對不起簫祁韻,縱然這一切,都是他無法改變的。
「好孩子,你現在的樣子,你師父回來瞧見了,定然歡喜。」夫人微微抬手,霍沄洺立馬迎了上去,夫人的手便搭在他臉上,輕輕撫了下。
春朝鎮漳福樓,
大約是人奔波的次數多了,瞧著滿街燈火竟無一盞為自己所明,孑然一身,了無牽挂的時候,隨遇而安便成了一種本能。
簫祁韻在漳福樓的日子過得很好,漳福樓姬苓真的是個善人,有些人的善良,是在面上,有些人的善良,是在心裡。
漳福樓裡面,唱角兒登台的都是姬苓從小教出來的,做琴娘的姑娘們,十個裡面有八個都有一段不想言說的過去,這些人聚在一起,便沒有什麼追思過去展望未來的事情可說,最多也就是在一起練練琴,討論一下新出的曲譜而已。
簫祁韻來了漳福樓之後,姬苓也許是看在霍二爺的面子上,也許是可憐她,總之很是看重,沒多久,簫祁韻就已經做了真正的琴師,迎來了她第一次上台的機會。
簫祁韻大家出身,對吟詞唱曲兒又有著極高的天賦,正如她說,做個琴娘應該不會太難,第一次上台伴奏之後,她便躋身進漳福樓名手之一,且她尤其擅長給悲情做奏,當下又尤其風靡悲戲,故她所幸在漳福樓站住了腳。
霍沄洺回去之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買通了漳福樓的一個洒掃下人,每個月都讓羽澤去給簫祁韻送銀錢送吃的,五個月之後,簫祁韻便每月都有戲樓給的津貼了,現在想想,這應該是二爺給她選了最好的出路。
國軍跟茂華的仗打完了,無疑是國軍勝,班師回朝那天,滿京都是歡快愉悅,雖說這是一場大戰,可自君上繼位以來,中原與邊疆戰事不斷,就沒聽說哪場敗了的。所以上到太后君上,下到商販流民,都安心的很。
一早上夫人剛嘟囔了好幾次,為何到現在都沒有二爺的消息,之前二爺都會派人提前回府報平安的。加上她昨夜夢魘沒睡好,心裡一直慌亂著,生怕出什麼問題。
午膳前,還真有一身戎裝的兵士來敲霍府的門,張掌事直接給帶到夫人面前,隔著紗簾回話。
「霍夫人,大將軍已經回朝,只是.……只是受了些傷,現下已有太醫照顧。」
「受傷了?」夫人的聲音在紗簾的那一邊破空傳來,從她的聲音中,便能聽出來所有的關心。
「霍夫人莫急,只是一點.……一點小傷。」傳話的這個兵士,估計是第一次做給大將軍傳話這樣的工作,也是第一次進將軍府這樣的深宅,緊張地連話都說不全。
曉葵一邊扶著夫人,一邊說知道了,讓那個兵士先回去。
「曉葵,快,備車,我要進宮看看,都多少年沒人傷過二爺了,怎麼會有人傷了他呢!」
「夫人,您就別去湊熱鬧了,您還在養身體的階段呢。」曉葵把夫人扶到床上,一邊說,「您放心,憑咱家爺的英勇,應該就是一點小傷,我找人進宮打探,您就在家等消息,好不好?」
「我怎麼能放心的下呢!爺都多久沒受過傷了!」夫人急得話中已然帶了哭腔。
「您就別跟著添亂了,爺現下心裡最挂念的就是您了。」
曉葵說完就趕緊派人去宮裡打探,霍沄洺得到消息之後立馬來星嵐閣陪著夫人,不斷安慰著說自家師父吉人天相,肯定不會有什麼大事。
派去宮裡的人並沒有打探到二爺的具體消息,只是在宮門口聽說大將軍氣息虛弱,被抬了回來,誰也不敢將原話回稟給夫人,所以只是說沒有打聽到。
是夜,二爺被抬了回來,直接送回了星嵐閣,一屋子人圍得滿滿當當,曉葵抱著霍沅謐站在一邊,隨時等著抱給二爺看。
二爺被抬著回來的時候,一直保持著清醒,他自問一生堅毅無屈,年輕的時候上戰場,身中三箭,手臂被貼著骨頭削去一片,右腿膝蓋被生生敲碎,那時候的他,愣是沒讓身邊人攙扶一把,連淚都沒掉一滴下來。
他看著一屋子人誰也不說話,看著夫人哭得眼睛紅腫著,二爺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強扯出來個笑,說:「你們這是幹嘛,我就是受了點小傷,怎麼搞得像是就義了。」
二爺躺在床榻上,緩緩伸手,夫人立馬握住了二爺的手,二爺說話氣力很低,他緊握了下夫人的手,說了句:「不準哭了。」
林夫人上前說:「就是,妹妹,你才剛出了月子,別哭了。」林夫人握住了夫人的肩膀。
「師父,您疼嗎?」話一出口,霍沄洺就想收回來,受這麼重的傷,怎麼會不疼。
二爺此刻躺在床榻上,跟平日里那個不怒自威,永遠都是負手正立的樣子簡直形成強烈的對比。
「不疼,傻孩子,師父不疼。可能是年歲大了,現在有些經不起折騰了,也是他們小題大做,其實沒有那麼嚴重。」二爺朝著霍沄洺笑了一下。
「快把沅謐抱過來給我瞧瞧!」
曉葵立馬上前來,二爺瞧見這襁褓中的嬰孩,嘆了一句:「睡得真香。」
「前幾日是鬧的,夜裡總是哭叫,喜娘晚上陪著她睡不好,她畢竟也年歲大了,我就讓她回宮裡去了,這幾日是曉葵陪著沅謐晚上睡,也是時常哭鬧,今日大概是知道爹爹回來了,不敢哭鬧了,才這樣乖。」
二爺聽夫人說完話,看著曉葵懷中的霍沅謐,眼中流出濃濃的深情,這種感情,是霍沄洺不曾有幸得見的。
林夫人想著給妹妹妹夫留些自己說話的時間,就帶著婉笙先回去了。曉葵也抱著孩子去休息了,屋內就剩下這一家三口。
「別這樣,我真的就是一點小傷,放心吧。」
二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小傷,實則是那最後一戰,茂華的軍糧用盡,輜重跟不上消耗,軍隊整體南遷,霍二爺將手中精兵分成兩隊,來了個瓮中捉鱉,茂華新統領帶著手下的幾百殘兵跟國軍拚死一戰,咱們二爺本已經捉拿了茂華新統領,對方假意臣服,押送回茂華的路上刺殺二爺,才有一柄短刀擦著二爺心臟穿過二爺的身體,同時,二爺手中的金針牢牢釘在對方的脈門上,硬生生逼得來人散盡內力,淪為廢人。
「洺兒,你在家乖不乖,功課都做好了嗎?」
「師父,您趕緊養好身體,走之前留給我的功課我都做完了,《霍門劍訣》也都背下來了,雖然不保證一字不差,但您肯定會滿意的,您就好好養身子,我等您好起來。」
「師父真沒事,你聽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說話。」二爺囑咐他回房睡覺去,夫人也點點頭讓霍沄洺回清雲軒去。
霍沄洺便回去了,夫人脫了鞋襪躺在二爺身邊,突然感覺這數月不見,今日一顆心才落地。
夫人開口說:「爺,已經九個月零三天了。」夫人這話剛說出口,眼中便閃著星星,哽咽著繼續說,「沅謐出生之前,我是一邊擔心著你,一邊擔心著她,等她出生之後,我就日日盼著你回來,這幾天我就心裡慌亂亂的,六神無主似的,好在你回來了,雖然受了傷,至少平安。」
「阿憶,我在南邊也日日惦記著你和孩子,你辛苦了,我瞧著你都瘦了。」屋內就剩下這一對夫婦之後,有些由內而外的關心才能說出口。
「從養胎到她降世,雖然這一大家子都處處照顧著我,靳家嫂嫂也是隔兩日就過來,說不辛苦是假的,但是我生個孩子,把曉葵可累壞了,爺做主給她多些貼補吧。」
「曉葵一直侍奉在你身邊,無有不妥,這事你做主就行。」
夫人話鋒一轉,接著說:「只是怪我無能,沒能給爺添個小少爺。」
二爺大手一把握住夫人的手,儘管他氣力不足,卻仍是大聲說:「姑娘又如何,我有了沅謐,可是歡喜壞了,洺兒的信一到,我連勝茂華三次,把他們逼得南遷十五里,阿憶,我真的很感激你給了我沅謐,我適才匆匆一瞧,沅謐定跟你一樣,是個從小美到大的主兒,像你一樣溫柔體貼,或者像我一樣勇謀兼備,無論從文從武,她一定會很好。」
二爺重咳了幾聲,喘了幾口大氣,又繼續說:「我這趟受傷回來的路上,就想著,我大約是上了年歲,這次格外放心不下家裡,我想著這趟回來再也不出兵了,安心在家教導洺兒武功,陪你一起養沅謐成人,給她找個好婆家,把《霍門劍訣》的重任交給洺兒。我就帶著你出了這內安城的枷鎖牢籠,找個沒有天劍束縛的水鎮,跟你一起無聲地死在某個破宅院里。我這一生,就知足了。」
「沅謐想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我不想她習武,我也教不了她,我不願意她跟洺兒一樣被名譽所羈絆,在她還是霍家小姐的每一天,我都求她快樂,我會做她的天。」
在這個時代,每家都瘋了似的想要個男孩傳宗接代,男女之間的不平等,造就了無數凄涼,如果有一個姑娘,才學兼備,樣貌出挑,完美的令人神共憤,但人們寧願選擇一個平凡等閑,甚至還有些痴傻的男孩。
這一番話說的兩人都動容了。這話,大概是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說的最深切的情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