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紅海佳人
次日一早,霍沄洺就著下人捧著好幾箱子的禮物前去靳府,一套比翼鳥雙飛藍紋茶具,一套青玉文房四寶,一件翠玉細雕的扇墜子,一副前朝名家留的鴛鴦戲水圖,一件漢白玉筆洗,九支御制兔肩紫毫,九件翰墨軒供製的金粉墨塊,九匹錦衣房新出的大紅色祥雲團金雲布,紫金繞龍青銅劍,邪除怨獸煞兇刀,翻雲狴犴琉璃匕首,一整套赤金鑲珍珠的頭面,一把梧絲江竹制弦的箏,一斛紫色的珍珠,一件以海貝鮫人為樣的擺件,御賜名貴茶葉若干,另有一件永結同心的雙生佩,可以拆開分別佩戴,也可以合併上一個人佩戴。
這便是將軍府霍少爺的排面。
「瞧瞧,可還滿意?」霍沄洺悠閑地斜倚在椅子上,指揮著小廝打開箱子蓋,靳佩哲不禁嘆了一句:「咱們洺少,出手還真是闊綽啊!」
換上華服,靳佩哲沖著霍沄洺搖了搖頭,一臉失望,說:「早知道還不如讓羽澤跟我去了,你這換上衣服,也太搶我風頭了,滿座上賓都看你了,誰還瞧我啊?」
霍沄洺歪頭笑了一下:「還走不走,要誤時辰了。」
「走走走。」靳佩哲語氣中儘是無奈的寵溺。
儀仗敲鑼打鼓,漫天的熱鬧,花轎彩飾,七八車的聘禮,皆是紅色的裝扮,一行車馬開始了繞城儀式。
柳巷近處,有一扇窗,悄悄地開,盯著車馬許久,又悄悄地關上。
洛氏府邸也是一片祥和喜慶,屋內新娘子一身正紅色喜服,一切都已收拾妥當,她眼角含著淚,拜別親人。
門口看熱鬧的人將府邸大門圍的緊,有人高宣新姑爺到,才讓出一條路,靳佩哲坐在馬上未曾下來,霍沄洺翻身下馬,站到靳佩哲身前,迎在門口,洛少拉著洛染棠的手緩緩走出大門。
瞧見人出來,霍沄洺高聲說:「公卿平遠侯靳寧震之子靳佩哲前來迎娶洛氏小姐!」
洛少把妹妹交給這邊的人,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便是從此兩家情緣。
洛染棠身後的丫頭晴燕扶她上了花轎,紅色頭紗下的姑娘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婚嫁既是如此,千萬般你情我願,也避不開離家,與至親分別的無盡傷感,人潮湧動中,她已從洛家女變成了靳家妻。
又是一片吉祥歡慶,禮樂聲隆隆,沿著來時路,接上有情人,跨越山海月橋,抵達歲月長安。
紅海漫過大街小巷,路過之人都忍不住瞧一瞧這一番好大陣仗的喜事。
掐算著時間,柳巷前面儘是妙姿佳人,虹廊是從柳巷進去的第一家青樓,虹廊的管事老鴇是為姓顧的媽媽,她站在眾多姑娘中間,一樣注視著眼前這條盛街之繁華,紅海走到柳巷近前,這些姑娘們不過十四五歲,誰不嚮往這人生中最美的一天,誰不渴望有人漫紅十街求娶,只是,既入胭花巷,再不見有情人。
虹廊的一位妙佳人,瞧著那血一般的紅色近了又近,近到她終於瞧見了她的情郎坐在馬上,她瞧准樂手換曲兒的一個空當,朝著那浩大的陣仗撕心裂肺地嚷出她惦記了好久的名字。
拼盡全力,只為賭一個真心人。
儀仗最前面駿馬上的人,聽見了這一聲的悲愴,順著聲音驟然回頭,是了,那位妙佳人,正是霍沄洺心心念念的簫祁韻。
霍沄洺不自覺地叫出她的名字,當下便要調轉馬頭,被靳佩哲一把攔下。
靳佩哲說:「別去!如今各處眼睛都盯著看,你現在與她相認,便是害了她!」
霍沄洺眼中閃爍著無數激動,他終於看到他的姑娘還好好的,這數日煎熬,便也是值了。
霍沄洺死盯著靳佩哲的眼睛,咬了咬牙,眼神深邃,他忍了現下的一刻,他也終於明白師父口中的隱忍,是多難的境地。
「既然知道她在哪兒,你明日尋也來得及。」靳佩哲拉著自己和霍沄洺的馬,繼續遊街。
簫祁韻眼瞧著儀仗漸遠,她與霍沄洺回頭的目光對上,又看著他回過頭繼續往前,全然不理會。
她眼中希冀的光黯淡下來,她想過失敗,卻也只是想到他沒聽見這一個理由,從來沒想過,他聽到了,看到了,卻沒有過來。
這一聲竭盡全力的嘶喊,聽到的不只是霍沄洺,還有周身看熱鬧的城民和顧媽媽。在通天的鑼鼓中,她毫無留戀地被反剪雙手拖走,關進了虹廊柴房。
柴房,
花樓的掌事從未有以德服人的慈面善目,任何一個都一樣,顧媽媽咬著牙,用力擰著簫祁韻胳膊上的肉,她疼得咬著牙根,卻是沒有一聲哀嚎。她眼睛里像是滅了燭光的夜,沒有一絲希望。
顧媽媽掐著腰,高聲罵道:「你個小賤人,真是沒得天高地厚,我原以為你今日到街上迎客是你終於看清了形勢,卻不想你這罪臣之後還盼著小公子搭救呢?你不知道那一對佳人都是什麼身份?你好大的膽子呀!你去鬧人家的車隊?呸!賤骨頭!我這虹廊生意還要不要做呀?我的臉面要是不要?我告訴你,我這兒做的就是你情我願的買賣,你若是能比上花魁依桃的本事,有的是公子求著搭救你,自己沒有本事,就別裝著乾淨了,我虹廊生意小,養不起閑人,能幫我掙銀子,我就給你口飯吃,若是沒有用處,我這兒不養祖宗!天生的下賤胚子,我也不能放你脫了賤籍,只能用你的血,給依桃她們姐兒幾個補身子,你也算功德一件,有些價值。小蹄子,好好識相些吧!」
說完,顧媽媽右手手指間捏著一條大紅色的手絹,她用力拍了拍簫祁韻的臉,轉身離開,扭著腰身,抬手扶了扶頭上亂晃的珠翠,吩咐了幾個家丁看著柴房的門,到前廳招待去了。
靳府,
敬茶畢,靳家夫人和霍家夫人都贈了新人禮。禮成便開席,賓客落座,染棠被送進了內房,今日不能見客,二爺和夫人隨著靳家老爺一起到院中就坐,菜宴皆以備好,靳佩哲來尋沄洺,不見,便問一句:「乾爹,沄洺哥呢?」
二爺與夫人相視一眼,回到:「他沒與你在一起嗎?我們以為他替你擋酒去了?」
靳佩哲說:「我原本是尋他替我擋一擋酒的,我剛才送染棠回屋去,回來就不曾見他了。」
二爺微皺下眉,靳家老爺說:「先別急,說不定他也正四處尋你,你先去迎迎賓客,讓原離先陪你。」
原離應下,二爺又說:「哲兒,你先忙,乾爹替你去尋他。」
夫人立刻站起說:「我與你一同去。」
二爺按著夫人的肩膀坐下,說:「你去做什麼,留這裡還有老靳和嫂嫂照顧。」他說完又吩咐羽澤和曉葵照顧好夫人。
「是。」
靳家老爺說:「老霍,你去吧,我們照顧阿憶。」
二爺剛走兩步,靳佩哲想起來什麼,叫住他:「乾爹.……」
二爺回頭說:「如何?」
靳佩哲說:「適才.……我們去接染棠回來的時候,在柳巷巷口,瞧見了簫祁韻。」
二爺聽見簫祁韻的名字,愣了一下,這丫頭還真是陰魂不散,孽緣啊。他頷首,轉身出了靳府。
霍沄洺確實來柳巷尋簫祁韻了,每一家門口都站著迎客的姑娘。
第一家,便是虹廊了,門口站著七八個妖美嬌媚的姑娘,當間圍著的如玉少年郎便是我們霍家的小公子了。
「公子,進來瞧瞧嘛,來來來,喝一杯?」姑娘們瞧見這位公子,身上穿著一件金絲雙雁銜枝銀衫,是他臨出來的時候,換下華服,隨便從靳佩哲的衣裳箱子里摸出來的一件,頭上系了一條大紅色的長髮帶,是他剛才迎親的裝扮,忘了摘下來。腰間是他的佩劍,上面拴著師父親贈的貔貅劍穗,還有荷包。
這一身裝扮,加上他故意扮得一副浪蕩樣,落在虹廊的姑娘們眼裡,那可是妥妥一個富家少爺,家境殷實,是樁大生意。
幾個姑娘擁著,他就進了虹廊裡面,一進來,便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脂粉味兒,這味道讓他聞起來很不舒服,頭有些發暈,怪不得都說,一進花樓便像是被封了周身大穴,從根基中擊潰關於正道的執迷。
對於他這種已經去過竹居閣的人,對比一下,便能知道竹居閣如何做得了業界的領頭,那裡才真的能稱得上是心安處。
霍沄洺被擁著在廳里坐下,身邊一個身段嬌美的姑娘,一躍便坐上了桌案,手裡捏著酒杯,就要往沄洺嘴裡送,跟身邊的姐妹說:「姐姐們,這位小公子,不如就讓給妹妹我吧?」
身邊另外兩個姑娘還沒說話,霍沄洺先出手截住了遞到眼前的酒杯,他說:「你們這有一位不久前剛來的姐妹,讓她過來吧。」
霍沄洺知道柳巷有規矩,每家的姑娘只能在自己家門口迎客,斷沒有出手截別人家客人的規矩,祁韻能出現在柳巷門口,自然是被困在這虹廊里,卻不知為何進來這半晌,左右探看,竟是沒找到她。
面前端著酒杯的這位姑娘愣了一下,面上立馬漲得通紅,身邊兩個姐妹,用手絹掩著面,輕聲笑了出來。
這姑娘面上的笑立馬沉了下來,揮了下手絹,輕輕推了一下霍沄洺,吊著嗓子說:「公子做何這般羞辱,討厭,是怕奴家伺候不好公子嗎?」
說完,她半蹲在桌上,把腰靠在霍沄洺身上,雖然是穿著衣裙,卻也能透過輕紗看到她曼妙的身姿,她附在霍沄洺身前,湊近了些,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公子,奴家陪您好好喝兩杯解解乏,可好啊?」
這個角度,霍沄洺不用動就能看到她身前一片細膩,驚地他不動神色地扭了一下頭,把視線遞到了別處。
他說:「這位姑娘,在下並未羞辱,只是,我是那位姑娘的客人,上次來這,我們都約定好了的,辛苦美人兒了,幫我去叫她一聲。」說完,他一把拽下腰間的荷包,從裡面取出來一顆成色不差的珍珠,遞給了面前這位姑娘,剩下的銀錢,一文不留地分給了其他的姑娘。
這幾個姑娘,前前後後去找顧媽媽說話了。霍沄洺低頭瞧了瞧這身衣裳,嫌棄得不行,好在是靳佩哲的衣裳,丟了也不心疼。
不一會,顧媽媽親自站到霍沄洺身前,說:「這位公子爺,實不相瞞,您說的是我家玉蘭姑娘吧?她今兒有些不舒坦,回屋歇著去了,您看,這幾位姑娘都是我這兒的好姑娘,她們服侍得可好呢!」
聽見玉蘭姑娘這個名字,霍沄洺更加能確認,說的就是簫祁韻。
在柳城,他曾在玉蘭神樹下掛了祈福的字條,給了她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承諾,看來,她從不曾忘。
見霍沄洺未曾首肯,顧媽媽又說:「若不然,我家花魁依桃,現下正閑著,讓她來給爺唱個曲兒吧,我家依桃的曲兒唱得可是……」
「不必了,既然玉蘭姑娘病卧,我便下次再來找她一敘。」
說完,霍沄洺起身便出去,顧媽媽追在身後嚷著:「別啊公子,您再瞧瞧?」
出了虹廊的門,霍沄洺沿著圍牆繞了一圈,前後不過半個多時辰的事情,如何就身子不舒坦了,定然是被那惡毒的老鴇給關起來了。
得知她下落不明的時候,霍沄洺的天彷彿都陰了下來,五臟六腑像是被攪碎了一樣疼,如今知道她深陷困苦,如何也要救她出來的。
他眼看面前這虹廊高牆,當初瞫家宅院他都探過,何妨這小小青樓。
他輕輕一躍便趴在牆頭觀望,只見後院幾乎無人,只有一處們前站著三四個粗使婆子聚著說話,霍沄洺靠近了些,靜聽她們說話。
其中一個說:「這玉蘭姑娘啊,成日就知道在屋裡擺弄筆墨,賣弄她自己那點子酸溜溜的狐狸精作風,我瞧著她就不順眼。」
另一個說:「哎呦,你不知道,她呀,清高著呢,成日里覺著自己天命不凡,瞧不上我們這些粗人,眼睛長到天上去。」
一旁的霍沄洺將這些話悉數記住,手中已經亮出朝華,正考慮哪個角度方便一點,倏地,他緊握了下拳,想了想還是收起朝華,從地上撿起來幾個小石塊握在手裡。
朝華的殺傷力定然是比小小石塊大些,這些婆子雖然嘴壞一點,但也是苦命的人,不至於。
他手腕一抖,石子便打中門前人的昏睡穴,那幾個婆子都沒了聲音。霍沄洺從暗處現身,手中長劍尚未出鞘。他走進門房,發現是一處並未上鎖的柴房。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霍沄洺衝進去便看見了他的祁韻,大喊一聲:「祁韻!」
邊幫她解開手上的繩子,一邊說:「祁韻!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
簫祁韻一下子抱在霍沄洺身上,雙臂環著他的脖子,多少天的絕望在這一瞬間突然霽晴,經歷過變故,爹爹阿娘還有弟弟都離自己而去,苟活於人世間,彷彿只有霍沄洺還惦記著自己。
霍沄洺輕拍她的背,溫柔地開口:「好了,我們先出去再說。」
他曾說,簫祁韻是他生命里的光,其實,他才是她的光,在她所有陰翳低谷的時候,身邊的人都只有霍沄洺。
二人說話的功夫,已經有人發現了這邊的異樣,好幾個手裡拿著傢伙什的壯漢朝這邊趕來,霍沄洺伸手替簫祁韻揩了下淚,扶著她起來,說:「先走。」
門口圍上來五六個壯漢,霍沄洺輕輕捏了下簫祁韻的手,小聲說:「找準時機,從圍牆上跳出去。」
「這牆跳不出去的,我試過。」
簫祁韻雖然會輕功,但這虹廊的牆壁常年被老鴇故意弄得潮濕,長滿了青苔,牆體溜滑,根本沒有借力的地方,從外面進來容易,出去就不能走這條路了,老鴇故意防著這招呢。
「沒事,那就走正門,今日我必得帶你出去。」霍沄洺鬆開簫祁韻,手搭在劍上,側首說了句,「跟緊我!」
他左手拇指一推,劍已出鞘,他右手握劍,左手拿著劍鞘,把簫祁韻護在身後,來人手中握著斧子,朝著霍沄洺說:「你什麼人?跑到青樓來搶姑娘?」
霍沄洺並未搭話,右手長劍一推,手中劍與來人手中的斧子接觸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霍沄洺手腕一轉,長劍迅速在對方眼前一轉,利劍貼著來人指尖將斧子的木製斧柄砍成兩半,趁那人看著手中用了好幾年的板斧發獃的時候,身邊又有兩個人衝過來,其中一個嘴裡還叫嚷著:「抓住他!」
霍沄洺左手握著劍鞘,伸出兩指輕拉了一把簫祁韻的胳膊,把她往前推,簫祁韻明白霍沄洺是要自己給他帶路,虹廊為防人逃跑,只有一個門,便是穿過花堂才能到的正門,前面又來了兩個人攔住簫祁韻,霍沄洺左手抬起劍鞘擋了身邊人一招,右手摸出朝華甩了過去,劃破那人的手臂,給簫祁韻爭取了時間,他借力騰空,一個空翻便站到簫祁韻身邊,抬起手中劍便擊退後院的壯漢。
他渾身武藝乃天劍親授,若是幾個粗使的壯漢都對付不了,也不必說他是霍家人了,這些壯漢,就是再來二十個,對霍沄洺來說也是不在話下。
後院直對著花堂後門,霍沄洺轉身收劍入鞘,一手拿著劍,一手拉起簫祁韻往外跑,這虹廊里的打手家丁肯定不少,為了避免束住手腳,只能是越快越好。
進到花堂里,霍沄洺便有些找不清路,這裡燭光燃得暗,若是平常,霍沄洺在這裡正常走路都費勁。
簫祁韻拉著霍沄洺的手,假裝混跡在堂中,沒想到顧媽媽在花堂前門站著呢,正好看個滿眼。
她高聲喊人,打手們每日都混在公子爺當中,就等著老鴇一聲令下,他們便冒出來。
霍沄洺先是用手中劍鞘重擊在顧媽媽的肩上,顧媽媽身條柔弱,自然受不住這一下,後退倚在牆上,霍沄洺拉著簫祁韻快步往外走,身後跟上來七個打手,一瞧,這幾個明顯比後院的那些能幹多了,老鴇在安保工作上還真捨得下血本。
此時,他跟簫祁韻已經跑出來了,兩人一路跑出柳巷,身後還追著那幾個打手,霍沄洺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距離,他已經可以用朝華甩掉身後的人,剛準備動手,簫祁韻輕輕拉了下他的手,眼神示意他看前面。
面前站著的,是二爺。
身後的,是虹廊的打手和顧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