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世俗情愛
霍府,星嵐閣,
「阿憶,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爺有什麼事,說吧。」二人卧在榻上,都未得眠。
「這個月月底,咱家規矩上的『三屆三年』我都已經教完了。我想把習武堂關了。」二爺跟夫人商量。
「這事情二爺自己決定就好,雖說,規矩上是每屆教三年,一共收三屆,但是好像祖上沒有關了習武堂的先例吧。」
「確實沒有,但是我現在沒心思教習那些外家子弟了,我自己的孩子我都管教的一塌糊塗,別人家的與我有什麼關係。朝中與洺兒邊兒大的公子少爺,都是定親的定親,辦事兒的辦事兒,再過些時候,官家裡只剩下別人挑著不要的姑娘配我家洺兒了。」
夫人說:「可是洺兒相中了簫家小姐呀。」
二爺搖了搖頭:「不行,這是洺兒的終身大事,絕不能由他胡來。我雖是不在乎家世名分的,但我真的不喜歡那個丫頭這種行徑,偷盜本身就不夠光明磊落,無所謂理由,我想給洺兒找一個知書達理,溫柔嫻靜的姑娘,以後也能好好照顧他。」
夫人坐起來說:「那正好咱家園子里的花去年被花匠侍弄的很好,眼下開得正盛,不如咱們過幾天做個東,辦個席子,請一些官家女眷帶著適齡的姑娘參宴,咱們也留神看看,讓洺兒挑一個喜歡的,請君上作主,先定下來。」
「嗯,你去辦吧。」
「好。」
二爺拉著夫人躺下,給她蓋上被子,輕聲說:「孩子大些,總要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辛苦他師娘了。」
「也辛苦他師父了。」夫人調侃著說,然後拉著二爺的手,進入夢之門。
相關事宜很多,既然是「徵婚」就不免有很多條條框框,綜合門第,樣貌,性情,才學。最後選了十七位官家小姐。
宴會定在下月初五。
當日,霍家大宅備下酒席,右邊坐著四品以上臣下官眷,後面站著自家姑娘,左邊的是四品以下。園子正位上坐著二爺,右邊是夫人,後面站著曉葵和張管事,左邊偏後一點是霍沄洺,身後站著羽澤。
再瞧下面的姑娘,大概是聽說了今日是選霍家少夫人,一個個花枝招展,塗脂抹粉,金釵銀簪的戴了滿頭,逐個介紹了自己。
今日是女宴,二爺是不用說話的,夫人起身微微點頭:「諸位安康吉祥。」
下面眾人也都起身回禮,夫人接著說:「今日園中已備下吃食酒飲,在座各位佳人可隨意些,絲竹管弦,筆墨紙硯也皆以備好,各位可自行取用。」
「多謝二爺夫人盛情。」眾人一齊說。
罷了,二爺按規矩退場,霍沄洺也要跟著走,夫人叫住了他:「洺兒,你幹什麼去?」
「今兒不是女宴嘛,我留著幹嘛,我找佩哲出去溜達溜達。」
夫人說:「你不許去,留下,你走了,我這席子不就白辦了。」
「師娘!這不會是……您跟師父要跟我選親吧!」
「是啊。」夫人回,「你看看有哪個喜歡,師娘幫你定下來,讓你師父去請君上賜婚,把你的大事情給辦下。」
夫人接著說:「這十七個,都是我跟你師父,精挑細選,門當戶對,性格又合你,都是大家閨秀,隨便哪個都能配上你,你只看看樣貌舉止,喜歡哪個就定下,都是妙齡待嫁的姑娘,你若不要,便都叫別人搶先了。」
「我不要,誰愛要誰要去。我只要簫祁韻!師娘辛苦,徒兒先回了。」霍沄洺說完轉身就要走,夫人一下叫住了他。
「你站住!」夫人輕聲喝到,「你胡說什麼呢?這些一個都不要?那你不要娶妻的嗎?」
「娶一個沒有愛的人,還不如不娶呢!」
「就算你今日一個都不要,我與二爺也會幫你定一個,簫家小姐,你就別想了!」
「師娘!」霍沄洺轉過身來大聲說,「原以為你會理解我,怎麼您和師父都那麼古板。」
「這不是古板,孩子,這是原則,我們霍家,絕不許這樣一個品行敗壞的女子進門。」
「她哪裡就品行敗壞了呢?」霍沄洺沖著夫人大叫。
「帶你去偷盜還不算品行敗壞嗎?那還要如何?殺人放火嗎?」夫人也略略抬高了嗓音,曉葵扶了下夫人的臂,夫人靜下來,看了看四周無人,「洺兒,你不用跟我嚷,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師父能讓你自己選已經很不錯了。」
霍沄洺將態度軟下來:「師娘,可是……師父說,我還小,還要再用幾年功,好好練《霍門劍訣》,到時候再說,不行嗎?」
「不行,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就算要等幾年再娶親,也要先定下來人選,不然以後,誰家的姑娘跟你。」
「可是,師娘,我已經答應了祁韻,我以後是要娶她的,怎麼能食言而肥呢?」
「人活著一輩子,都是為了自己而活,憑什麼你答應了她,便一定要認準一條路走,儘管這條路對你來說終是南牆,你也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嗎?」
「師娘!為什麼婚姻大事不能是我自己作主?是我娶親,是我要找一個跟我白頭到老的姑娘,我為什麼就不能找一個我喜歡的?那您跟師父,如果不是恩愛非常,您們又怎麼能做到相依數十年?如果我娶一個不喜歡的姑娘,那這個姑娘豈不是被我害了?哪個姑娘會想要嫁給一個少爺尊位?完全沒有歡喜的人呢?」
「你跟你師父又怎能同日而語?我與你師父行大婚之禮的時候,是第一次與他見面,當天晚上他就換了戎裝出兵打仗,三年後我才看清他長什麼模樣?你以為婚嫁之事都是兒戲嗎?這世間有幾人能覓得一個從頭至尾都愛你如初的人?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嫁給你師父。」夫人第一次跟霍沄洺說起他們的過去,說罷,她轉過臉看向園中正值妙齡的閨閣姑娘,想起她當年,甚至連這樣相看的機會都沒有。
霍沄洺沒說話,夫人繼續說:「這園中的姑娘,任何一個挑出來都比簫家小姐更勝,你好好看看吧。」
霍沄洺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園子里的姑娘,腦子裡卻在放空。
夫人輕笑,坐在他身邊,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說:「洺兒,也不是說讓你今天挑一個,明天就拜堂,那優秀的姑娘這樣多,怎麼就非她不可,你與她才認識多久,哪裡會有多深的感情,不過是一時頭腦發熱。時間長不聯繫也就忘了,我聽說,她家可能又要搬出內安城了,你們也就聯繫的少了。」
「不可能,她沒告訴我!」霍沄洺一下子從座位上彈起來。
「你別毛毛躁躁的,這麼多人看著呢,不嫌丟人?」夫人說,「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呢,如何告訴你?」
席間有位撫琴的姑娘,舉手投足間優雅大方,偶然瞟向這邊,滿目深情。
霍沄洺眼神空洞,盯著一處並不存在的虛空,側身立耳,俊美的面龐,稜角分明,眉梢低垂,眼中透出情深,嘴角無弧線,任誰家女子都會為這面龐動容。
撫琴的姑娘是洛家的二小姐,年方十五,她今日的妝容淡雅,額間以桃花點綴,分外清純,發上無金銀重掛,只有一隻木簪,下面別了幾朵小小的花,著一件輕薄的紅衫,上面用綉了素雅的小花,秀美非常。
洛家是世代香料大家,各種香料的藥效和味道,都被記載在《洛氏經門》中,洛家上一任家主去世的早,守護經書的是年紀輕輕的洛少,才學過人,精通香理,善以毒入香,傷人於無形,彷彿在香料罐子里浸泡了數年,天生便對此頗有興趣,是洛家當之無愧的家主。
「洺兒,你看那個撫琴的姑娘,這琴彈得真好,是洛家的二姑娘,跟咱們很是登對,只不過是庶出,但是我跟你師父,不在乎嫡庶的。你不是喜歡這種清新脫俗的嗎?覺得怎麼樣?」
「隨便,反正我都不會娶。」霍沄洺連看都沒看,又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那咱們去打個招呼。」夫人拉著沄洺就過去了。
一曲畢,洛氏主母夫人上前跟夫人搭話,洛氏的主母,雖是繼母,卻對洛家庶出的這一兒一女挺上心的。
洛小姐沖沄洺和夫人行了一禮,開口言道:「小女姓洛,閨名染棠,略懂詩書音律,願得公子青睞,小女不勝榮幸。」
夫人笑著說:「真是好孩子,長得漂亮,琴彈得也好,誰家小公子娶了你,都是福氣呢!」
洛氏主母說:「哪裡啊,霍夫人謬讚了,倒是霍小少爺,眉眼俊美,生的便似有福之人,如此師門,也不知道看不看得上我家二丫頭。」
「看不上。」霍沄洺應得十分痛快,話一出驚了夫人一跳。羽澤在身後,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夫人趕緊圓場,說:「嗐,剛出門的時候跟他師父吵了兩句嘴,現下正彆扭著,說話不能當真的,洛夫人別介意。」
「自然自然,算來也是我家二丫頭高攀。」洛家主母話上如此說,只見洛染棠面上一下就掛不住了,臉頰燒紅,把頭低下來,怕是要哭了。
「姑娘,那邊有我家做的點心,我瞧著你大概喜歡,去嘗嘗吧,若是鐘意,等下叫人給你包些帶回去。」夫人上前一步拉著洛染棠的手,溫柔地說到。
洛染棠輕聲回到:「多謝霍夫人。」
應付完洛家的,夫人拉著霍沄洺趕緊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說話,「你幹什麼呢?當著人家面,怎麼如此不顧大局,規矩都沒有了嗎?」
「師娘!我就是順從內心了一次,我不喜歡她,也不可能娶她,為什麼要騙人?」
「你怎麼就聽不懂呢?」夫人第一次跟霍沄洺這樣的語氣說話。
「師娘,您若硬要我留下,待會兒我可能說出比剛才更過分的話,您還是讓我走吧。我知道這次惹您生氣了,等晚上回家,我再跟您請罪。」霍沄洺說完,快步離開了席間。羽澤趕緊跟上。
「洺兒!」夫人沒能叫住他。
曉葵扶著夫人,說:「夫人,算了吧,少爺能明白您和二爺的一片苦心,感情這事,您得給少爺一些時間。不過,今日少爺這事辦的,怕是得罪了洛家,也傷了那二小姐的心。」
「唉,我何嘗不知道要給他時間,但是他不肯放下,多少時日都沒用。」
繞過星嵐閣,霍沄洺帶著羽澤出了府,直奔靳家。
靳佩哲陪霍沄洺來了一家酒館,叫小二上了兩罈子。
「怎麼了,你跟我說說。」靳佩哲瞧著一路上霍沄洺臉色陰沉,一句話不說,到了酒館雅間坐下,他才敢問一句。
霍沄洺抬手喝了一杯,才說:「師父師娘今日給我辦了個宴,找了十七個官家小姐,要我挑一個定親。」
「這是好事啊,你至於這樣嗎?急匆匆找我出來,我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了?」
「這是什麼鬼好事?你瞎說什麼!」又一杯酒下肚,霍沄洺委屈地一下子流出淚來。
靳佩哲一看見他流眼淚,知道剛才那句玩笑有些過分,連忙說:「好好好,我知道,不就是乾爹乾娘不讓你娶簫祁韻嗎?別哭,我知道你。」
靳佩哲攬過霍沄洺的肩,又倒了兩杯酒,「這事情既是乾爹乾娘定下,我也幫不上你,來,咱們今天敞開了喝,不醉不歸,雖然說,借酒澆愁是不太好,但還是一醉方休能舒服一點,喝!」
遞給霍沄洺一杯,靳佩哲自己舉起來一杯,就手飲下,問羽澤:「給你也來一杯?陪你少爺喝點?」
羽澤搖了搖頭,苦笑著,說:「今日在宴上,少爺頂了洛家主母的話,下了夫人的面子,夫人發了好大的火,我是頭一次見夫人也會生氣,您看我家少爺這架勢,定是要醉著回去,我就別喝了,總要有個清醒的,得照顧少爺,還得跟二爺夫人回話呢。」
羽澤看著自家少爺為情所困的樣子,甚是心憂。
「別說你了,我也沒見過乾娘生氣,最多也就是不太高興,也從沒有發火訓人的時候,我阿娘還有時候罵我幾句呢,乾娘從來都是溫和地,笑著待所有人。」
二人說話間,霍沄洺捧著酒罈子喝得正歡,本身酒量酒淺,喝一點就醉,他靠在佩哲肩上,酒灑在衣服上不少,放下酒罈子,他嘴裡喃喃道:「我就是喜歡……她,為什麼都不同意?又不是他們娶親,幹嘛……都要管我……」
靳佩哲笑了笑,低著頭瞧著霍沄洺的眼睛,小聲說:「全天下都能看出來她不是真心,怎麼就你覺得她對你好?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然後又給他開了一壇酒。
「她哪裡不好?她想要爹爹和弟弟活下去有錯嗎?怎麼就不能理解她呢?」霍沄洺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情緒有些激動,「我理解啊!我沒有爹爹和阿娘!我如果有,我也想要他們活著,我也想要爹爹阿娘都疼我,怎麼他們就不要我了呢!為什麼都不要我了!」霍沄洺一邊哭一邊大聲嚷嚷,還有不斷的眼淚流出來。
靳佩哲抱住他,嘴裡說:「好哥哥,我要你啊!我一直都在呢!」
他總是保持著足夠的理智,只有在醉酒之後,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才會把所有壓在心裡的話一吐為快,他快要憋得喘不過氣來。
「我沒有爹爹阿娘!我就得每天都聽師父的話,不能有一點違背,只要我做錯事情,他就一點都不饒的打我!每次都打的可重了,師娘也不護著我了,她也跟我吵!如果我有爹爹,他一定不捨得那麼重地打我,他肯定不捨得!阿娘也是,她肯定會把我抱在懷裡,不讓別人欺負我!」他被靳佩哲抱著,突然有了依靠,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
羽澤在一旁聽著,真的替二爺和夫人叫屈。
「如果我有爹娘,尹凡祐就不會罵我是沒爹沒娘的野種!如果我也有爹娘,我從小就可以跟京中的公子少爺們一起玩,就不用每天都在院子里練劍,也不用躲著他們!」
「現在我連娶妻都不能聽我自己的,我為什麼不能娶她,我就要娶她!」霍沄洺大聲喊道。
「好了好了,娶她,就要她!別人都不要!」靳佩哲一邊撫著他的背,一邊安慰著說。
鬧到天黑,霍沄洺差不多睡著了,羽澤背著少爺,靳佩哲給他們送到霍府門口,張叔出來迎。
他皺了皺眉,跟羽澤說:「少爺怎麼醉成這樣,你怎的不攔著?」
羽澤說:「張叔,佩哲少爺都攔不住,我能攔得住嗎?」
「行了,趕緊帶少爺回屋。」
靳佩哲說:「張叔,我今日出來的匆忙,還沒跟我爹說,我就不進去了,先回了。」
「嗯,佩哲少爺,辛苦您陪我家少爺了,您路上當心些。」
「好。」
世間情愛最傷人,愛之,便想把一切都給對方,可人生而在世,有些東西註定只是給自己,若是喜歡一個人,遇到些許阻攔,便覺是驚天之變,怪不得長街上那些說書先生的話本,大多是悲歡的結局。
正如數十年前的霍墨塘和佟木憶,一個少年得才,一代天劍,一個名家之後,閨門貴女,也難逃世俗,終是先姻親,后懷情。
霍沄洺此刻才覺得,愛情,果然不是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