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甜味
雨水漸歇,到家時,賀灼身上的濕衣服被暖風一烘,已經幹了大半。
許是因為關城宇回來的緣故,今天的傭人格外殷勤。
兩人一進客廳,傭人們便慌忙給賀灼遞來溫水和毛巾。
關城宇工作忙,幾乎一個月也不會回家一次,所以每次關星禾見到他就特別興奮。
她跑到沙發上,抱住關城宇的胳膊,「爸爸你回來啦。」
關城宇卧坐在沙發上看報,騰出一隻手慈愛地摸摸女孩兒的頭。
他抬眼,才看到一身狼狽的賀灼。
少年半乾的頭髮黏前額上,襯得臉色更加蒼白。
關城宇皺了皺眉:「怎麼淋成這個樣子,是不是沒帶傘,下次沒帶就打電話讓王叔去學校裡面給你送。」
賀灼抿了抿唇,低聲說:「帶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謝謝叔叔。」
外頭還飄著小雨,屋裡暖黃色的燈光彷彿客廳籠上一層溫暖的紗。
賀灼身上卻還帶著點涼氣,他抬眸,看著面前一團和氣的父女,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他好像,從沒和父親這樣親近過。
從小到大,父親賀知都很忙,他是雙水中學唯一上過大學的老師,資助了很多學生。
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自己的學生上,卻對自己唯一的兒子疏遠又涼薄。
賀灼看著不遠處的女孩兒。
她雙手抱著關城宇的胳膊,一邊側臉貼著他的袖子,黑緞般得長發軟軟的披散著,那雙明亮的杏眸里綴著點點燈光,柔軟得好似沒有一絲攻擊性。
賀灼心裡矛盾極了。
腦海一面是關熠囂張又惡劣的嘲弄,一面是關星禾帶著笑意的,溫柔的眼眸。
他蜷了蜷指尖,彷彿想到不小心觸到的那方手帕。
他不明白,既然她是和關熠站在一邊,又為什麼要給他這方帕子呢?
是看他可憐?還是想再一次耍弄他?
賀灼晦澀又黑暗的人生從未得到過什麼溫情。
被接到關家的那一天,他坐在車裡,看著呼嘯而過的高樓大廈,心裡也曾悄悄地升起一絲渴盼。
他想,或許這裡會有真正接納他的家人。
可關熠的譏諷與嘲弄,學校里同學們的嘲笑與冷眼,一次次打碎了他內心升起的卑微渴盼。
他像是無助的旅人,一個人孤獨地走在沙漠里。
關星禾的善意於他而言,像是那遙遠的綠洲,哪怕知道是幻覺,也咬著牙想去接近觸碰。
所以,哪怕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希望落空的他還是忍不住地心生憤怒。
他太渴望那溫度了。
因為從未得到過,所以哪怕一點點,都讓他心生滿足。
賀灼觸著口袋裡的手帕,生平第一次,升起一絲逃避的念頭。
他有些無力地閉上眼,忽略心上細細密密的不安與渴盼。
這樣平靜的相處,就很好了。
屋裡靜默,旁邊的傭人低著頭,小聲說:「先生,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關城宇看了看賀灼,溫聲說:「你先上去換身衣服,再下來吃飯,天氣這麼冷,別著涼了。」
賀灼斂住思緒,點點頭。
他動作很快,下樓時,廚師正傾身為關城宇倒葡萄酒。
「來來來,快坐下。」關城宇今天心情特別好,沖著廚師比了個手勢,示意給他們兩人也倒一杯,「你們倆今天陪爸爸喝一杯。」
關星禾說:「可是我們明天要上課。」
「哦,對對對。」關城宇一拍腦袋,「說到上課,今天你們老師給我打電話了。」
他轉過頭,一臉欣慰地望著賀灼,「小賀啊,聽說你這次考了全校第一。」
「特別好。」關城宇喝了口酒,嘆道:「你是個有潛力的孩子,以後想考哪所大學啊。」
賀灼說:「京市大學。」
「好,和我還有你爸爸都是一個大學。」關城宇的笑容淡下來,低聲說:「你爸爸也會很開心的。」
他和賀灼的爸爸賀知是大學同學,雖不熟悉,但也說過幾句話。畢業后,他們一個繼承家業,一個選擇回了家鄉,逐漸斷了聯繫。
再見面已經是很多年以後,關城宇還記得,那時候的賀知,頭髮都白了大半,再也不復年少時的意氣風發。
可那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
那天在別墅的會客廳里,賀知說:「老同學,我今天是來求你件事。」
他頓了幾下,不安地搓了搓手,才繼續說:「我們鎮里今年發了大水,把學校都給衝垮了,孩子們都沒地方讀書,鎮長聽說關氏有一個希望學校基金會,又聽說我們是同學,就叫我來問問。」
「我知道,這個事情是要走排隊,還要走流程的。」賀知抿了抿唇,聲音艱澀又沉痛:「但是鎮上的孩子等不得啊,有些家長聽說鎮上的學校沒了,也不願意費心思送去縣裡的學校,女孩子就直接送去嫁人,男孩子就送出去打工。」
「這樣下去,孩子們的一生都毀了啊。」
直到現在,關城宇還記得賀知臉上心痛又無力的表情。
祖輩的財富讓關城宇生來優越,所以當初,他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賀知要放棄大好前途,回到那個破舊的小鎮上,做一個平庸窮困的老師。
可是在那一瞬間,關城宇突然明白了。
或許,他只是犧牲了自己的前途,去換取更多人的光明。
所以最後,關城宇答應了下來。
小鎮里的學校不僅新建了起來,還換上了嶄新的課桌,先進的教具。
他沒有再見過賀知,只是逢年過節,會收到他寄來的一些新鮮的特產。
前幾年,禮物突然斷了,關家富貴了幾代,節日里上門拜訪送禮的絡繹不絕,關城宇也沒去在意,直到後來才知道,賀知因為常年勞累,得了重病,沒過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兒子。
關城宇愧疚自己的疏失,決心把賀灼接回家來,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撫養。
屋裡靜默,彷彿連雨絲打在玻璃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餐桌上的氣氛凝重極了。
關星禾嘴裡嚼著牛肉,看看沉默的賀灼,又望了望嚴肅的關城宇。
有些尷尬地岔開話題,「爸爸,我這次英語年紀第二呢,你都不表揚表揚我呀。」
關城宇臉上的凝重霎時無影無蹤,他冷哼一聲,「表揚你?」
「你怎麼不說說數學才考60分?」
關星禾差點被嘴裡的牛肉噎到。
她不過是想緩和氣氛,怎麼惹禍上身了?
「這次考試真的很難。」關星禾眨眨眼,「大家都考得不好。」
「那為什麼人家賀灼,都高一了,還能拿全校數學第一?」關城宇有些恨鐵不成鋼,「等等吃完飯,拿上考卷,讓哥哥教你。」
關星禾瞪大了眼,下意識地反駁道:「我不要。」
她錯那麼多,給賀灼看到多丟臉啊!
況且,況且她還沒原諒他呢!
關城宇氣得冷哼一聲,「人家小賀還沒說不願意呢,你倒先擺上架子了。」
他轉過頭,語氣瞬間好了許多,「小賀,行不行啊?」
賀灼沉靜無波的雙眸似是一瞬間有些了波瀾,半晌,才微微點頭。
剛剛沉默又悲傷的氣息沒了大半,吃完飯,趁著關城宇拉著賀灼聊天的功夫,關星禾默默溜回房間。
她泡了個澡,剛出洗手間走出來,就聽到敲門聲。
關星禾打開門。
一陣清冷的空氣襲來,少年站在明亮的燈下,垂著眸,一雙黑峻峻的眼沉默地和她對上,又在小一秒移開。
關星禾將門敞開了些,小聲說:「進來吧。」
浴室的門還未關上,氤氳的蒸汽飄出來,還帶著絲若有若無的花香。
賀灼腳步頓了幾秒,才踟躕著走進來。
一旁的關星禾磨磨蹭蹭地移了把椅子,又俯下身子,慢吞吞地從書包里取出卷子。
賀灼垂眸看了看,指尖微頓。
錯得實在有點多了。
他猶豫了片刻,才沉聲問:「哪裡不會?」
屋裡開著暖氣,溫熱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少年清冷的聲音飄進關星禾耳朵里,讓她忍不住一激靈。
她低眸,看著沒幾個勾的卷面,第一次因為數學差而產生了些羞愧。
在一個和你關係不太好的人面前丟臉,比什麼都難受。
關星禾抿了抿唇,很想說都不會。但心底莫名的羞恥心,讓這句話生生堵在喉嚨口。
最後,她只得隨便指了一題,「這個。」
以兩人的關係,關星禾認定他不會認真教她,應該就是隨便講幾句,應付一下關城宇的要求罷了。
房間里很安靜,少年斂著眉,嘴唇緊緊地抿著,清冷的臉上露出幾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沉聲說:「筆給我。」
「啊?」關星禾有些不明所以,過了幾秒,才傻愣愣地把筆遞給他。
賀灼低下頭,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筆,低頭刷刷地寫了幾筆,才開口講解:「我看了一下你上道題的思路,應該沒有完全理解這個定義,你應該先……」
他側著身,脊背依舊筆直挺拔,側臉堅毅清冷,袖子整齊地挽起一截,小臂上浮著幾條青筋,顯得堅實又有力量。
「聽懂了嗎?」
講完一題,他側過身,那雙漆黑雙眸在燈光的映襯下,彷彿亮起了一點點微末的光。
關星禾有些驚異於他的認真,猶豫了幾下,還是說:「額……能再講一遍嗎?」
她剛剛光顧著看人,有些沒認真聽。
賀灼的神色頓了頓,垂眸看了眼旁邊的女孩兒。
她長著一雙漂亮的杏核眼,眼尾微微下垂,輕輕眨眼,顯得無辜又天真。
就像是,從來不會有什麼壞心思一般。
淺淺的矛盾感,慢慢地纏繞上來。
賀灼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冷聲說:「那我再講一遍,你可以先……」
關星禾連忙集中精神。
他說完一題,關星禾有些興奮地說,「哦我懂了懂了。」
賀灼的思路簡單又清晰,認真聽一遍就懂了。
她握著筆,低頭訂正起來。
房間里的燈光溫柔地灑落,賀灼側過頭看著她。
空氣中飄來她身上清新的身體乳味,女孩兒穿著米白色的棉質睡衣,頰邊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柔軟得像沒有一絲攻擊性的小兔子。
賀灼攥著筆的手微微用力。
他忽略自己心頭湧上的矛盾感,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關星禾是真的聽懂了,等她差不多訂正完時,王姨敲門送了兩杯牛奶。
「先生讓我送上來的。」
關星禾關了門,彎腰打開抽屜,往杯子里丟了兩顆冰糖,才將其中一杯遞給賀灼。
他怔楞了一瞬,才接過來。
她眼尾彎耷拉著,像是天生帶著笑意。
「加點糖比較好喝。」
賀灼沒說話。
或許生活太苦,他總是不習慣帶著甜味的東西,
可他輕輕抿了一口,卻感覺沒想象中的那麼差。
關星禾把糖袋收回抽屜,她抬眸,語氣里有些忐忑,「你明天還來嗎?」
她始終覺得賀灼只是應付一下父親的話。
空氣中散著淡淡的奶香,女孩兒的聲音融進去,都彷彿帶上了甜味。
少年手指微顫,沒有抬頭看她。
「嗯。」
他不斷忽略心上的矛盾感,不停告訴自己——
自己只是為了完成關叔叔的請求。
再沒有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