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哥
海市的秋天來得早,九月還未過半,酷熱就在秋風中散去。
別墅外,黃葉鋪了一地,草地上的鞦韆在風中輕輕擺動著,靜謐又安詳。
突然,門口的鐵質的閘門「嘭」得一聲巨響,驚得樹下的人紛紛望去。
秋風裡,關星禾背著小提琴,慌慌張張往裡面闖。她穿著身煙粉色連衣裙,長發飄飄,裙擺被風吹起一角,像是從畫中跑出來一般。
女孩兒將小提琴放在椅子邊,發現桌子上的遊戲已經擺開了,慌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拖堂了,你們已經開始嗎?」
一旁的徐梧弔兒郎當,翹著腿,「沒呢,就等你大小姐了,今天小胖家裡有事,咱們少個人。」
像是想到什麼,他突然身子前傾,扯了扯旁邊的關星禾,慫恿道:「聽說你家新來了個哥哥,叫他下來,代替小胖,怎麼樣?」
關星禾撇了撇嘴,「別了吧。」
她端起桌上的果汁,輕抿了口,視線不自覺地轉向二樓中間的房間。
秋日的風很涼爽,二樓正中間的窗台上擺著盆梔子花,花兒搖搖曳曳,隨著秋風悠悠地飄下幾瓣猶帶花香的白花瓣。
而旁邊的那間房,緊閉著窗,深色窗帘阻隔了視線,只留下一片陰沉的黑。
「他不會來的。」
徐梧「嘖」了聲,「你不去試試怎麼知道。」
他這麼一說,周圍的小夥伴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是啊,人多了才好玩。」
「星星你去叫叫嘛。」
「對啊,要不然今天好沒意思。」
關星禾被趕鴨子上架地推進屋裡,剛剛要玩遊戲的快樂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拖沓著,不情不願的往樓上走。
關星禾和這個「哥哥」實際上並不熟,一個多月連話也說不上幾句。
剛開始,家裡來了個新哥哥,爸爸媽媽又很少在家,她不免對他有幾分好奇,常常主動找他說話。
可他的回答不是「嗯」,就是「哦」。
關星禾家境優越,又長著一張「初戀臉」,眉眼彎彎,笑意溫柔到人心坎里,誰對她不是一副笑臉。
唯獨這個新來的哥哥,橫眉冷對,從不給她一個笑臉。
久而久之,關星禾也不自討沒趣了。
望著二樓角落的緊閉的房間,她腳步愈發沉悶。
走到漆黑的房門前,關星禾深呼吸一口,屏住呼吸,敲了敲。
一片寂靜,幾秒后,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
秋光並不十分明媚,少年站在門關處,身後落下一道灰色的陰影。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眉眼硬朗銳利,似乎染上了一層秋葉的涼意。
關星禾莫名被那眼神里的冷意怵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小聲問:「我們在玩大富翁,你要一起嗎?」
賀灼黑眸微閃,下一秒被恢復了沉寂。
「不用了。」
他銳利的眉皺了皺,似是在極力找什麼理由。
半晌才低啞著聲,補充了一句:「我在看書。」
意料之中的被拒絕了,關星禾低低地「哦」了一聲。
想到等等又要被一群小夥伴數落,不知哪來的勇氣,她看著緩緩合上的房門,咬咬牙,猛地伸手擋住,「等等。」
她垂眸,對上賀灼手中的書,眼睫微微顫,思考了片刻,低著聲問:「我們家有下冊,你想看嗎?」
那是一本《基督山伯爵》,深藍色的封面有幾道划痕,四邊都被磨平了稜角。從上個月,關星禾就注意到賀灼在看這本書。
可將近一個月過去了,他還是停留在上冊,所以關星河忍不住猜測,他要不是忘記帶下冊了,就是根本就沒有下冊。
少年握著書的手攥緊了幾分。
這本上冊的《基督山伯爵》是小學畢業時,班主任送他的禮物。
那是很多年來,不苟言笑的班主任唯一一次他笑。
他說:「賀灼啊,這次升學考你是全縣的第一名,你好好努力,也能和你爸爸一樣,考上大學。」
他彎下身子,拉開破舊的抽屜,翻翻找找,半晌才掏出一本書,獻寶似地遞給他。
「這是送你的,下冊不知去哪了,以後等你走出清水鎮,再去看看下冊的故事。」
賀灼曾經在昏暗的燈下,翻閱過無數次,也在無數個寂寂長夜裡,默默地幻想著走出清水鎮,找到下冊的故事。
秋日裡,風裹挾著涼意吹進走廊里。
他攥著書,心裡猶豫和渴望交織纏繞。
他沒玩過那個叫「大富翁」的東西,甚至聽都沒聽過,童年予他是煙熏火燎的廚房,一桶桶沉重的井水,還有比他還要高的灶台。
從沒有人邀請過他。
所以,他害怕,會鬧出什麼笑話。
袖口被輕輕扯了幾下,賀灼低眸,對上女孩兒的眼。
她眼角微垂,像只耷拉著耳朵的小兔,軟軟的帶上幾分可憐的意味。
「就一局,好嗎?」
「下冊很好看的。」
女孩兒的聲音帶著秋天沒有的暖意,悠悠地鑽進他耳畔里,賀灼手指僵硬,心中的渴望肆無忌憚地湧上來,一瞬間壓過了潛藏的顧慮。
幾秒后,他微微點頭。
圍成一圈的少年看著一前一後的兩個人,發出低低的歡呼。
徐梧掀了掀眼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賀灼的視線撞向正中央的徐梧,腳步滯了滯,嘴唇抿成直線。
一旁的關星禾見他遲遲沒有落座,疑惑地抬眼。
逆著光,少年的黑髮染上了一層浮光,他穿著白襯衣,長身玉立,脊背崩得筆直,深邃的眼眸漆黑一片,宛如深不見底的幽譚。
關星禾以為他是看到這麼多人有些緊張,拍拍身旁的座椅,軟聲說:「坐啊。」
過了幾秒,賀灼垂著眸,緩緩地把椅子往外拉了些,才坐下。他坐姿端正,挺直的脊背一分也沒彎,幾乎只佔了座椅一半的位置。
半晌,徐梧扔給他一疊虛擬貨幣,將篩子遞給他,「開始吧。」
賀灼一隻手接過篩子,蒼白的手背上浮起幾道青筋,似是猶豫了片刻,他輕輕把篩子往桌上一擲。
一個紅點。
有人將代表他的棋子往前放了一格,問他:「買嗎?」
賀灼壓根就不知道遊戲規則,愣了幾秒,嘴唇抿得發白,沒答話。
徐梧輕「嘖」了聲,語氣有些不耐煩:「問你話呢」
四周的人齊刷刷地望著他,有疑惑的,有不耐煩的,也有蔑視的。
一雙雙眼睛彷彿刺眼的白光,透過重重黑暗,看透了他內心潛藏的無措,讓他躲藏的自卑□□裸地展露著,無處遁形。
他恍若回到剛轉學的那一天,上課時,老師用英文問他問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全班人像看笑話一般地看著他,耳邊是響起窸窸窣窣地嘲笑聲。
「聽說村裡轉過來的」
「鄉巴佬」
「你看看他的鉛筆,都那麼短了還在用」
沒有人知道他這一個月是怎麼過來的。
父親死後,他在鎮上的中學寄宿,只在逢年過節,學校封閉的時候才回家幾天。
一個人的生活孤寂灰暗,他開始害怕過節。
因為每當除夕夜,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躲在逼仄狹小的屋子裡,聽著外面的喧鬧的歡笑聲和鞭炮聲。
他以為會永遠是一個人,永遠這樣躲在黑暗裡。
可一個月前的暑假裡,鎮長敲開了他家的門,告訴他,有人想要資助你,帶你去大城市,去讀最好的學校。
於是他坐上了從沒見過的豪華轎車,看著一路的風景從破敗的小樓變成高樓大廈。
然後來到了他夢裡都不曾出現的大房子,開始新的生活。
關叔叔和阿姨很和藹,可卻很忙,除了一個多月前匆匆見過一面,賀灼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而這個妹妹.……
他垂眼,視線落在關星禾身上。
身後的暖黃的陽光落下來,將她及腰的長發都染成溫暖的栗子色。
她好像生來帶著光,從來都是溫和又漂亮的樣子。
可賀灼知道,她對自己的溫言細語,也許都是偽裝。
他想起一個多月前,自己剛來的那天。
天氣滿是燥熱的味道。
他站在梧桐樹下,看著遠處的兩個人。
少年插兜站在一旁,嘴上叼著根不知哪來的煙。
他知道,那是關叔叔妹妹的孩子,也是關星禾的表哥。
女孩兒背對著他,坐在花園的長椅上,膝上是一把嶄新的小提琴。
少年自顧自地嘀咕:『『聽說,舅舅從鄉下撿了個人?」
「不知道哪來的鄉下野小子,渾身的窮酸氣,看見了就煩。』』
『『我絕對要好好整整他,你必須站在我這邊。』』
半晌沒聽到回答,他回過頭,氣惱地用腳輕輕踢了踢女孩兒,『『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女孩兒低低地『『嗯』』了聲。
樹蔭擋去了酷熱的陽光,可依舊有幾縷酷日,穿過樹蔭的縫隙,落在賀灼身上。
他莫名地,覺得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