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番外 長兄
深夜,寒風凜冽,烏雲密布,黯淡的白雪掩埋了原野上的一切,空留幾座殘存的豐碑,它們下面壓著的,大概是那些還沒被遺忘的逝者。
今天本來應該是個好日子的,萬家團圓,和和美美,幸福的人們吃著熱氣騰騰的肉餃子,蘸著醋,包著硬幣,爭先恐後,歡聲笑語。
今天當然是個好日子,所以在今天,這個打著手電筒,提著大袋子,在這片荒墳中冒著風雪前進的男人顯得尤為異常。
「媽的,車拋錨了,這個鬼地方……」
他又不慎將名貴的皮鞋踏進雪坑,滿腳的冰涼讓他再次罵出聲。
「阿煙說的,是這個地方吧……」
男人抬頭,望著四周白茫茫的荒野,「記得是……哪來著?」
啊,對了,三六三二。
三六三二其實很好找,男人來之前了解過這個地方,這裡風水不好,一般只有那種沒多少人認識,卻也不至於被當成流浪漢火化的人才會在最後來到這裡。
所以,從邊緣往前數就行了。
就比如這個,三七四八。
他也不在乎腳底這雙新買的皮鞋了,像小時候偷煤那樣,在大雪地上一步一個腳印,艱難地往前走著。
滲進鞋裡的雪被他的體溫燙的漸漸融化,變成冰水浸濕了他妻子給他編製了三天的羊毛襪。
雖說這種襪子有點臃腫,但他還挺喜歡這種厚實的,主要是他七歲的小女兒玩鬧似的在上面縫了一隻看起來像茶壺的小白兔,每次出差,他在賓館休息的時候,看到襪子上那隻小白兔,感覺心都要化了。
「這不就找到了嗎?這不就找到了嘛。」
他終於從冰雪覆蓋的一個個雪堆中找到了那個人的墳,用手掃掉覆蓋在石碑上的風雪,看到上面的名字以後,他終於解脫般放下了那個看起來很重的大袋子。
「終於能暖和了,終於能暖和咯。」
男人俯身,後退了幾步,在石碑前扒拉出一片空地,「我給你講現在國家都提倡環保,這袋子裝的可都是好東西。」
對著瀰漫的大雪這麼說著,他從袋子里取出很多黃紙,把那些黃紙擺放在剛清理出來的空地上之後,他掏出防風火柴,那團火就那麼輕而易舉的,在風雪的磋磨下升了起來。
「我們公司最新研發的,高科技紙錢,厲不厲害。」
男人嘿嘿笑了兩聲,盤腿坐在雪地上,一邊往火堆里添紙,一邊從袋子拿出酒和放在食盒裡熱乎乎的餃子。
「韭菜大肉餡的,院長親自包的,我看你好多年沒吃了,就帶過來給你嘗嘗。」
「唉你知道嗎,上次,就幾天前,院長拿獎了,獎的名字我忘了,好像挺長的,不過院長那天還挺高興的,回來以後天天捧著那個獎盃炫耀。」
坐在雪地上烤著火,坐在墳前的男人總感覺少了點什麼。
他打開瓶蓋,抬頭望了望烏黑的雲邊,抿了口辛辣的白酒之後,恍然大悟。
這天寒地凍的,得吃點東西。
「反正你也不喜歡吃餃子,我就替你嘗嘗哈,畢竟咱不能浪費糧食不是?」
打開食盒,比面前這團火還溫暖的面香瞬間瀰漫,男人翻了翻袋子,發現沒帶筷子之後,索性摘掉手套,抓起一個就往嘴裡扔。
「嗯,好吃。」
他吃的很香,「以前寧曦總說院長包餃子不放香油,今年總算放了。」
「說起來寧曦這小子最近好像又賺了一筆,他不是從小就長得好嗎?前兩年,我有個朋友,拍電影的,一看到他,兩眼放光,說什麼也要讓他去演戲。」
「他琢磨著剛畢業暫時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就破罐子破摔,硬上了,結果你別說,現在的人還真就只看臉,他就在電視上出現了五分鐘,就成什麼,最佳男配角了。」
「他現在挺好的,每年能掙不少,剛才吃飯的時候還給我說,想在院里辦個學校,讓我安排一下。」
「我沒答應,我們院已經夠好了,孩子也都是好孩子,隨隨便便都能考上市裡的好學校,不需要多此一舉。」
「然後,然後是寧露,他還那個樣,憨憨的,整天不著家,他老婆一直給我打電話抱怨。」
「不過也沒辦法。」男人把餃子放在火上烤了烤,同時抹掉嘴邊的油,「畢竟消防員嘛,不著家才正常。」
「就是可憐他的孩子,一年見不到幾次爹,跟我們院里出來的一樣。」
「對了,寧雨,她出獄了你知道嗎?」
雪越下越大,像一場迷離的夢,不知何時停,不知何處止。
男人沉默了。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吃著餃子喝著酒,和村口老大爺一樣,盯著石碑上的照片,吧唧著嘴,看起來樂樂呵呵的,好不悠哉。
「我們.……」
「我們今天,就,今天冬至你知道嗎?」
「我們就和往年一樣,都放下手中的事,帶著全家老小,回到這個小縣城,陪院長過冬至。」
「說起來,我們長大以後,你還沒來過吧?」
「現在和我們小時候不一樣了,院長包餃子也不用千辛萬苦去求人賒面賒肉啥的,就一家子人,老的陪老的,小的陪小的,坐在小桌子前面,吃著點心聊著天,慢慢幾千個餃子也就包完了。」
「挺好的,沒人餓著。」
「挺好的。」
「.……」
「我記得,以前吧,每年只能吃一頓餃子,那時候,沒到這會兒,院長就開始忙,因為她不是沒什麼親戚朋友嘛,我們那時候也小,只能幫她壓壓麵皮什麼的,所以我們就在廚房外面,冒著大雪,扒在門邊上,排隊給院長壓麵皮。」
「院長訂的規矩是一人壓二十五個麵皮,壓完就出去,重新排隊,一個也不能多,一個也不能少。」
「每進去一個人,我們就在門外面,看著擀麵杖在數,嘴裡小聲念叨著一二三四,眼睛像狼一樣盯著盆里的肉餡,瘋瘋癲癲的,老好玩了。」
「有一次,煙偷偷多壓了兩張麵皮,寧曦眼睛尖發現了,然後他就告狀,把煙煙惹哭了。」
「我的天,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煙哭的那叫一個天崩地裂啊,院長到最後都害怕了,要不是寧曦分給她五個餃子,我覺得那天煙至少要哭一天。」
「現在的話,唉,就不提了。」
「現在的娃娃一個比一個懶,就比如我家那個,別說包餃子,老師每個星期能少叫我去兩趟辦公室就謝天謝地了。」
飯盒裡的餃子沒了,男人也吃飽了。
他把飯盒放回袋子,接著又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
「哦,對了,煙,還有煙。」
「你上次見她了吧?這地方還是她讓我過來的。」
「煙,她走了,剛才包完餃子就走了。」
「走之前她給院長說,要去國外旅遊,可能好幾年都不回來。」
「院長沒說什麼,就讓她多打幾個電話。」
「院長年紀大了,這幾年心臟也不好,所以我和煙就沒跟她說什麼,你別擔心哈,反正她也好久沒見你了,就連這盤餃子都是我偷偷帶過來的,我估摸著她可能也把你給忘了。」
不知不覺,從街頭老李那打的三斤白酒已經沒了大半,老李釀了三十多年的烈酒,即使是一向海量的他也有些頭暈。
「你……你說你怎麼那麼倒霉啊,你從小就那麼倒霉,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兒都能被你碰上,但那些,那些都是破事兒啊,你說說你,你怎麼就那麼倒霉呢?」
他開始語無倫次,胡言亂語,天上黑壓壓的烏雲在視線中慢慢下沉,一如曾經被怨懟撕裂的過往。
「你說你,從小就是我們中腦子最好的那個,你到底是為什麼啊?」
無窮的困惑隨著酒勁上浮,他添著火,不斷思索,「當初那個廠是你說要開的,結果賺了錢你一分沒拿;當初那片地是你慫恿著我傾家蕩產買的,然後上面徵收的時候我打電話問你在哪你說你在便利店勤工儉學;當初煙的學費是你湊的,結果你晚了足足一年才上了高中,你說說你,你看不清我們是什麼玩意兒嗎?你自小就像個神仙,長得也像,心氣也像,你說說你,你憑什麼啊?」
「我們都是普通人,沒你那麼仙,你憑什麼把我們當人看啊?」
「就自個兒過自個兒的,誰也別管誰,不好嗎?」
「如果,你沒躺在這底下,我沒和老黃打那個電話,你打算怎麼辦?」
「就一輩子當個惡人?替東子的死背黑鍋?替一場意外背黑鍋?到死也不肯說一句『我沒錯』,替自己辯解哪怕是一句話?」
「你憑什麼啊?」
「我該知道,我當初就該知道,那年高考,你不可能就拿了那麼點分,老黃也不是那種看到我們困難就主動免三年租金的好人,老黃的兒子也更不是能考上那座大學的聰明人,我該知道的,我是最早被院長收留的孩子,我該知道的。」
「你不是想要當個記者嗎?你不是想要當一個,為那些,像院長那樣的,像小時候的我們那樣的,吃不上飯的,仍然餓著哭著的孩子發聲的,去幫助他們的記者嗎?」
「你憑什麼,你憑什麼覺得自己的未來能抵得上三年租金啊?你憑什麼啊?」
「憑你高尚?憑你覺得我們更需要幫助?憑你把我們當成人看,當成兄弟姐妹,所以你就能在替我們放棄了未來之後,背上殺人兇手的惡名就那麼走了?」
「就事不關己的走了?」
「就……」
一陣風吹過,它像一把新磨的屠刀,那麼鋒利,那麼刺骨,扎著人的心肺,讓茫然卻悲憤的醉漢陡然清醒。
「走了?」
看來,老李過去的三十多年,白活了。
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將空瓶立在火堆前,無奈地笑了笑。
這個地方,只有他和煙知道就好。
那些事,只有他知道就好。
他是最大的孩子,那年,剛剛被丈夫拋棄的院長,剛死了親骨肉的院長,還不是院長的院長,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大雪天撿到了自己。
在那天,他就從沒人管的乞丐,變成了寧家的長子,變成了寧家的長兄。
所以,所有事情,都是他錯了,也該是他錯了。
他的兄弟姐妹們仍然是光彩奪人的明星,仍然是救人於水火的英雄,仍然是義薄雲天的俠士,仍然是全世界最美的姑娘。
一切都不會改變,就這樣。
這麼想著,碩大的袋子里也只剩最後一樣東西。
他拿出那瓶甜到膩人的糖水,起身,走到被風雪掩埋的石碑面前。
他又低頭,俯下身子,重新戴上手套,打算掃開石碑前的積雪。
溫暖的屋子裡,吃飽喝足的孩子們都拿著屬於自己的小板凳,整整齊齊地坐在白髮蒼蒼的老者身前,靜悄悄地聽她講故事。
「孩子們,今天,我們就講一個大哥哥的故事。」
老者慈祥地微笑著,對著周圍的孩子慢慢訴說。
這世上曾經有那麼一個人。
他總是陪在他的兄弟姐妹身邊,也總帶著能暖到人心窩子的笑臉。
淘氣的妹妹憧憬古代仗劍天涯的俠士,他就在雨過之後,孤身前往深山,找到被巨龍埋藏的寶劍送給妹妹。
靦腆的弟弟喜歡美麗的布匹和衣裳,他就在晨曦來臨之際,剪下天邊最耀眼的那片紅雲,送給弟弟。
老實的哥哥總是趴在窗邊滿臉期待地看著街邊路過的警車,他就從翠綠的嫩葉上輕輕捧起幾滴露水,將那藏在露水中的英雄送給哥哥。
說到這,老者停頓了一下,等到孩子們期待的眼神越發明亮之時,她接著說。
「還有一個,很壞很壞的孩子。」
那個壞孩子總是偷偷去街上的老李家要酒喝,他偶然知道之後,就喚出一陣風,將老李給壞孩子的酒都捲走,只剩下摻了蜜的糖水。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將到這裡,大家都去睡覺吧。」
「唉,再講一個嘛!」
「快睡覺去,明天還要上課呢。」
冬至,家和,萬事興。
忙碌了一天的孩子剛進家門就能喝到熱騰騰的麵湯,他可以挑出盤子里最肥碩的餃子,蘸著醋,和家人抱怨著正午的無奈,在飽飯的餘裕中陷入沉靜又美好的夢鄉。
一望無際的雪原上,自以為是的醉漢頹然跪地。
他剛在積雪中挖出一把木劍,那把劍滿是划痕,看上去粗製濫造,像是哪個孩子用生鏽的燉刀一筆一筆刻出來的。
他剛在石碑前翻出一本舊書,那本書中夾著一張楓葉製成的書籤,那緋紅的瑰寶比秋日裡散不去的紅霞還要耀眼,不知是哪個連窗戶都夠不到的小傢伙爬上高高的楓樹摘下來的。
他剛在微風裡找到一張實木的相框,相框前救火的英雄已經泛黃,相框背面年輕的戰士依然負重前行。
家和,萬事興。
他歇斯底里,他嚎啕大哭,他心如刀絞,他悲痛欲絕,他顫抖著將那瓶甜到讓人發慌的糖水放在相框旁邊,看著已經熄滅的灰燼將所有事物掩埋。
他掙扎了許久,在烏雲散去,淡藍色的月光將周圍的雪地映出暖色之時,無法清醒的醉漢抬頭看了眼清澈的天空,木然著,笑了。
雨過,曦臨。
風起,露凝。
煙消,雲散。
冢嘆,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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