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七國第一琴師的手,著實好看】
我叫聞人語,舊時魏國人,普普通通平民百姓,後來秦國攻打魏國,魏國敗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為了活命,我趁亂逃跑輾轉各國最終來到了桑海,在荒野郊外的一具屍體上找到了一套儒者的衣服和一封沾有血的信,就這樣,我莫名其妙以『子敬』的身份進入了小聖賢庄讀書。
因為這個身份是撿來的,所以我一直都安安靜靜默默無聞,生怕招惹到哪個不該招惹的人導致自己的秘密泄露,但也正因如此,那個肥頭大耳的子慕總是欺負我,而我每一次也都默默的忍了下去。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直到那天子慕日常帶人來圍堵我,一名叫『子廉』的同學挺身而出保護了我,那次之後,我們成為了朋友。
哦,以上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三個時辰之前,子廉一臉幽怨的跑了過來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後小心翼翼的問道:「為了反秦大業,你願意成為我的心悅之人嗎?」
我一臉茫然的看著子廉,子廉一臉凝重的看著我。
然後,我默默的舉起了手,給了他一拳。
我拿你當兄弟你居然心悅於我?!
還有反秦個什麼鬼啊!我好不容易才擁有現在的美好生活啊喂!!!
子廉捂著青腫了的半邊臉以及破碎了的反秦夢哭哭啼啼的跑了,我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想要感慨一番作詩一首,然而剛抬起頭,就與一個蹲在樹枝上的瘦弱青年對上了眼。
那青年沉默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他額前的兩縷黃色長發隨風飄蕩,一雙賊溜溜的大眼睛轉啊轉。
「你想找誰?」
我思索片刻,得出了一個結論,
小聖賢庄一向不容外人進入,恐怕那人是來這裡尋人的但又無法從正門進來被逼無奈才選擇翻牆爬樹。
那人撓了撓下巴,開口詢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著紅衣披著長發又特別能作死的人?」
?
小聖賢庄還有這種人?
不過我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描述,妥妥的就是剛才那個什麼大秦醫聖夏無且帶來的紅衣男子。
這不是巧了嘛!
「我剛才看見他追著一隻很肥的鴿子跑往了郊外,一邊跑還一邊念叨著什麼白鳳啊美人啊。」
我的話還沒說完,那個人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對,沒錯,就是消失。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輕功嗎?!
子敬震驚,但子敬不在乎,子敬只知道那個人消失前瞳孔地震了一瞬,其中滿是震驚和悲傷。
看來今日的桑海城又多了一個傷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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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他。」
/——「什麼?」
/——「我說,殺了他。」
/——「巨子……?」
/——「必要時,殺了沈長安。」
高漸離清楚的記得說出那句話時的巨子是怎樣的凝重與認真,彷彿那是關係著整個墨家生死存亡的重大決定。
他的命是燕丹救回來的,他的情是荊軻撩撥而成的,他的心是墨家兼愛、非攻修補而成的,也正因如此,他心甘情願把自己的一切都獻與墨家。
在荊軻和六指黑俠死亡、燕丹成為了新的墨家巨子后,或是有人刻意,或是流水無情,不知不覺從何時起,高漸離效忠的對象從『墨家』變成了『燕丹』。
自然,他沒注意到這個問題,或者說,是刻意忽略了這個問題。
燕丹的命令即為信條,墨眉所指,便是仇敵。
但高漸離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墨眉所指向的,居然是沈長安。
聽到巨子得命令而呆愣的那一瞬,高漸離才意識到沈長安於自己,或許有著特別的意義。
仔細想來,幾乎過去每一次與沈長安見面時,對方身邊都會存在荊軻或者六指黑俠。
就像是風吹葉落,花開余香,雪碎冰寒,月明星朗,就像人有影子,而影子亦離不開人。
從很久之前起,高漸離就已經習慣了沈長安的存在,並在對方面前放下許多戒備和偽裝。
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
市井流言,閑言碎語,江湖傳聞。
天下之廣,江湖之大,誰人不知荊軻與高漸離關係密切。
琴劍相交,魚水不離。
在那些旁人不得知的私下會飲時,撫琴盡興到手指麻木的高漸離輕闔雙眸,清冷的聲音響起在室內,直直而凜冽的針對向刻意隱藏了自己的氣息躲在角落裡的沈長安。
「你為何不過來?」
每一次,每一次皆是如此。
高漸離撫琴,荊軻痛飲,而沈長安只是躲在角落裡,嘴角噙著笑,靜靜的看著兩人。
高漸離是琴師,樂之境界,半倚技半靠情,唯濃情蜜意,唯看盡紅塵,才能領悟到樂曲的高深境界。
自然,他對於『情』這種東西看的極為透徹,不論是歡愛之情,還是棣華之義,亦或是金蘭之誼。
沈長安看向荊軻時,低垂著的細長睫毛下那雙深如汪海、邃似長崖的雙眸中閃爍的洶湧熾熱被高漸離盡收眼底,掩於心中。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不是愛,不是恨,不是敬仰,不是蔑視,有些像是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能夠救命的稻草,又有些像失敗之徒望著自己的好友獲得成功。
「你為何不過來?」
高漸離又問了一遍,而這一次,沈長安有所回應。
他轉過頭,幾縷被風吹的凌亂的髮絲沾在額前,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為何要過去。」
沈長安反問,嘴角的笑不曾消失。
他如此淡淡的問,但那問顯然是肯定句,就好像那是一個根本不應該成為問題的東西。
春夏秋冬,四季輪迴,萬物如此,恆古不變。
高漸離默然,
他恍然發現,原來這世間真的有人把自身看的低到塵埃中,有所求而不敢妄進,恐自身污穢灼所求。
「你……害怕大哥?」
這一次回應高漸離的依舊是笑,只不過這次的笑很大聲,其中的自嘲和悲傷濃的無以復加。
沈長安把頭靠在了柱子上,他的目光空洞無垠卻又充滿星辰,他的目光是在荊軻身上的,但高漸離知道,他看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既然想念,為何不去?」
撩動琴弦,三兩曲調成音,不成曲,卻入耳。
——沈長安也是有在意的人,一如我在乎荊軻。
高漸離如是想。
「你讓我去尋隨一位亡人?」
弦斷,音停,曲變調。
就連喝的醉醺醺的荊軻都被這聲驚的坐了起來,揉了揉迷迷糊糊的雙眼環顧了另外兩人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傻笑,然後又沉沉睡去。
「……抱歉。」
高漸離垂眸,不再做更多言語。
他向來是不擅長安慰人的,所能做的,也只是不再詢問更多。
「沒什麼好抱歉的。」
沈長安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但他眼底那抹近乎絕望的神色卻顯露無遺。
「怨不得其他任何人,只怨我自己。」
風吹開半掩的窗,沈長安抬眼望去,落日餘暉映入眼底,殘陽如血,濃艷凝重。
「他死於執念。」
死於他的執念,亦死於我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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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被冷風吹到頭疼,這才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從無盡回憶中抽身出來。
此時已是深夜,朦朧的月消失不見,濃墨一樣的蒼穹上連一絲星光都看不到,想來明日會是個糟糕的天氣。
高漸離回頭,入目的便是蓋聶那雙低垂著的眉頭微微皺起的眼。
「你在看什麼?」
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高漸離發現對方在看的是自己的手。
撫在琴弦的的五指纖細修長,白皙如玉,骨節分明,但因連日來的操勞和握劍使得上面有著不少的細碎傷口,手背之上更是有著一道細長的、被羽刃切割開來的傷口。
「你的手……很適合撫琴。」
——或許從來就不適合握劍殺人。
蓋聶頓了頓,生生把後半句咽進肚裡。
他知道,如果後半句出了口,那短時間內自己就別想再得到對方的好臉色了。
「多謝……?」
高漸離欲言又止,顯然是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本就生的漂亮,年紀輕輕就成為了聞名七國的琴師,一手劍法也頗為驚艷,自然而然,這江湖間,這天下間,不少懷揣著猥瑣輕視之情的人就湊了過來,或以利益想誘,或以武力想逼迫,或以魅語相討好,見得多人,也就沒感覺了。
以前有荊軻在,總是替自己解圍,後來荊軻不在了,就乾脆舉起水寒劍替自己解圍。
輕瞥了一眼蓋聶,高漸離抿了抿唇。
鬼谷弟子,縱橫之一,天下劍聖,想必是位正人君子吧……
驀然,高漸離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輕聲笑了。
也是,若蓋聶不是正人君子,那以沈長安的放浪性格恐怕早就被——
「在想什麼?」
「我……」
高漸離頓了頓,他自然是不能把心中真實所想全盤托出,所以他去掉了前面的字,又截去了後面的字,最後出口的,便只剩三個字了。
「沈長安。」
這也……不算說謊。
心中所念所想,可不就是沈長安嗎?
聽到這個名字,蓋聶心中的疑慮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憂愁擔心。
自沈長安跟盜跖前往天星會,蓋聶心中不詳的預感愈發加深,而很快,就傳來了天明少羽的行蹤暴露被秦兵追捕的消息,好不容易在張良的安排下解決了兩人的危境,沈長安那邊又出了問題。
蓋聶知道江湖上那些關於秦國將軍楊端和與止非劍主的流言蜚語,但他並未太過在意。
與秦王相伴了二十年,他結識了不少朝堂內外之人,楊端和亦在其中。
楊端和在軍中名望不高,也沒有太多顯眼的戰績,但為人處事極為優秀,是位深藏不露的大才之人,而在當今王、蒙兩家相爭,其他人紛紛擇邊而站時,楊端和獨善其身不與任何一方交好,甚至還在這種處境下與各方勢力周旋的遊刃有餘,著實讓人驚嘆。
王離為了拉攏楊端和,刻意散播流言說自己與人關係甚好,但這種事卻騙不了明眼人,例如蓋聶。
若止非劍當真是楊端和贈予沈長安的,那也沒什麼可擔心的,說不定對方真的就只是見人如故人呢?
如果說在蓋聶心中。楊端和屬於『人畜無害』級別,那夏無且就是『噬不見齒』。
有著大秦醫聖的名號,帶著稚嫩少年的面龐,其人神秘,心不可測。
蓋聶可是絕不相信夏無且帶沈長安去小聖賢庄沒有任何目的,他也不相信沈長安是完完全全心甘情願跟人走的,而現在,在盜跖帶新消息回來之前,只能相信張良的通天智謀了。
看著蓋聶這副深思熟慮又眉頭微蹙的模樣,高漸離也猜到對方是在擔心沈長安的處境。
大秦醫聖,帝國丞相,陰陽家左護法,
這幾人哪個都不會好惹的角色,萬一沈長安的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而到那時——
到那時……
高漸離身體一顫,猛地想起燕丹離開機關城前對自己說過的話。
——「必要時,殺了沈長安。」
若真到了那個地步,自己當真……下得去手嗎?
就算不看在六指黑俠、不看在荊軻、不看在一同在墨家相處了多年的情分上,只單單是對沈長安這個人,自己又真的,下得去手嗎?
有那麼一瞬間,高漸離竟然後悔自己深得燕丹的信任成為了墨家的主力,若非如此,恐怕殺死沈長安這個任務也就不會落在自己身上了吧……
寒冷的風裹挾著陰霾襲來,萬籟俱靜,只聽得到蟬鳴蟲叫,以及樹葉被吹起時的颯颯聲。
黯淡無光的夜色下,兩名劍客佇立樹林中,各自思考著同樣的人和不同的事。
不遠處,三三兩兩的急促而匆忙得腳步聲快速靠近,高漸離與蓋聶對視一眼,立刻同時把手搭在了佩劍上。
很快,那神秘腳步聲的主人就出現在了眼前。
「高統領!」
那是兩名身穿墨家服裝的男性弟子,高漸離認得出這兩人是諜攻部的阿昌和阿壽。
高漸離放下了手,同時遞給蓋聶一個安心的眼神。
「怎麼了?是盜跖統領回來了嗎?」
高漸離上前一步,率先詢問。
對面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其中有著些許擔憂。
「盜……盜跖統領還沒回來,他很生氣的離開了……」
生氣?!
高漸離眉頭一皺,剛想繼續詢問,就聽見阿壽大聲彙報起情況。
「我們到達小聖賢庄的時候,發現沈先生正在離開,但他前行的方向並不是有間客棧。之後為了等待盜跖統領,我們兩個一直沒有離開,等他到達了跟他說明情況之後,他說要去裡面打探一下,等了不到一刻鐘他就回來了,可還沒等我倆詢問情況,盜跖統領就怒氣沖沖的離開了,並且走的十分匆忙。」
「對對對!而且看他前往的方向,好像是郊外樹林!」
末了,阿昌還補充了一句。
?
郊外樹林?怒氣沖沖?
高漸離一時竟也搞不清楚狀況了。
繼續派諜攻部的兄弟去打探?
郊外樹林的區域可著實不小,這要是找起來可是個大工程,而白天為了尋找天明和少羽的蹤跡,已經讓兄弟們筋疲力盡了,現在再派人出去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況且……沈長安的身份,有些特殊。
墨家弟子對他都有著不小的爭議,或信任或不信,都尊敬或仇視,都不是正常的情緒,而且沈長安的武功不低,又隨身帶著武器,盜跖也跟了上去,
這麼看來,似乎不再多管只等盜跖回來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
高漸離撫上心口,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的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