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白馬非馬,公孫玲瓏非人】
得了便宜還賣乖,大概說的就是沈長安這種人。
「日出之後就開始日落,出生之後人類就開始走向死亡,那麼,這場與我的辯論從你帶著想要獲勝的希望開始,就註定將以失敗收場,是否同意?」
公孫玲瓏拿起面具半掩臉龐,帶著隱藏不住的笑意斜眼看著儒家的其他弟子,盛氣凌人之意放縱至極。
「啊,那個!」
把嘴裡的半塊糕點咽了下去,沈長安焦急的舉起了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公孫玲瓏看向李斯,李斯則看向夏無且。
懶散的坐在桌后的墨袍男人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一副完全不想管的模樣。
既然無人出聲阻止,沈長安便開了口。
「公孫大……先生,依照你上局的論點,你既然不是子游,又怎麼知道他是帶著想要獲勝的希望上場的呢?」
沉默,是今日的小聖賢庄。
屋內眾人被一語點醒,紛紛小聲議論起來,就連因為無聊而睡著了的楚南公也醒了過來。
公孫玲瓏的臉綳得緊緊的,眼睛像挾著閃電的烏雲,捏著面具的手咔咔作響,險些要把可憐的木柄給捏斷。
最丟面子的是她,而第二丟面子的,自然是李斯。
最開始邀請夏無且只是做做樣子,沒想到對方真的來了,本以為會是件好事,可那人帶來的客人又這般無理,著實像是來砸場子的。
「夏先生。」
不打算任由沈長安任性下去,李斯淡淡開了口,犀利的言語直衝夏無且而去。
「今天我特邀公孫先生前來與小聖賢庄諸位進行討教,這辯合本是兩人之間的方式,你的客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插話實在是有些……不合禮數。」
朝堂之上——尤其是皇帝身邊的官員,禮數可是極為重要的,李斯刻意加重了話中的最後幾個字,雖然語氣平和但那分明是在指責夏無且。
夏無且也不惱,他眼角微翹,像是點綴著斑斑閃亮星辰的桃花眼一彎,似笑非笑的看向李斯。
「李大人見笑了,老夫出身低微,又不曾拜到過德才兼備的優秀老師,如今不過靠著運氣得到了陛下的恩寵才坐到了現在這個位置。老夫不懂禮數,也不知道要怎麼教別人禮數。」
——豈有此理!
李斯氣的臉都白了,藏在桌下的雙拳死死攥起,指甲幾乎要摳進肉里。
能在小聖賢庄讀書的大都是有背景有勢力的富家子弟,自小見慣了陰陽怪氣爾虞我詐的他們立刻就聽懂了夏無且話中的嘲諷,而三位當家心中更為明鏡。
李斯拜過的那位德才兼備的老師剛才還把人給拒之門外呢,這一下子,真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張良用餘光掃了一眼沈長安,只見對方還在自顧自的吃著糕點,完全不知道剛才夏無且為了維護他的面子都幹了些什麼。
李斯是左丞相,亦是嬴政最信任的謀士,是當之無愧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夏無且再受寵再有能力,得罪了李斯之後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
張良知道沈長安的身份,現在夏無且這般不顧一切的維護沈長安,說跟那人的身份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是為了保護沈長安,夏無且又為何要如此高調的把人拉到小聖賢庄呢?
沈長安跟夏無且在一起,墨家的人知曉這事嗎?
事情太過蹊蹺,縱是神機妙算如張良,此時大腦也亂成一團無法理解。
「你們怎麼不繼續了啊!」
撣了撣掉落了一身的食物殘渣,沈長安桌上的糕點已經全部吃完了,他揮手把閻樂叫了過來,硬拽著那人的身體把人按在地上坐著,然後倒頭躺在閻樂的膝蓋上。
——雖然沒有劍聖大人的身體舒服,但也算湊合能用啦!
這麼想著的沈長安,完全沒注意到閻樂僵硬的身體和恐慌的眼神,也沒注意到夏無且那捏著茶杯的手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蓋聶、高漸離、盜跖、白鳳,現在又加上閻樂,殿下你可真是在考驗老夫的極限啊……
「公孫先生,請繼續吧。」
感受到夏無且身上不斷散發出的陰戾黑氣,顏路連忙開口救場,帶著溫柔如水的笑一一掃過眾人,用眼神示意子業趕緊上場。
之後的的四場辯合,因為沈長安的不插嘴而格外的正常,公孫玲瓏四戰四勝,囂張的不行,笑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條縫,臉頰上頗為臃腫的肉也都堆在了一起。
「原來,一向好為人師的儒家,也不過是這種程度而已嘛,莫說是何李大人的法家相提並論,就算和我們公孫名家相比,也還不如的很。」
一抬手一抿嘴一微笑,舉手投足間儘是嫵媚風情,
然而很可惜,做出這些的不是赤練、雪女那種絕世美人,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絕世美人』公孫玲瓏。
見自己的打壓終於有了成果,李斯也甚是滿意,輕蔑的瞥了一眼仍懶散悠哉的夏無且后冷哼一聲。
公孫玲瓏的態度囂張,儒家弟子自然看不慣,很快就有一名名叫子聰的弟子上前討教。
而公孫玲瓏也嘗夠了甜頭,準備用出名家的辯合絕學『白馬非馬』,很快,一匹渾身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睫毛長得像柳枝的白馬被牽了上來。
公孫家的傳家寶馬『踏雪』果然名不虛傳,只是站在那裡就有種難解的威嚴,漂亮而華貴。
——把這馬賣了一定能換不少錢,說不定買碧血玉葉花的錢都夠了!
沒品的沈長安如是想。
在閻樂的膝蓋上蹭來蹭去好一會,靜靜看著圍繞著踏雪的這場辯合,期間還搬出了孔老夫子的典故以打擊對手,尾聲之時,沈長安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馬的顏色分白、黑、褐、紅、黃、灰,人也分醜人與美人。
而這世上美人的種類繁多,或柔弱似水,或嬌媚如火,或清冷高雅,或風流放浪,單說自己見到過的那些男男女女,雪女、赤練、高漸離、白鳳,哪一個不算美人?
若白馬非馬,那醜人非人,看公孫玲瓏這副模樣,她是承認自己不是人了?
生怕自己笑的太大聲惹來他人注意,沈長安連忙翻了身直接鑽進了閻樂的懷裡,把臉貼在那沒有劍聖大人飽滿的胸肌之上一抽一抽的狂笑著。
而在聽到公孫玲瓏對張良說的那句「千萬不要見人家是一個美貌弱女子就憐香惜玉~」后,沈長安更是笑的不能自已,一手死死掐著閻樂的胳膊,一手放在閻樂的後背上狠狠地錘著。
冷知識,沈長安是劍譜排名第十七的止非劍劍主,能重傷隱蝠那種。
可憐打工仔閻樂君咬著牙忍住想要吐血的衝動,任憑懷裡的人變本加厲的迫害自己,然而這不是最讓閻樂感到害怕的。
——嗙——
是夏無且手中的茶杯被硬生生捏碎的聲音。
閻樂·危!
「為什麼又是我?每次碰上這種容易的對手,你就推給我,一點挑戰都沒有!」
誰又能想到,拯救了閻樂一條命的人居然是掐準時機出場的天明。
聽到了熟悉的少年聲音,沈長安立刻離開了閻樂的懷裡,轉身循著聲音看去。
——天明!?
——長安?!
目光對視的瞬間,兩個人的眼睛都一下子睜得大大的,聽到張良提醒的咳嗽聲,才紛紛移開了目光各做各的。
沈長安驚訝的是天明怎麼穿著儒家子弟的衣服還出來應戰,而天明驚訝的則是沈長安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並且還跟大秦的那些壞人坐在一起。
瞥了一眼沈長安身後一襲黑衣、配有長劍,一看就是護衛打扮,因為疼痛而陰沉著臉的閻樂,天明小小的腦殼中出現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沈長安他被壞人劫持了!
……雖然四捨五入,這也不算錯誤答案?
天明接下來與公孫玲瓏的辯合中,沈長安一直在狂笑,完全沒有要停的打算。
他算是明白『惡人還需惡人磨』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自然,這場針對小聖賢庄的『友好交流』,最終以天明獲勝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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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客棧內,大鐵鎚的笑聲響徹大廳。
墨家眾人圍桌而坐,正靜靜聽著盜跖講述小聖賢莊裡發生的那八場有趣至極的辯合。
「沒想到長安和天明都這麼厲害,居然能把那個公孫玲瓏給懟的說不出話!」
自顧自的大笑著,卻在看到眾人的臉色並無太多好轉之後戛然而止。
「咳,我是說,長安既然沒有被脅迫的表現,那他會不會認識那個什麼夏無且?」
低下頭尋找地縫,大鐵鎚尷尬的撓了撓後腦勺。
「蓋先生,你可熟悉這人?」
蓋聶作為嬴政身邊首席劍術老師,跟隨他將近二十年,想必對朝堂之上那些人也是多有了解。
機關城一戰之後,高漸離已經不再那麼仇視蓋聶,對人的恨意減去了七八分,取而代之的則是尊敬和微許信任,他看向蓋聶,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夏無且是個極為神秘的人,我還沒未跟隨嬴政時他就已經是宮中的太醫了,但之前的那些年他一直都默默無聞,醫術上也並不出彩,我也僅僅只是見過此人幾面。」
蓋聶頓了頓,眉毛微微皺起,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眼神中多久幾分悲傷。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在荊軻刺秦的時候,那時他還只是嬴政身邊的侍醫。」
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葯囊提軻。
——就是……他嗎?!
高漸離心中一驚,一瞬間,關於荊軻的各種回憶如洪水破閘一樣同時湧出活躍在他的腦內,痛苦的、悲傷的、快樂的、平淡的,從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個看似弔兒郎當的人,到跟隨那人加入墨家,再到在易水之畔遠遠那人離去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人臨死之前的走馬燈閃過,
十年過去了,他本以為自己對荊軻的事已隨著時間的洪流被沖淡,可現在僅僅只是聽到了與之死亡相關的人就這般失態,實在是,實在是——
「小高。」
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冷汗的掌心被女子嬌嫩小巧的手握住了,那溫暖轉化為安心,自手心沿著脈絡向上到達心臟處,然後隨著奔涌的血液四散至全身各處。
「阿雪,我……沒事。」
捏了捏自己心愛之人的手,高漸離長舒一口氣,強迫自己從痛苦的回憶中抽離。
「蓋先生,請繼續。」
蓋聶又看了眼雪女,得到了對方的一個點頭,這才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那次之後,夏無且得到了嬴政的賞識,漸露鋒芒。他為許多有權有勢之人解決了疑難雜症,名聲漸起,而也幾乎是在同時,前任太醫令突發疾病死在家中,機緣巧合之下,夏無且成為了新的太醫令。」
機緣巧合?好一個機緣巧合!
盜跖不禁冷笑,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湊巧的事?
借勢攀爬,剷除前人,取而代之。
這個夏無且,可真是陰險至極!
若當初知道三樓那位大人就是夏無且,盜跖是說什麼都不會留下沈長安一個人的,可現在木已成舟,怎麼後悔也是晚了,他只能默默祈禱,對方對沈長安並無惡意。
「成為太醫令之後,夏無且便只為嬴政一人看病,之後十年裡不論是何種病症,他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治好對方。也正因如此,嬴政賜予他『大秦醫聖』的稱號。」
墨家眾人面面相覷,顯然是對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墨家醫仙端木蓉聞名天下,醫術之高明不用多說,可即使是她,也不能治好所有人所有的疾病,難道那個大秦醫聖夏無且的醫術真的就如此高超?
還是說……這其中藏有貓膩?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最為奇怪。」
聽到蓋聶聲音中一閃而過的一絲複雜情緒,高漸離和盜跖抬眼對視,頗為詫異。
蓋聶是劍聖,自然見過不少世間的種種怪事,能讓他的聲音變調的,定然非同小可。
「算算時間,夏無且在嬴政身邊應有二十年了,而今他也自稱『老夫』,可他的容貌從未衰老,甚至愈發的年輕。我第一次看見他時,那人臉上還有一絲褶皺,可現在他的臉只如不滿雙十的少年。」
時光倒流,返老還童。
這等逆天改命之事聞所未聞,或許是易容,或許是別的什麼。
墨家眾人心裡大概明白了些許,夏無且之所以如此受寵,恐怕也有這其中的原因。
嬴政現已近五十歲,鑄造蜃樓、信奉陰陽家,皆是為尋長生不老之術,夏無且救過他的命治好他的病容貌又不曾改變,恐怕是對方對嬴政說了些什麼。
「我還是不明白,長安為什麼會乖乖的跟那個人走?難道真是對方挾持了他?可夏無且只是一個大夫,就算身邊有一個護衛,又怎麼能打的過長安呢?」
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大鐵鎚提到了沈長安的事。
眾人噤了聲,皆若有所思。
衛庄說沈長安是流沙之人這件事已經是道不小的檻,現在對方又與大秦醫聖一同行動,很難不讓人多想。
「既然是大秦醫聖,那醫術一定很高吧?」
沉默許久,盜跖率先開了口,他倚靠在樓梯的扶手上,雙手環胸面色凝重,額前的兩縷黃色微微搖動著。
「長安他……會不會是打算求那個人救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