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好鄰居（三）
矮人王的質疑讓整個議事廳陷入尷尬的寧靜,連之前暴躁跳腳的財政大臣都閉緊了嘴巴、一臉憋屈地坐回椅子里生悶氣。
看著這幫得力的大臣們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全蔫了、硬是沒個接話的,矮人王內心火氣騰騰上漲……偏偏他還沒法兒自己出手將鍋甩給別人，因為這事兒吧,責任起碼有一大半在他頭上……
一年四季烈風呼號、整個大陸超過七成的地界由高山荒原、沙漠戈壁組成的西大陸並不適合農業發展，矮人王國能繁衍出千萬級別的人口,全得益於幾代矮人王矜矜業業地操心農事。
蕭雲在《大陸遊記》上公開梯田維護、引水澆灌技術,矮人王便立即派出軍隊對南部山區進行「軍墾」,這便已經足夠說明矮人王在農業上的重視傳統……這些脾氣暴躁的黑鐵矮子,並不是只擅長打鐵和打架。
雨水充沛的南部山區開墾出來的梯田緩解了國內部分糧食緊張問題，矮人王「知恩圖報」,從他的立場對雪狼族、對草原部族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扶持，比如「法蘭克盛宴」上對於草原自立問題,矮人王便厚道地力挺了草原一把。
但只是這種立場上的支持顯然是不夠的，至少是不能讓蕭雲滿足的，所以這貨不惜用數年的時間慢慢織網、利用矮人王國與暗精靈戰事膠著無暇分心之機,用海量的廉價出口粉條衝擊矮人王國本來就處於安全紅線上的糧食自給率……
矮人王不是笨蛋,連續三年從草原進口年均超過三億斤的廉價粉條后，他已經慢慢回過神來了。
每年三億斤粉條是啥概念？是整個鐵爐堡（含周邊鄉鎮、村莊）只靠粉條就能活下來的概念,還有富餘。
乍一看上去是好事……然而當鐵爐堡周邊的破產農民大量湧入城中討生活、或是拋棄田地進入礦山、鐵場工作后,這好事就要變味兒了……
「王，我們需要與草原的友好同盟關係，我們不能中止與草原的貿易。」內政大臣見沒人說話,心裏面大罵這幫傢伙不懂得為王分憂（為王背鍋）,只得硬著頭皮自己來,「離秋收還有二月有餘，如果中斷草原粉條採購，整個鐵爐堡都會受到影響……」
矮人王嘴皮微抽，他是真的很想咆哮一句：上半年採購的兩億多粉條難道就消耗乾淨了嗎？連秋收都撐不到？！
然而他心裡有逼數，他也很清楚草原送來的粉條並不僅僅是鐵爐堡在消耗……七個銅幣一斤的粉條隨便倒手出去怎麼都能賺到起碼20%的利潤，對比其他行業，倒手粉條完全是暴利——而如果他強制性要求不允許任何人在粉條方面盈利，那麼哪怕他是王，他的話也會被許多人當成耳邊風。
而且吧……矮人王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倒手粉條」這條新產業鏈上，其實鐵爐堡王庭、或者說他本人才是最大的莊家——這批進口的粉條並不全是用錢幣結算的，其中約70%的交易採用的是礦物（就是鐵錠）結算，從礦場統購鐵錠到交付給草原人，再到將用鐵錠換來的粉條歸入「國庫」這個過程，矮人王自個兒就吃了兩道錢……
要不然這兩年矮人王手頭這麼能這麼寬鬆？跟暗精靈打仗打了這麼些年，雖然礦脈確實搶到了沒錯，可戰爭消耗也大呀！
國王（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要讓矮人王自己開口承認自己有鍋是不可能的，既然內政大臣這麼識相地開口給他挽尊，那麼他也只能勉強無視粉條去向問題，順水推舟地……將責難發向其它方向，瞪著眼睛明知故問：「以前沒有這麼多粉條鐵爐堡的糧食也沒有緊張到這個程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內政大臣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順著王的意向、將不認同的視線投向事務大臣。
事務大臣：「……」我有一句MMP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沒奈何，該背的鍋落到頭上了想不想去背就不是能以個人意志轉移的了，事務大臣捏著鼻子低頭認下：「這全因鐵爐堡周邊土地拋荒嚴重之故，自……三年前的災荒后，土地產出一直難見起色，不少農夫家庭難以支撐，只能放棄種植，或前往礦山另尋生路，或進入城中……」
事務大臣也是很精明的，他完全不去提廉價粉條衝擊市場導致底層農夫、尤其是鐵爐堡周邊農夫大量破產的問題，全歸咎在三年前的災荒上……
「沒有人耕種土地、田地拋荒，糧食自然就越來越不夠了。」內政大臣適時幫腔，一臉唏噓地做出「非戰之罪」的態度來。
一直沒出聲的軍事大臣發覺不對——因矮人王十分強勢又特別能打、每每御駕親征之故，矮人王國的軍事大臣基本上就是個人形圖章——怎麼這鍋彷彿要落到他頭上的樣子？！
不得不說，這個在王國內閣一直沒啥存在感的軍事大臣還是很敏銳，或說足夠了解他們的王的，他剛產生不妙的預感，便見他們的王轉臉看向他，一臉的怒其不爭……
軍事大臣：「……」我有一句MMP，只是不敢講。
接下來，矮人王發表了一番對王國核心地區田土拋荒的痛心疾首言論，並嚴厲地要求軍事大臣組織民兵團、將拋荒的土地統一收回、進行軍墾。
一臉殘念的軍事大臣，只能唯唯諾諾地把這頂又重又大的天外飛鍋背下。
繞個圈兒把「草原人手上攥著的粉條項圈責任歸誰、王國如今不能拒絕草原人這鍋誰背」這茬對付過去，這幫黑鐵矮子們再次直面是否出錢，不，出錢能出得更有面子一些的問題。
財政大臣一開始就叫囂反對，並不是沒有腦子或是過於耿直，而是本能地不想沾手這種沒有先例的、不知道存在多少潛在風險的「風險投資」——畢竟他就是管錢的，不一早把自己的反對立場鮮明地擺出來，矮人王絕逼要讓他負責。
「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不見兔子不撒鷹」這種官場常態，並不是只有人族官場才會誕生……矮人王是絕對不背鍋的，他可不想跟軍事大臣一個下場！
財政大臣不願意沾手，幫矮人王挽尊的內政大臣卻似乎有不同看法，他主動提出：「我認為以雪狼族的精明不會去做賠本的生意，自草原商品流出北大陸，在與拉彌亞商會這個怪物的交鋒中草原商品就沒有輸過，這次草原人的邀請，我認為不一定是壞事。」
矮人王滿意地看向內政大臣，事實上他本人對蕭雲來信中描述的「以錢生錢」這個詞兒特別動心……不然他不會一開始就提出「王國無法對草原說不」這個會損害他顏面的現實。說白了，他不希望這幫大臣在出不出錢這個無聊問題上浪費時間（反正這鍋他不背），但他需要有人主動站出來為王國的財產負責。
對於人族來說，五十萬金幣可能只是某個大貴族的家庭資產，但對於貧瘠的矮人王國來說，出這麼一筆錢還真的挺緊張——黑鐵矮人是家裡有礦沒錯，但就本世界糟糕到家的基建（交通運輸）條件，變現是個很大的問題。
「以賢者阿雲描述的《國際股份制商業銀行》營運方式，這種匯聚大量現錢的……嗯，組織，盈利辦法似乎是將不等數量的金幣外借給個人或團體，以年息和月息兩種利率方式獲利，與人族商會的借貸類似……」
內政大臣開始講解他所了解的人族借貸，這位在粉條倒手中也小發了一筆的矮人大臣顯然是很關注矮人王國之外的世界的，連矮人王都不太了解的人族王國資本盈利模式他都能如數家珍，在介紹了一番他所知的、人族世界最暴利的行業后，這個老頭兒眼睛發亮、噴著粗氣道：「若賢者阿雲能邀請精靈王參與，再加上我王，那麼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相信，這間銀行一定會是整個大陸最能賺錢的、遠遠超過拉彌亞商會的組織！」
風險投資也好，借貸也罷，最大的風險就是出現無法回收的壞賬。有兩半神坐鎮，內政大臣都想不出這片大陸，不，這個世界上有哪個組織或個人敢於借錢不還！
矮人王聽得一臉懵逼……
在軍事和個人武力上天賦極強的矮人王顯然是不了解商業的，能算得清楚倒手粉條的利潤完全是因為這事兒與他的王國、他能支配的財富息息相關之故，聽了半天，他只理解到一句話：把錢借給別人再收利息是這個世界最賺錢的行當。
「那麼別人為什麼要跟這個……銀行，借錢呢？」矮人王一臉茫然地，「按你說的，月息一分，借了十個金幣就要還十一個金幣，誰會這麼傻？」
內政大臣也不懂這個，但他對草原人有股蜜汁自信，笑著道：「這就是草原人的事情了，陛下。」
矮人王醍醐灌頂，拍著扶手哈哈大笑：「沒錯，賺不賺錢是草原人的事情，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只要出了錢，等著分紅就行了！」
黑鐵矮子們，達成共識。
另一邊，發給精靈王的邀請函，是由賽琳娜這個長期蹲在草原上的、明晃晃的「間諜」自個兒帶回冰雪王城的。
在書房中接見賽琳娜的精靈王，將肖恩先生親筆所書的信看完后，當即提出了一個問題：「雪狼人是否將邀請函也發給了獸皇？」
賽琳娜沒意外精靈王會問這個，提到這事兒，她的表情就很一言難盡：「發了，委託月熊族交換走的被俘將領巴澤爾帶回去的。」
精靈王失笑，抖了下信紙，微微搖頭：「這個賢者阿雲……」
賽琳娜自己顏值就很高，笑得春光明媚（呃……）的精靈王驚艷不到她，這位雪精靈少尉一臉哭笑不得地：「您讓我多多觀察賢者阿雲，可我真想說……雖然我已經認識了他好多年，連他喜歡吃什麼東西都倒背如流，可我還是無法了解這個人——真的，我完全不知道他那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剛剛『消滅』了獸皇派出的八千白熊大軍，轉眼便去信問別人要不要一起做生意，我簡直無法想象獸皇收到邀請會是什麼反應。」
精靈王是個面對傻【嗶——】和他所不喜歡的人時沒什麼好臉色的人，比如直面獸皇，又比如面對奧斯頓那頭老龍時，他就很冷淡，很傲慢。
但對於他所認可的人，他便會相當隨和親切，比如面對精靈女王奧蒂莉亞，又比如他認為有前途的年輕後輩少尉賽琳娜。
「獸皇應有很大可能會加入。」精靈王輕笑著將信紙收起，「多番遠征草原失利，獸皇如今只剩下兩個選擇，一是無視遠東內亂、不惜一切代價征服草原，二是承認失敗，先行解決遠東內政。與這兩個選擇相比，故作大方地接受草原人發出的『和解請求』、另尋機會報復找回顏面，無疑要實際得多。」
獸皇拿不拿得出、舍不捨得出五十萬金幣這種蠢問題完全不在精靈王考慮範圍內，一是這筆錢獸皇完全不用自己出，二是，獸皇絕對有信心能把掏出來的錢完完整整地拿回去，「暫時寄存」而已，犯不著患得患失。
賽琳娜想了想，面露訝然：「原來如此……展現出自身實力後主動給敵人遞出階梯，也是化解……緩解危機的一種方式。」頓了下，這名雪精靈少尉若有所思地，「獸皇需要時間解決遠東問題，草原也需要時間消化歸附人口，接下來，草原與遠東的戰爭將進入……嗯，僵持期？」
「他們的戰爭沒有結束，只是進入準備期。」精靈王微笑著道，「如果獸皇之前還將草原視為『不受控的叛逆者』，那麼經過這幾年的交鋒，獸皇也應當明白，草原上的這些獸人，挑戰的是他的皇冠。他沒有一開始就將危機消滅於萌芽之中，如今，他想要剷除敵人就必須，也只能傾力一擊。」
賽琳娜瞭然，對於精靈王所說的、草原獸人的野心，這位雪精靈少尉並不驚奇。她親眼見證火炎城是如何接收轉化遠東戰俘的，就算蕭雲從沒承認過、只會滿嘴好聽話，她也不會認為蕭雲對此完全沒有野心。
此刻，賽琳娜關心的是精靈王的未盡之意——顯然，在精靈王看來，對於如今的獸皇而言，「傾力一擊」是件相當有難度的事。
「這麼說來，我們倒是幫了草原人一個大忙。」賽琳娜糾結地，「當時怎麼就沒有跟阿雲要好處呢，現在再去找那個傢伙，他肯定不會認賬了。」
要不是有雪精靈的間諜出了大力氣，就憑普利莫那點兒人手，他們哪能那麼有效率地在遠東輸出革命？
精靈王和藹地看著這名後輩：「看來你很喜歡那個雪狼人賢者。」
「談不上喜歡或反感，只是沒有辦法忽視那個傢伙而已。」賽琳娜神色複雜地。
精靈王微微一笑，別有深意地：「不能忽視的，已經不僅僅是這位讓你在意的雪狼族賢者了。」
精靈王喜歡獨處不是什麼秘密，賽琳娜做完彙報、從王這兒得到應允便告退離開，自個兒去找財政女官申請資金。
雪精靈是個外表細膩、實則整個族群都很頭鐵的種族，冰雪王城的辦事風格相當「莽」，誰負責的事兒誰就要負責到底，也就是說，賽琳娜這個僅有少尉軍銜的軍官，從今往後就要全權管理冰雪王城撥出的五十萬金幣……跟矮人王國簡直是兩個極端。
辦完一系列手續，回到自己的住處見家人時，賽琳娜才猛然間醒悟過來，王最後那句話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內容。
無論草原「自衛反擊戰」的內情如何、真相如何，草原人先後「消滅」了幾萬遠東大軍，這個鐵一般的事實是無法抹滅的。
情報模糊的獸皇不提，就連對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戰役」知根知底的精靈王，都不認為如今的草原王國可以輕易被從地圖上抹平——驚人的生產能力和對外貿易密度（以及消化戰俘/歸附民的效率）體現出的是超出常規理解的內部組織動員能力，想要消滅，不，僅僅是想要打敗這樣的敵人，己方就必須做好財政大出血和犧牲無數年輕戰士的準備。
更別提西邊矮人王脖子上套著草原人編織的粉條項圈，逼急了，草原人完全可以從西大陸借兵……只要草原人肯付出代價，矮人王保准提著鎚子就過來了……
至於從精靈之森借道，更不是問題，若是草原人肯付出足夠利益，森林精靈搞不好都不用矮人王、自己挽袖子就上了……
「不知不覺間，草原部族已經變成讓整個布龍菲爾德大陸都無法輕忽的存在了啊。」想清楚內中道理，賽琳娜又是感慨，又是懷念，「真讓人難以想象……不到十年前，火炎城還只是個連當初的虎族王庭都不如的小部落。」
賽琳娜算是最早接觸到火炎部的雪精靈之一，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士官，帶著幾名士兵執行巡視任務，糊裡糊塗地跟巴爾克、青岩、魚骨他們打了一架，右臂都差點給巴爾克咬斷……
那個時候的阿雲還很瘦弱，賽琳娜記得他當時比那個被嚇壞的雪狼族幼崽個兒還矮一截……呃等等，貌似阿雲這些年來也沒追上羊毛的身高，現在還是比羊毛矮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