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肖恩先生的抉擇（二）
節操這個東西,肖恩先生還是有的。
無視了蕭雲的瘋狂暗示,肖恩先生認真地思索了會兒才道：「我有事情還沒有做完。」
「只是這樣？」霍奇森道。
「正是這樣。」肖恩先生點頭。
霍奇森忍了下沒忍住，好奇地：「到底是什麼事如此重要，能讓你不惜捨棄施法者的尊嚴？」
最卑微的地精也不會認為當別人的奴僕是榮幸的事，所謂明主忠僕之間的深情厚誼,不過是上位者因應自身需要編出來糊弄人的笑話。
至少復仇之月本人絕難想象自己成為受某個人馭使的奴僕。
肖恩先生猶豫了下,搖搖頭,有些尷尬地苦笑道：「我這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用於做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蠢事。當我發現我可以去做不那麼蠢的事兒時,我卻已經時日無多。我……不甘心。」
抬起手指向窗外,肖恩先生直視著復仇之月的黑色雙瞳，極其認真地：「我希望如同羅賓斯騎士領這樣能讓大部分人自食其力的鎮子、城市，遍布克洛寧。」
復仇之月驚詫地、不顧形象地張大了嘴。
騎士領不能說是富裕，整個騎士領都沒有一座拿得出手的奢豪府邸，就連騎士府都像府邸更像農家大院。
騎士領也不能說有多繁華，大部分路人穿的都是最廉價的亞麻布衣服,最熱鬧的路段店鋪中出售的飾品也頗為廉價，以木雕貝殼編製品為主,根本看不到珠寶玉器。
但復仇之月絕不會認為騎士領貧窮，原因很簡單……走在街上的人面上都有紅光,最陰暗的巷子角落裡也看不見乞丐。
在此之前,復仇之月沒有為此去深入思考、去琢磨為何這種小鎮中會看不見即使是王都也隨處可見的乞丐、流浪兒,直到他聽見肖恩說出「自食其力」這四個字,他才恍然大悟——
是的,並不富裕也算不上繁華的騎士領，相比起那些奢豪府邸遍布、滿街綾羅綢緞的大城市，有著獨一無二的優點：這個地方的生活成本非常低廉，哪怕是無知農婦都能找到力所能及的工作賺到糊口的錢，讓自己儘可能「體面」地活著。
那為什麼別的城市不能做到這一點呢？
這就是復仇之月的知識盲區了……他獃獃地盯著肖恩，半天都做不出反應來。
「瓦倫丁最便宜的食物是許多店鋪都有出售的烙餅（煎餅）。」蕭雲知道指望不上肖恩，自己站出來道，「五成含麩麥粉和兩成大豆粉、三成土豆粉，在烤爐中烤制時往朝外的一層上刷上薄薄的動物油脂，一個餅有六量重，售價兩個銅幣，口感不是很好，但較為飽腹，能讓一個成年人吃到半飽。」
「若還有餘錢，可以加一枚銅幣買一份最便宜的大骨蔬菜湯，沒有錢的話，店家贈送的白水蔬菜湯也可以將就。」
「騎士領一個成年人一天的最低生活成本，是四個銅幣。而工作的話，無論是到三區的工地上打零工，還是在店鋪中打雜，最低收入是十個銅幣。」蕭雲看向有些獃滯的復仇之月，扳著手指頭給這位大魔法師算他估計從沒聽過的帳，「如果是兩個大人帶兩個小孩的普通家庭，父母皆參加工作，能在工作場所吃一頓，再加上自費的一頓，最低也有十六個銅幣能用來購買小孩的食物。」
「單親家庭，母親或父親獨立養育兩名孩子，收入也至少可以讓一家子吃個大半飽，還能省下幾個銅幣以備不時之需。如果自家有條件自己開火，那麼在食物上的投入能更少一些。」
「給工作的機會讓人們能賺到錢的同時，還要保證這些錢足夠他們生活，這樣人心才能穩定，人們才能不必擔心明日的午餐要到哪兒去吃。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提供足夠廉價的民生用品。」
「騎士領土地貧瘠，並不生產糧食，全部靠外購的話領主有多少身價都頂不住，所以艾薩克想盡辦法將能耕種的田地開墾出來搞一年到頭都能有所出產的塑料大棚，去領地外的村子中租用田地，自己養豬解決肉類消耗和動物油脂需求，才能保證騎士領在儘可能窘迫的條件下養活幾千個依附於騎士領的家庭、上萬張嘴巴。」
「這就是我們所見的騎士領，在雖不富裕但能讓人們自己好過點兒的表現下，領主必須要付出的努力。」
肖恩說到一半的時候復仇之月的視線就轉向他了，等蕭雲說完，復仇之月的眼睛直接粘在他身上摳不下來……
「這、這——」霍奇森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否定肖恩先生之前說過的話，「這不可能，這世界上能有多少個艾薩克·羅賓斯？」
蕭雲和肖恩先生不由相視一笑。
對世界的認知不夠全面的人，就很容易把某種現象歸結於某個人身上，大眾深信不疑的英雄情結就是這麼回事。
別說是這個世界了，地球上同樣如此……
蕭雲自然不會一上來就嘲諷一個本地土著有狹隘個人英雄主義思想，他採取了比較委婉的說法：「霍奇森先生，能用較為低廉的生活成本、勞有所得的工作環境將人群吸引過來並留住，並不是有一位英明睿智的領主就能成功。」
見霍奇森面露困惑，蕭雲笑著看向肖恩。
肖恩這個土著魔法師跟霍奇森更有共同語言，也更知道怎麼去讓說服同類，笑呵呵地拋出關鍵部分：「還有個最為關鍵的條件是……該片領地上，絕不能有太多不勞而獲者掠奪勞動果實，讓領地人民的勞動產出能真真正正地回饋於人民。」
霍奇森轉頭看向肖恩，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這話里的陌生辭彙太多，即使是他也需要花點兒時間才能理順；理順之後吧……他就整個人都有點僵硬了。
「騎士領的主要收入項，一是海外商品吸引來的商人客流，二是大劇院每隔三天一次引來的觀眾，三是戰球運動引來的人流。這些人進入騎士領，消費中支付的金錢流向商人的口袋。領主向食品店鋪徵收十之一的商稅，向服飾、旅館、酒館、酒店徵收十之三的商稅，這些稅收就是騎士領的財富。」肖恩先生微笑著道，「將這些財富投入建設上，雇傭工人建設領地、開荒田地、租用農田，『花錢』的過程即是建設騎士領的過程，也是回饋於民眾的過程。畢竟……如果不是民眾蓋出戰球場、大劇院、修出酒店飯館、完善碼頭，也不可能安頓好前來騎士領的客人。」
霍奇森面露新奇之色，比較貧窮的他向較儉省，並不是毫無經濟概念，肖恩先生又是用這麼簡單易懂的方式向他說明，他不至於聽不懂；也就是聽懂了，他才會這麼新奇……
「將領地的收入儘可能地投入領地建設，形成內部良性循環，在羅賓斯騎士領可以做到，因為這兒只有一位騎士領主。而如果說，騎士領將來成為城鎮、乃至大城市，貴族變多，有資格分享領地稅收的群體變大，那麼……別的不說，這塊領地上對食品店鋪的稅收還能保持十之一的最低標準嗎？」肖恩先生意味深長地。
霍奇森愣了下，嘴巴微微張開。
身為大魔法師，連對王室都沒啥尊敬，對貴族自家吹捧的那套某某姓氏、某某血脈高貴論必須是不買賬的，並不會反感肖恩先生話里隱藏的鄙夷；這就讓他感覺世界觀被瘋狂刷新……感情對於領地而言，貴族不但不是什麼高貴的存在，反而是寄生蟲之類的玩意兒？！
「食品店的稅收上升，商人必然會將成本轉嫁到消費者身上，那麼最便宜的、兩個銅幣就能吃飽的烙餅也必然會漲價……最低生活成本上升哪怕只是一個銅幣，對民眾的壓力也是翻倍增長的。」肖恩先生微笑著道，「不僅如此，因有權力分享騎士領稅收的群體變大，原本可以盡數投入領地運營的稅金必然會減少，畢竟，誰願意拿自己的錢去建設屬於領地的公共區域呢？建設工程減少，民眾不再能夠輕易找到糊口的工作，收入降低，再加上生活成本的提高……」
嘆了口氣，肖恩先生搖頭道：「別說是希望更多的城市能像這兒一樣了，騎士領目前的活力恐怕都保持不了多少年。」
霍奇森聽得都傻眼了。
若說他剛才只覺得肖恩先生的「願望」有些異想天開的話，現在聽了肖恩這席話，他只覺得這根本就是絕望……
「……既然你如此清楚，為什麼你還會願意——哪怕成為亡靈，也要抱有這樣的想法呢？！」霍奇森十分不解。
「正因為怎麼看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才不甘心就此長眠啊。」肖恩先生坦然地笑道，「若是輕易能達成的事兒，又怎麼值得人去奮力一博？」
挑戰性不夠的事情，可不足以吸引施法者！
這個群體就是這麼驕傲~！
霍奇森沉默地盯著肖恩看了許久。
他們是同批進入象牙塔的施法者，雖然互相之間沒交情，卻也並非對對方一無所知；當他為月亮之城的仇恨瘋狂報復教廷時，肖恩·幻惑的終結正傾力協助克洛寧王變革，雖然沒有成功，但霍奇森知道幻惑的終結是個什麼樣的人。
坐在他面前、坦然自若地講出內心愿望的肖恩，讓霍奇森想起了「J」那些人。
復仇之月跟「J」是打過交道的，只是他並不認為「J」能成功……那雖然是很好的理想，但就連當年的梅爾維爾都失敗了，遠遠不如梅爾維爾的「J」又如何能成呢？
可現在……只是聽肖恩說了這麼一席話，霍奇森便忍不住覺得，比起「J」，幻惑的終結實在是靠譜太多——試圖跟貴族聯合結果卻被貴族利用來利用去的「J」，與能將人族城市統治弊病看得一清二楚的肖恩，後者無疑是極具說服力的。
身為月亮之城的遺民，霍奇森並不像肖恩這樣對某個特定的國家抱有感情，但肖恩的想法對他是有吸引力的，他好奇比「J」更睿智的肖恩能做出什麼成績來，點頭道：「……我答應你的請求，只是，有個條件。」
肖恩看向蕭雲，蕭雲忙不迭應承。肖恩先生有付出血本也要強行「續命」的價值，在這方面蕭雲不會耍手段。
霍奇森沒有意外做決定的是蕭雲，他那雙特別深邃的黑色瞳孔在蕭雲身上停留片刻，講出了自己的條件。
不久后，客廳中相繼傳出失態的驚呼：「什麼？『J』和你們是一路的？！」
「『J』在草原上接受培訓？！」
「『J』的人正在聯邦行商？！」
蕭雲用一種很蛋碎的眼神兒默默盯著綳不住逼格的復仇之月，所以說……沒錢賺的時候你都蹲家裡自己玩是嗎……
霍奇森再不強行掩飾自己對蕭雲的好奇心，特別深邃的黑色瞳孔死死地盯著他看。
「霍奇森先生？」蕭雲趕緊遞話頭。
復仇之月秒速把視線別開。
蕭雲面無表情，你個糟老頭子玩個毛的欲言又止！
事後，肖恩先生私底下告訴蕭雲復仇之月的出身、以及月亮之城的情況，蕭雲才明白過來這貨那深沉的眼神兒是咋回事……
艾薩克一直忙到凌晨才滿身大汗地回來。
回到家裡，關好院門，艾薩克準備去洗個澡趕緊補眠，路過客廳時，發現裡面亮著燈。
「肖恩先生還沒睡？」住騎士府里有點燈需要的除了他就是肖恩，艾薩克有些奇怪是什麼事兒讓肖恩先生這麼晚了還不休息，便準備過去看一看。
還沒等他走近，客廳大門被人從內推開，倆神采奕奕的施法者一前一後地走出來……
「我需要回去準備一些材料，如無意外，我會在三十小時后趕回來。」陌生的施法者一邊披上斗篷，一邊朝肖恩先生道。
「那就麻煩你了。」肖恩先生笑著道。
沒見過的施法者似乎是頗為雷厲風行的性格，向肖恩先生點了點頭便大步朝外走，跟艾薩克擦身而過時連個眼神都顧不上給。
「這、這是……？」艾薩克指著轉眼間就走出院子的陌生人道。
「復仇之月，韋伯·霍奇森。」肖恩先生道。
「復仇之月？！」有些睏倦的艾薩克一下就清醒了。
「我得去休息了，真是累死我了……」肖恩先生捏著酸痛的肩膀往走廊另一側走，「對了艾薩克，阿雲睡著了，在客廳里，你把他抗回房間去。」
「復仇之月是什麼時候來的？！」艾薩克一臉懵逼。
肖恩先生沒精力給他解釋：「你明天自己問阿雲。」
「等等，肖恩先生，既然復仇之月來了，那你是不是……？」艾薩克連忙追過去。
肖恩先生笑了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那樣：「是啊，我準備去死一死了。」
艾薩克：「……」